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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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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玄法师的莲花台裂了。
胜负已分,棋子落定,一代禅师确是陨落了。
不见万丈白素高高挂起,哭嚎万里,丧钟齐鸣,倒是几个稍大的宗门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锣鼓声天,接连放了七日炮仗,那震天动地的声响不知道的还当是哪位宗门又出了位大修。
云涧真人遣人传话时,已是今日踏足太一山的第293位修士。
彼时,顾孟陬去了发髻,乌发胡乱散在肩头,一手两指随意捏着酒壶,另一手耷拉在剑柄上撑着歪斜的身子。
血气散了满屋,红腥的血珠顺着冷然的剑身滴落,最终在地上凝成一小洼血潭。
云涧真人仙气儿飘飘,满面红光,见到他脸颊肉一簇起,开口便道:“恭喜掌教,贺喜掌教。”
顾孟陬随手抹了把嘴角流下的酒,毫无掌教形象地“嗝”了一声,狐疑道:“喜甚?”
云涧真人道:“自然是掌教一举拿下妖僧,为仙联再除一魔孽,定然是大功一件,待年末仙联入了太和殿在圣上面前给您提上一嘴,这太一山又是……”
又妖,又魔,又是孽……
顾孟陬捏着酒瓶子的手凑在唇瓣一抖,眼睫微颤,唇角挂起一抹讥笑,他与湛玄素无深交,甚至称得上恨他,只是人这一死,热茶骤冷,兔死狐鸣,前嘴圣僧后脚孽障,难免让人唏嘘这人心隔肚皮啊……
他念他的经,他喝他的酒。
经念毕,壶见底。
顾孟陬正要遣人再取酒来,就听云涧真人颇为好奇道:“掌教是如何与那妖僧激战?我等实在奇之,恳请掌教透露二三。”
他胸口那股无名火烧的更旺,撑着的剑蓦地一起,冷光一闪,寒意窜头,云涧真人盯着直至鼻尖的剑,愣是成了个对眼儿,结巴道:“掌、掌教这是何意——”
“这剑上的血可瞧见了?”顾孟陬猛地收回剑,歪歪斜斜地撑着地站起身,抖落一身花生壳瓜子皮儿,胡诌起来不打草稿,“此为湛玄心尖血,我与他鏖战多时不见分晓,他那万物归一确实称得上天下第一指法,待他……”
侍候的弟子在一旁小指掏了掏耳朵孔,悄悄掩面打了个哈欠,这已是掌教大人编出的不晓得多少个故事,前一个来的听到的那血还是湛玄眉间血,湛玄使的法器还是一柄玉如意。
他耸肩连连摇首,不靠谱啊、不靠谱……
云涧真人听够了故事,迫不及待想要同自己宗门“分享”这场大战,心满意足走了。
顾孟陬摇摇晃晃靠到门边,眼皮撩起望了眼北边。
日已西下,层云绯红,染了整片天。
那日仙联派人来送天书密启,约莫也是这个时候。
天书降世,宛若缀星引光,直直砸向九合台,不出一柱香的功夫,仙联便破解出了上头那位的天书,上书五字——
杀,湛玄,剑。
由于天道一向不喜按凡人逻辑说话,通俗易懂地翻译过来,便是——
用一把剑去杀了湛玄。
这还能有谁使剑使得比剑圣好?
仙联转念一想,这是要叫天下第一剑去杀了天下第一佛?
这都不叫单方面杀仙了,叫互捅。
精彩,属实精彩。
消息一放,不出片刻,几乎是全天下修士都知道了这么一件事,甚至有劳什子仙源楼都开起了谁捅谁第一刀的局。
当然,这些他人闲话都与当事人之一的剑圣无关。
作为一把剑,一把天道最称职的杀剑,他当即拎剑飞上无名山。
偌大一个佛修圣宗,竟是无一人阻拦,任由顾孟陬直抵山顶最高峰——忘川崖,湛玄常年闭关隐世之处。
金乌坠落,余晖四合,群山遍野,一颗偌大的菩提蓬然盛开,湛玄身披素衣手持念珠,立于那蓬百年参天菩提树下,闻风声,未睁眼。
顾孟陬立在他身后,手按上剑柄,“我来拿二十年前你欠下的一命。”
“阿弥陀佛。”湛玄沉沉念了声法号,仍闭着眼,衣摆随风飘荡,无波无澜顺风传来:“如此多年都等过了,含春掌教不介意再等等罢?”
