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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周记】《我的妈妈》

      我对她的最初印象:
      可能是小屋中满溢的烟气。
      其实是水雾,不呛,但充满一股难言的味道。
      那是大酱的气味,用大锅烧火蒸煮,味道刺鼻,做出的东西颜色和质感都好像屎一样。
      做的过程散发的气味也臭的像屎一样。
      但是做好后,半干不干的晾在那里,我却偷偷伸手抠下来吃过。
      挺好吃的。

      她对我的最初印象:
      她对我最早的描述,是我被绑在家里。
      她和她老公上山务农,我被绑在家里窗台上。
      等他们回来,我正一个人在炕上捏粑粑,又吃又玩。

      她老公讲得则是另外一个版本。
      他说我极其爱哭闹,往死里嚎。
      他气得抱起我就往外冲,说要把我丢掉。
      聪明的我立刻就不哭了。

      他们没有丢掉我。
      但是有一天,我自己丢了。
      她和老公到处找,屋前屋后,找遍了,找不到。
      然后他们扩大范围,甚至上了村广播。
      还是找不到。
      最后,她在客厅桌子后面发现了睡觉的我。
      我没有丢,我只是比较小,在那里安安生生的睡觉,没想到成了他俩的视觉死角。

      然后我长大了,我会走了。
      我会讨好她了。
      我趁她不在家时把地扫了,等着她的笑脸,等着她夸我。
      我把地拖了,地面湿淋淋,湿乎乎,那都是我付出的痕迹。
      她会说:“好宝儿。”
      “乖宝儿。”
      “宝儿。”
      她一直这样叫,我已经很大了了,还是她的宝儿。

      我当然是她的宝儿。
      除了我,还有谁,对她来说最重要?
      我是她的未来,我是她的希望,我是她的启明星,我是她的最终依靠。

      我记不清挨过多少次爸的打,但我记得挨过她几次打。
      总共两次。

      第一次也许是五六岁时候,不记得我做了什么气到她,被她用笤帚抽在屁股上,然后她就去河边洗衣服了。
      我可能不伤心,不害怕,也不疼,反正不记得了。
      只记得自己悄悄摸着自己的屁股,摸到一条条,一道道的凸起,那是被她打的。
      我委屈了,我眼泪巴茬的走到河边小坡上,泪汪汪对她哭诉:“屁股都被你打开花了呜……”
      她噗嗤笑了,瓜子脸都笑扁了,用一种哄小孩的嗓音说:“啊呀,屁股都开花啦,看你还气我不?”

      我从没想故意气她,但是有坏人教唆。
      她老公总是在她背后挥舞拳头,示意我上前打她。
      我不愿意,可是我怕他。
      他表情严肃,我也严肃对待,所以我蹒跚着向前,在她背后啪的一下,没轻没重。
      她被打得骂出一句:“□□祖宗。”

      她真的不会骂人,她只会骂两句话,一句是“焯你祖宗”,另一句是“焯你八辈儿祖宗”,虽然言辞花样不多,但骂的咬牙切齿,感情充沛,怒气借此全都发泄了出来。
      她不过是一只纸老虎,她只会发出这样两句不痛不痒的小小咆哮。

      她的头上有一个包,好像是她老公打的,或者打她时她磕到了什么上。
      这样的记忆是黑色的,我看不清,我只觉得呼吸困难,我只觉得害怕。
      五岁的我是这样。
      十岁的我还是没长进。
      有邻居说我傻,看见爸妈打架不知道出去找人拉架。
      傻子我表示学到了。
      终于,机会来了,他俩打起来了。
      我噌的蹿出去,找那个教导我的邻居去。
      敲门,惶恐,磕巴,“我、我爸妈,他们”,我哭泣。
      邻居噌的奔去我家。
      我成功把我家变成一个大本营,院子里围满了人,不知道的以为我家发生什么大事了,比如着火了之类的。

      院子里人影憧憧,像一根根漆黑的蜡烛。
      我戳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像一株没有棍子支撑的西红柿秧苗。
      然后我身子一歪,弯成一个S型,我被她老公踢了一脚。
      不疼,可能我弯的及时,力气都卸掉了。
      但很恐怖,因为他凶神恶煞,他冲我来的。

      蜡烛们立刻拉他,说他跟小孩子计较什么?
      他说这是个傻逼孩子,不懂家丑不能外扬。

      我这个傻逼于是又学到了,他俩打架,找外人是没用的。
      而且,我可能也要挨揍。
      为了我自己的安危,对不起了,我只能自闭起来了,你自己自求多福。

      有一次,可能是介于5岁与10岁之间,我记不清了。
      他们状态又变差了,火苗蹭蹭燃烧,眼见就要着起来了。
      她见势不妙,开门就跑。
      我也跟着跑。
      她在前,她往河边跑。
      有一瞬间,我很怕她顺流而下,再也不回来。
      或者越过河往西,走去大山里,再也不出来。

      其实她没有。
      她在转去河边之前,就钻去了一个已经无人居住的邻居家。
      她动作悄悄的,我在后面替她放风。
      她老公追出来了,问我:“你妈呢?”
      我摇头,不知道。

      他往河边追,我抄近道往她身后追,给她报方位。
      她越过邻居家的荒废园子,走到尽头,在杖子的豁口处钻出去,成功绕到大路上,往南去了。

      她说她去她姑家躲一躲。
      那也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那个人并不是她亲姑。
      可除了这个姑,她再没有其他人能投靠。

      她老公绕了一圈,没有找到她的踪影。
      他的脾气大概也散去了。

      我跟着他回家。
      我们两个在屋里枯坐。

      他还是一脸凶相,骂骂咧咧,吓人的很。
      我忽然哭泣着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凶?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然后我做了一件非常非常蠢的事,我把她卖了,我说她曾说过,她最初与他相见时,是有点喜欢他的。

