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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棺材铺老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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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您好……我想买副棺材。”
少年浑身淋得湿透,犹如河里爬上来的水鬼,那张巴掌大的脸惨白得毫无血色。
更衬得一双眼睛,幽得瘆人。
“叮铃——”
檐下躲雨的雀鸟惊响了风铃,雀儿扑棱着翅膀被不速之客惊走。
黑漆漆的棺材铺里仍空空如也。
少年挪动脚步,又往里探了探身子,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声音:“裴老板。”
青石板上洇出一团深色的印。
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大得明显不合身的补丁旧衣黏在身上,能清晰瞧见后背凸起的肩胛骨。
可他四肢如此细瘦,奇怪的是,肚子却高高隆起。
那浑圆的肚皮在他这样一副身体上挺着,坠着,让他不堪重负似的,连站着都费力。
无人回应,枫生艰难的低喘几口气,扶着肚皮,腿根止不住的发颤。
桂花树上挂着的白色素绡随风而荡,明明是白日,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铺内景象。
枫生想,裴老板或许是不会出来了。
这家棺材铺是月前才开的,老板自称裴悬,是个怪人。
他可免费替人渡魂引灵,只需买他一副棺材。
要知道渡魂可为迷途的亡灵指引新生之路,亦可召逝去之人魂兮归来,与生者相见。
这等逆转阴阳之事,施法一次阴损极重,也因此渡魂师世间稀少,重金难请。
一副棺材才多少钱?他做这种亏命的买卖,不是怪人,就是疯了。
雨打残花,风中渐渐飘来桂花香,掩盖去了周遭淡淡的腥味。
枫生扶着肚子颤颤巍巍转身,脚下深印晕开一团又一团。
“吱呀——”
分明没有门,却听到了推门的声音。
男人音色淡漠,是突兀出现在身后的:“只买一副棺材吗?”
枫生回过头,身披孔雀蓝大氅的男人倚在门框边,正低头点燃烟斗中的烟丝。
城中人都说白槐花巷子里的裴老板生得一副好皮相,跟城南鱼壬寺里的那个漂亮瞎子有得一拼。
今日一见,传言果真非虚。
枫生短暂一愣。
裴悬掸了掸身上的落叶,对枫生大着肚子的怪相视而不见:“你知道我的规矩。”
少年回过神来,赶紧点头。
他知道,城中流言,裴老板卖给你的棺材,不仅仅是棺材,还是囚魂之匣。
他要囚他仇人的魂魄。
“我抓他很久了。”曾有人问起,裴悬掀了眼皮淡淡回道,“他死后我挖了他的坟,拆骨寝皮,割肉吮血,犹不解恨,必要将他最后的魂魄也拘来日日折磨,才算报仇。”
残魂若未能转世,在世间游荡久了,就会变得呆呆傻傻,见到棺材便往里钻,以为这样便能活过来。
大家纷纷猜测是什么样的泼天血仇才值得他愤恨至此,甚至还在河边堂口开了赌局下了注。
只不过时至今日也没人从裴悬口里打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每每有好事者问起,都被裴老板一烟杆挑飞了出去。
枫生跟着裴悬走进铺子。
屏风后,一口通体漆黑的檀木棺材摆在面前,内里刻满了繁复古老的咒文,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发现。
男人目光微垂,低头扫了一眼地板。
混杂着泥水与血水,痕迹在枫生脚下蜿蜒。
他又问了一遍:“只要一副棺材吗?”
枫生眼底瞬间翻涌出极其复杂的情绪,那痛苦几乎要将他吞噬。
“不必渡魂了。”他闭了闭眼,声音在发颤,“该问的话,我已经都问过了。”
裴悬却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杀了那么多人,一口棺材,够吗?”
枫生表情猛地一滞。
裴悬转过身,大氅差点扫到地上脏污,他眼疾手快用烟杆挑起,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你身上,不止一个人的血味。”
“……”
单薄的脊背僵硬成一片,这个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甚至更小,却已身怀六甲的哥儿,显然在强撑出镇静。
裴悬的棺材因为刻有咒文,一旦合上,没有任何人能打开,自然,也就没有任何人会知道里面的人是怎么死的了。
枫生紧抿着唇,极力让口中送出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裴老板有何指教?”