听到这个称呼,他蹙了下眉,含春是师父捡到他时起的凡名,后来入了宗籍便改了,如今师父仙去,能再叫出这名字的也只有湛玄一人了……
拢了往昔旧忆,顾孟陬一敛眉,微动了下嘴皮,问:“等甚?”
湛玄终于有了动静,面冷薄皮,身量极高,浑身不带一丝人气不沾一点凡尘,圣得仿佛下一刻便要飞升,缓缓挑起眼皮,眼珠沉黑且不带温意朝这头扫了一眼,不温不热道了句“日落”,又收了视线,回身望向山头。
顾孟陬原地怔愣片刻,也随他一同看去。
山尖风动,菩提落叶,风声鹤唳。
最终红日隐于云际时,又有了人声,声音仍听不出喜怒,宛如祠堂前放着的一瓮沉水:“前些日子送给掌教的酒可埋了?”
顾孟陬如实答:“尚未。”
和尚回身,朝顾孟陬踏步而来,垂眸淡声道:“酒多伤身,掌教要适量。”
顾孟陬“铮——”地一声抽出长剑,扫了湛玄周身,“在下太一山掌教顾孟陬,执剑清平,湛玄禅师用何法器?”
“贫僧湛玄,未带法器。”
顾孟陬一蹙眉,刚要收剑,转头,和尚自己撞上了剑。
万缕佛光自湛玄身体涌出,最终同那血色落日一同化为虚无,连一件衣裳都未留下。
菩提树随风窸窣着,上百年不变的绿叶子,竟是全散了。
顾孟陬功得回府的时候,恰逢管事道:“前些日子,湛玄师傅送来的那坛桃花新酒埋下去了,待些日子便能饮了。”
顾孟陬轻眨了下眼皮,“多久?”
“约莫要个二十五、六年了。”
·
终于,在送走第399位前来“拜访”的修士时,顾孟陬烦了。
“老胡,那秃子送的酒挖出来,温上二两,再来一盘炒花生。”他朝门口吆喝了一声。
老管事闻言备来了一瓶桃花酒,一包炒花生,被顾孟陬丢进布袋,他连忙追问:“掌教,您去何处?”
“无名山。”
……
*
开源五十一年秋,遂州府永安县。
自过了秋收,这雨便跟天皇老子死了娘似的,竟是一日未停过,已连着下了足足七日。
笼着一层薄雾,大雨中缓缓踏来一道披着宽大蓑衣的人影,随北风那么一刮,衬出一身瘦削单薄的线。若是有心人仔细瞧过去,便能发现这人走得实在古怪,迈一步,喘一口,矮一身,甭说是走路,一个“挪”字倒是更为贴切。
“咳咳……温二两清酒……咳咳……再来一碟花生米……”酒肆外有个人侧脸叫住小二,话音未落,又是止不住一阵咳。
他这头咳得厉害,引得几人侧目斜视,见是个浑身破布的乞丐,近日天寒起来,痨病又多了,纷纷不动声色挪得远了些。
“随后呢?太一山掌教去往无名山之后如何了?”有顽童耐不住性子,追问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哐切”拍了下板,捏了捏长且稀的山羊胡,摇头晃脑地拖腔拉调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引来旁听唏嘘凡几,几个二五小子围聚着猜测后来的故事。
“想知晓后来他如何了?”那乞丐头带大帽,左手撑着脸,麻衣滑下,半截细白的手腕,腕骨微突,不时塞几粒花生米入口,露出尖瘦的下巴,右臂垂落在身侧,软绵绵地不见动过,未见其面目,却染着股浓厚的病气与死气。
小子们聚过来,故作粗声道:“你知晓?讲来听听。”
乞丐嘴里嘎嘣嘎嘣嚼了几下,就着清酒咽下去,手在脖子上一比划,画了道“一”。
“死了?!”小崽子叫破了音,正欲再问,就听前边儿传来一阵熙攘。
“是探仙监的人!”
“太山崖的来招人了!”
“太一山的人也来了!不晓得顾掌教是否也来了?”
……
乞丐听闻这个名字,捏起花生的手一顿,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太一山不曾宣告天下我死了?”