      我把“喜欢”这两个字说了出来,“肉麻尴尬可笑”从此攀在了我的背上。
      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为什么我永远在犯蠢?
      我不知道这句话带来的后果,但我能想到,他肯定会跟她说,他会说是我告诉他的,她会知道我把她的私下小话告诉了那样一个人。

      总之我后悔我说过这样的话。

      那一夜不是她唯一一次的逃亡。

      我上初中了,住在校外。
      有一天,她忽然来投奔我。
      然后那天晚上,她跟我一起挤在上铺。
      床那样小,但还好我们两个身躯更小,我们可以挤在一起睡,像两只住在别人家房檐里的麻雀。
      我感到不自在,我只是一个初中生,谁的妈妈会逃难逃到一个初中生的宿舍处?

      虽然我们准备好了,可是她没有成功过夜。
      因为晚一点时候,听到了她老公的声音。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来的,总之他来了。
      他搞了辆面包车,停在房外,他亲自把她背走了。

      那是我见过的,他们最亲密的时候。
      他背着她,像一个老公背着媳妇。

      我感觉她常有逃离的念头。
      但是她从来没有逃。
      她却总是说,如果她逃了,我就惨了。
      我知道她说得对,我知道不管这是不是她的借口,我都是她的受益者。

      初中后我很少回家,每次回去,她常对我说,她经常做梦,梦见我就在家里,在我们家那个巴掌大的土房里。
      我趴在炕上学习,她在一边睡觉。
      她说她觉得很安心,很高兴,很幸福。

      我当然记得她说得情景,但我却毫无高兴的感觉。
      因为我只是正常写作业而已,我的作业写得屎一样。

      我猜她希望我好好学习,学好了,才有可能逃离。
      逃离是她一生的梦。
      可,天下人都知道学习好,都知道钱好,但是天下人都能学习好吗?都能得到钱吗?

      她第二次打我时,我已经很大了,感情已经很充沛了。

      其实她可能没打我,她只是说了几句话。
      原因我不记得了,可能是我好吃懒做,什么也不做。

      可能她很累,很烦,想让我帮她的忙。
      可是我说不。

      然后她忽然崩溃了。

      她心灰意冷地说,什么都指望不上我。

      她说,等她死了就好了。

      等她死了,看我还能靠谁?

      她说别人家孩子天天被使唤着干活,而她从不指挥我做任何事,都是她自己做。

      我讨厌她拿别人家孩子跟我对比。
      别人家的好,那你怎么不生一个别人家的?

      我脾气上来,冲到屋外,一个人坐在小土堆上生闷气。
      越想越哭,越想越讨厌自己。

      因为我是一个笨蛋,因为我什么也不懂。
      因为我什么也不能做。

      而她总是在做,永远在做。
      她做了一辈子的饭,她做了一辈子的工。
      她的体格像只土猫,她拼尽一切不服输。

      我还小的时候她吸烟,她是婚后学会的吸烟,她一天能吸一包。
      然后某一天,她忽然决定戒烟了。
      因为烟很贵。
      她说戒就戒了,现在我几乎忘记她曾吸过烟这回事。

      她开始吃药,吃双氯灭痛,吃安乃近,吃去痛片。
      她需要止痛,不然她没法去山上干活。

      她把自己累到半死,她能凌晨一两点就起床做工。
      她把自己晒得黢黑,她把脚趾甲全都泡烂。

      她的手背跟卤鸡爪一个颜色,她的脸像一枚鹌鹑蛋。
      她老公说她黑的像非洲人。

      她不管那些个,她纹眉,纹眼线,纹唇线,做双眼皮,染发。
      她喜欢衣服,她喜欢钱。

      她每年过年都给我买一套新衣服。

      家里她管钱,她偷偷藏了私房钱。

      前两天,她和老公商议着买个新房。
      因为我家房子太破旧了,又小又破的泥土房,村里已经很少能看见这种泥土房了。
      她看中了村南的一个砖房,房主要搬去城里住楼房了,村里的房子便宜卖。
      那个房子也很小,但它至少是砖房,屋里地面铺了瓷砖的。
      她喜欢干净,她想有一个进屋换鞋的房子。

      她老公说,哪来的钱买房。
      她说,她有。
      她乐颠颠的,掏出了她的私房钱。
      我们打算搬家了,新家很好,我有独立的房间了。
      她对我说,以后我不在家的时候,她就睡在我的房间。

      她说她讨厌她老公。
      她老公太爱找茬了。

      两人吵架时,他指责她偷藏私房钱。

      她教育我,以后我如果藏了私房钱,就死也别拿出来,不然那就不是私房钱,那是把柄。
      我说知道了,我连亲妈也不告诉。
      她哈哈笑了。
      笑着笑着,忽然眼睛湿了。
      我立刻对她说,我开玩笑的,我不会欺骗她,我有什么都告诉她。
      她说好,她说不管我出了什么事,都不能想不开。
      哪怕是怀孕了,也要告诉她,她会想办法带着我去打掉。
      我被她震住了,我怎么可能?
      她对上我难以置信的眼神,说,她只是打个比方,她知道我不是那种坏孩子。她说,传闻村里有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就是被人搞大肚子,传闻闹得到处都是。她说那家人太傻,如果是她的孩子,她一定悄悄的,死死瞒住。

      她说,她永远跟我站在一起,不管我做了什么错事,我都是她的孩子。
      她永远,永远,永远都陪着我。

      这就是我的妈妈。
      我的,并不强大的,守护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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