青玉缠枝莲纹香炉上落了一撮薄灰,裴悬眉头一皱,拿过锦帕用力擦拭。
“我?”有些不耐烦的意味。
“懒。”
这是没兴趣管闲事的意思。
香炉直到光洁得一尘不染才住手,裴悬低头吸了一口烟,再望向地板血水的时候,脸色已经变得不太好看:“走的时候,记得把我这里打扫干净。”
枫生没有回答,或许是因为淋了雨,他身子在不住发抖,抖得地上污水更多了。
裴悬忍不住又看他一眼,那么瘦,肚子又那么大,就像只畸形的鹌鹑。
这样孱弱的身体,是怎么能怀孕的?哥儿异于常人,难为世俗所接受,要么成为人人唾弃的怪物,要么成为王公贵族的玩物。
略带复杂的眼风从枫生身上扫过,却好似让这个少年误会了什么。
他捧着自己畸形的肚子惨然一笑:“你也觉得我这幅样子很恶心是不是?明明是个男人,却像女人一样大着肚子。”
裴悬一顿,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蹙了蹙眉,没有立即答话。
枫生显然没有奢望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理解或同情,说完这些话后,他不再言语,极其艰难的弯下腰,试图拉走那口棺木。
可一个即将临盆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到,没过多久,他便涨红着脸,捧着肚子发出低低的哀鸣。
裴悬拨弄着烟丝,静静地看,过了一会儿,他道:“你就算杀了他,司衙也不会找你麻烦。”
看他这副骨瘦如柴,又一身粗布破衣的模样,显然是在家中遭受了不少虐待。
菩兰城人妖混居,虽设有司衙管理法度,但都是为了防止妖怪害人。
枫生这样的家事儿,显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可话落,枫生却忽然一下子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在地,毫无征兆,又如此汹涌,就像是要把这辈子的眼泪全部流尽。
过了很久,他才擦干眼泪回头对裴悬一笑:“谢谢你,裴老板。”
北城,杨柳苑。
“二郎,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沾露花枝自头顶垂下,堪堪停在了男人薄红的唇畔,一根葱段儿般的手指捻了花露揉进男人口中,少年俯下身,呵气如兰。
“救命之恩,合该以身相许,更何况我心悦你,二郎,求你了,留下来吧。”
尾音上挑,猫儿似的撒娇,可嘴又向下撇着,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
这般尤物,是个男人都得心猿意马,季璘搂住少年的腰,一个用力将他压到身下。
“尧儿如此恳求,叫我心都软了。”
他捏起姬尧的下巴,唇边勾起狎昵的弧度,“既如此,怎好辜负春光呢?”
唇瓣相贴的前一秒,姬尧眼中猛地迸出寒光,沾了剧毒的银针刺向季璘命门,却被“当”的一声格开。
季璘飞速往那双红唇上重重亲了一口,随即影子般出现在不远处的美人榻上。
男人翘着二郎腿,伸出一小截舌尖回味似的舔了舔嘴唇:“真甜。”
姬尧早已不复方才的风情万种,狠狠抹了一把自己嘴唇怒火中烧:“贱人,我杀了你!”
“哎。”季璘一边化解他的攻势一边后退,嘴角下耷,显得有点委屈,“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吗?怎么就成贱人了?刚刚还在一口一个好二郎呢,变脸真快。”
银针铺天盖地疾射而来,姬尧秀美的脸蛋愤怒得近乎扭曲:“救命恩人?你是杀我全家的仇人,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季璘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边躲边问:“我什么时候杀你全家了?”
“半年前你救了一窝猫崽,将它们送给村里书生收养,还时不时带吃喝前去看望!”
季璘一个抬腿踢飞砍过来的长刀:“啊然后呢?你不是那窝里最漂亮的小三花吗?”
姬尧勃然大怒:“我是你拿去喂猫的鸡!!!”