“不曾不曾不曾。”一道细小的声音从他兜帽里传出来。
“嘶。”顾孟陬猛地皱眉,“你又偷偷吸我的血!”
“好喝好喝好喝!”那声音恬不知耻答了一句,又吸了起来。
一股血腥气从蓑衣飘出去,顾孟陬喉咙眼儿一痒,又是一阵咳,这一咳便又牵起浑身一阵剧痛。
·
两月前,他拎着桃花酒坐在忘川崖前,漫山迷雾沉沉,风骤起,云雾稍散,便可窥见人世灯火万千,连成无数蜿蜒曲折的线,绘出整个江湖与人间。
“我应当是这世间最想你死的人……你死了……我应开心才对……”
许是真如湛玄所说,酒多伤身,顾孟陬只饮了一口便醉了,迷瞪着眼,那烟火人间仿佛触手可及,他脚下一滑,直直朝万丈深渊缀下。
以他一身修为,这点高度别说摔死人了,能掉一根头发丝儿都悬得慌。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太一山万灯殿的守灯弟子赫然大叫:“掌教的长生灯灭了!”
长生灯灭,修士心魂已损,便是往生了。
太一山全宗大恸,乱成一群丢了娘的毛孩儿。
千算万算没料到,天下最高峰的忘川崖没摔死他,修出的护心真气赫然发力,一命换一命,仙命换人命,竟是硬生生保了一口气。
顾孟陬浑身骨碎,筋脉俱裂,躺在一片竹林,竟是连拔出清平自我了解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不知躺了多久,天蒙蒙亮的时候,竹林深处忽地传来几声窸窣,他想着约莫是山林野兽出来觅食,他活着时手上沾满了血,死了喂给荒野天地万物,也是极好。
顾孟陬缓缓阖上眼,英挺漂亮的眉骨沾上凝成结痂的血痕,压在眼下画了两抹阴影,面容惨白,被树桠划了数道细小的伤口,整个人毫无血色,躺在潮湿泥地里静待着那窸窣朝这头靠近。
没一会儿,那声音就到了跟前。
他眉也不蹙一下,闭着眼等待剧痛后的死寂,什么也没等到,倒是等来了满面被何黏腻似鱼身一般的东西探上。
顾孟陬蓦地睁开眼,“来者何物?”
“亲娘那个七舅姥爷!”一声惊叫。
两方皆是一愣,他这才看清眼前的野兽……不,东西?
一团麻黑的藤蔓探着枝手朝他伸来,枝条上还沾了不少顾孟陬的血,显然是吸得正酣。
顾孟陬眸光一厉,在这东西身上辨识出了一股魔气,刚要挣扎,两眼一黑就撅了过去。
云涧真人遣人传话时,已是今日踏足太一宗的第293位修士。
彼时,顾孟陬衣裳胡乱散在肩头,一手两指随意捏着酒壶,另一手耷拉在剑柄上撑着歪斜的身子。
血腥气散了满屋,红腥的血珠顺着冷然的剑身滴落,最终在地上凝成一小洼血潭。
云涧真人仙气儿飘飘,满面红光,见到他脸颊肉一簇起,开口便道:“恭喜仙君,贺喜仙君。”
顾孟陬随手抹了把嘴角流下的酒,毫无仙人形象地“嗝”了一声,狐疑道:“喜甚?”
云涧真人道:“自然是仙君一举拿下妖僧,为天庭除一魔孽,定然是大功一件,待天帝出关……”
又妖,又魔,又是孽……
顾孟陬捏着酒瓶子的手凑在唇瓣一抖,眼睫微颤,唇角挂起一抹讥笑,湛玄啊湛玄,这就是你用一手血祈来的太平盛世?
他念他的经,他喝他的酒。
经念毕,壶见底。
顾孟陬正要遣人再取酒来,就听云涧真人颇为好奇道:“仙君是如何与那妖僧激战?我等实在奇之,恳请仙君透露二三。”
他胸口那股无名火烧的更旺,撑着的剑蓦地一起,冷光一闪,寒意窜头,云涧真人盯着直至鼻尖的剑,愣是成了个对眼儿,结巴道:“仙、仙君这是何意——”
“这剑上的血见了吗?”顾孟陬猛地收回剑,歪歪斜斜地撑着地站起身,胡诌起来不打草稿,“此为湛玄心尖血,我与他鏖战多时不见分晓,他那万物归一指法确实称得上仙界第一,待他……”
侍候的仙童在一旁小指掏了掏耳朵孔,懒懒打了个哈欠,这已是含春仙君编出的不晓得多少个故事,前一个来的听到的那血还是湛玄眉间血。
他摇摇头,不靠谱啊、不靠谱……
云涧真人听够了故事,急吼吼想“分享”出去,心满意足走了。
顾孟陬摇摇晃晃靠到门边,眼皮撩起望了眼北边。
日已西下,层云绯红,染了整片天。
那日他接到仙帝密诏天书,约莫也是这个时候。
天书降世,宛若缀星引光,直直砸向天宫仙联,不出一柱香的功夫,仙联知晓了仙帝的天书,上书六字——
杀了湛玄,剑仙。
由于仙帝一向不喜按凡人逻辑说话,通俗易懂地翻译过来,便是——
让剑仙去杀了湛玄。
天上地下第一剑去杀了天上地下第一佛?
这都不叫单方面杀仙了,叫互捅。
消息一出,全天庭都知道了这么一件事,甚至有劳什子仙源楼都开起了谁捅谁第一刀的局。
当然,这些他人闲话都与当事人之一的含春仙君无关。
作为一把剑,一把称职的剑,他当即拎剑飞上无名山。
金乌坠落,余晖四合,群山遍野,一颗菩提蓬然盛开,湛玄身披素衣手持念珠,立于菩提树下,闻风声,未睁眼。
顾孟陬立在他身后,“我来拿数年前你欠下的一命。”
“阿弥陀佛。”湛玄沉沉念了声佛法,仍闭着眼,衣摆随风飘荡:“如此多年都等过了,含春仙君不介意再等等罢?”
“等甚?”顾含春一敛眉问。
湛玄终于有了动静,薄皮白面朝这头看了一眼,只道了句“日落”,又回身望向山头。
顾孟陬迷惑了片刻,也随他一同看去。
山尖风动,菩提落叶,风声鹤唳。
最终红日隐于云际时,又有了人声,和尚问:“前些天送给仙君的酒是否埋了?”
顾孟陬如实答:“尚未。”
和尚抿唇一笑,柔声道:“酒多伤身,仙君还是要适量。”
转头,和尚撞上了剑修的剑。
万缕佛光自湛玄身体涌出,最终同那血色落日一同化为虚无。
菩提树随风窸窣着,百年不变的绿叶子,竟是全散了。
含春仙君功得回府的时候,恰逢管事道:“前些日子,湛玄师傅送来的那坛桃花酒埋下去了,待些日子便能饮了。”
顾孟陬轻眨了下眼皮,“多久?”
“约莫二、三年。”
“二、三年是人间多久?”
管事捏着山羊胡算了算,“怕是要个二十七年了。”
二十七年?
顾含春原地踌犹片刻,才想起,和尚佛身已毁,不会再投胎了……
·
终于,在送走第399位前来“拜访”的仙人时,顾含春烦了。
“老胡,那秃子送的酒挖出来,温上二两,再来一盘炒花生。”他朝门口吆喝了一声。
老管事闻言备来了一瓶桃花酒,一包炒花生,被顾含春丢进布袋,他连忙追问:“仙君,您去何处?”
“无名山。”
……
开源五十一年秋,遂州府永安县。
自过了秋收,这雨便跟天皇老子死了娘似的,竟是一日未停过,已连着下了足足七日。
大雨中缓缓踏来一道披着宽大蓑衣的身影,随北风那么一刮,衬出一身瘦削的线,若是有人仔细瞧过去,这人称不上走,一个“挪”字更为贴切。
“咳咳……温二两清酒……咳咳……再来一碟花生米……”酒肆外有个人侧脸叫住小二,话音未落,又是止不住一阵咳。
他这头咳得厉害,引得几人侧目,见是个浑身破布的乞丐,又不知他咳嗽是生何病,纷纷不动声色挪得远了些。
“随后呢?剑仙去往无名山之后如何了?”有顽童耐不住性子,追问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哐切”拍了下板,捏了捏长且稀的山羊胡,摇头晃脑地拖腔拉调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引来旁听唏嘘凡几,几个二五小子围聚着猜测后来的故事。
“想知晓后来他如何了?”那人头带大帽,左手撑着脸,麻衣滑下,半截细白的手腕,腕骨微突,右手不时塞几粒花生米入口,露出尖瘦的下巴,未见其面目,却染着股莫名的病气。
小子们聚过来,故作粗声道:“你知晓?讲来听听。”
男人嘴里嘎嘣嘎嘣嚼了几下,就着清酒咽下去,手在脖子上一笔画,画了道“一”。
“死了?!”小崽子叫破了音,正要反驳,就听前边一阵熙攘。
“是探仙监的人!”