季璘:“……”
一时分神差点被扎穿,季璘险险避开,看着陷入狂暴的山鸡精,赶紧脚底抹油转身开溜:“我就说嘛三花猫怎么可能是公的!”
“你给我站住!!!我要杀了你!!”
季璘一路狂奔,姬尧在后面穷追不舍。二人从晌午跑到日暮,从城北跑到城南,跑到星子都快挂上柳梢了,季璘撑着膝盖气喘如牛:
“呼……呼……我不是故意的,别追了……”
“我怎么知道一窝鸡蛋也能成精啊!”
姬尧:“拿命来!!!”
眼尖瞥见鱼壬寺里那棵大柳树,季璘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拔腿猛冲,一边扭头大喊:“我警告你别追了!!!前面是我大哥的地盘,我大哥血沼大妖青面獠牙杀人如麻人见人怕卧槽——!!!”
“咚”的一声,季璘和前方冲过来的一团白影撞成一团摔倒在地,磕得眼冒金星。
“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兄台你在哪?兄台你没事吧??”
白衣瞎子跪在地上惊慌失措到处摸索,季璘只觉得眼前有鸟儿不停在转,躺在地上白眼直翻。
缓了好一会儿才拽过屁股对着他的闵淮序:“我在这儿,死瞎子你疯了啊?没事瞎跑什么!”
听到是他的声音,闵淮序显然松了口气:“原来是你啊,还好是你,哎……?”
闵淮序摸到他的手,慢半拍欣喜起来:“二郎,你回来啦?”
“拿命来!!!”
“还我钱!!!”
远方传来两声暴喝!季璘脸色一变,赶紧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扛起闵淮序就跑。
直到穿过寺外结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季璘一边心有余悸地擦汗一边觉得邪门:“什么鸡啊半年就能成精?”
“那个、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
闵淮序头朝下对着地板,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要吐了。”
“……”
离开两月,寺里的老木都生了嫩芽,季璘瞅见石几上有盘糕点,看也没看就拿来塞进嘴里。
“呕——”
表情瞬间扭曲,季璘抽搐道:“你是不是又把盐当成糖了???”
“啊?”闵淮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一笑,“对不住对不住。”
他虽是个瞎子,但在这鱼壬寺里住了不知多少年,早已是轻车熟路。闵淮序在季璘对面坐下,揉了揉白纱下空洞的眼眶。
“出去一趟,可有什么收获呀?”
找水的动作便蓦地一顿,季璘眼风右移,不轻不重地落在了闵淮序脸上。
他把玩着手里不能入口的糕点,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
“当初都说你是长明天第一美人,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他可真是下得去手。”
听起来像是感叹,可因为语气太直白,便没了感叹的意思,倒像是戏谑了。
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微妙。
落叶幽幽飘过,垂落到闵淮序覆眼的白纱上。他轻轻拂去,也不恼,一本正经轻声道:“我杀他,他要我一双眼睛,很公平呀。”
季璘没说话,觑着他淡然的表情,无声笑了一下。
“也不能算是完全没有收获。”
片刻后,季璘收了那副意味深长的表情,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打听到,此方拘魂使原是被贬谪的守界神副官,他或许会有消息。”
“啊。”玉般的指节在桌上摸索着,闵淮序拈起自己做的糕点,面不改色吃了下去,“神鸟之目不是随便找双眼睛安上就可以替代的,都这么多年了,我也瞎习惯了,不必如此执着。”
“?”季璘欺负瞎子,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花糕,“你倒是不执着,我还想恢复自由身呢,要不是当初跟你签了契约成了你的剑灵,我堂堂幽泽大妖,至于被困在这破庙这么久吗?”
闵淮序抿抿唇,好脾气地笑了笑,没有反驳。
“对了。”安静片刻,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不过你近来还是少离开寺庙吧。”
季璘还以为他说外面那山鸡精呢,转着水壶不以为然:“嗤,老子还怕了那山鸡精不成?”
“不是。”闵淮序摇了摇头,就好像讲今晚吃什么一样随意道,“前日里我在城西,好像闻到了他的味道哎。”
把玩水壶的手猛地一抖,清水撒出去大半。
季璘顾不得拂去身上水迹,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