“太山崖的来招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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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时,顾孟陬四下扫量,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到了间旧庙,他挣扎着要起身,又是一阵惊痛,记忆回笼,摔下山时,他便浑身骨碎了。
“哎!——”一道声音拖着调子,又抑扬顿挫连着道:“别动别动别动!”
前太一山掌教、高不可攀、洁身自好剑圣大人一顿,发现这声音竟然是自己身上传来的,怒骂:“他娘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咚”一下他脑袋就挨了一下“炒栗子”,顾掌教自出师后别说挨打了,就是碰都没被人碰过,陡然这么一下,打得顾孟陬愣了片刻,才发现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右手。
万念归于一念,顾孟陬压着怒火,问:“何方魔物?”
只见他上身不受控地缓缓撑地坐起,软绵无力垂下的右手撩开单衣,“在这儿在这儿在这儿。”
顾孟陬垂眸,对上胸腹上密麻缠绕着的漆黑藤蔓,一屏息,“你——”
“等等!”缠在他身上的妖藤忽地举起右手,捂上顾孟陬的嘴,“别急别急别急,让我再喝一口。”
话音刚落,顾孟陬心间一阵惊痛,痛得脸色一下煞白,等那玩意儿吸够了血,才松了手,见他紧闭着眼,呼吸微弱,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别是捂死了吧?”
“咳咳!”好在他咳了一声,尚能挽救一下。
顾孟陬紧抿着唇,右手抹去唇角的血,阴绿的藤蔓即刻顺着探了出来,把那点儿血渍吸了个干净。
两枝藤条自他心口探出半空,纠缠着晃了两下,“你莫要再乱动,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单单筋骨具断,五脏六腑都要摔成豆腐渣了,若是再动我可不保证能救活你。”
顾孟陬眉心紧蹙,嘴唇阖动了一下,声音哑着问:“为何救我?”
藤蔓大言不惭:“你血好喝啊!”
一边说,他眼前的枝条抖了抖,“挤眉弄眼”在他面前凑了凑,“我救你,你给我喝血,如何?”
“铮——!”
剑鸣自腰间颤颤而起,顾孟陬面色苍白,颇为吃力地单手使了个剑诀,将清平对准盘踞在心腹上的魔藤,“不必,我本命绝于忘川崖下,今日带你这魔孽一起——”
“等等等等等等!”藤蔓登时吓得枝条缩成巴掌大一团,贴在他心口,“壮士!这位壮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剑锋冷光一闪,在空中抖了两下,直直要朝它刺去,“咕咚”地一下,顾孟陬被带着翻了个轱辘,他闷哼一声,清平转了方向要再次刺来,就听那声音道:“你想不想成仙?”
“成仙?”顾孟陬一顿。
藤蔓顿觉有戏,都不结巴了,大气不敢喘一下念了一长串:“两日前北安皇都缀下一金光之物,他们都说那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仙器,谁得到谁就能成仙!”
顾孟陬面色不变,咳了两声,“与我无关。”
说罢,清平又直直刺来,他又是被控制着朝边上一躲,怀里那藤蔓急忙道:“等等等等!再给我一次机会!”
再一再二,没有再三,顾孟陬不耐烦再听它继续妖言乱语,清平正欲再刺——
“我知道另一个从山上掉下来的人去了何处!”
忘川崖有佛法封印加持,能踏足者寥寥,更别提摔下来的有几个了,除了湛玄,顾孟陬想不到别的人。
剑气铮鸣,清平摔落在地。
顾孟陬眉一皱:“那人可是个和尚?”
“和尚?”两根枝条在他面前搓了搓手似的,“也不像啊,我看那头发倒是挺茂盛。”
说着,它生怕清平又飞起来,急急忙忙道:“那都是二十年前了,一个道士从山崖上摔下来……我想想我想想……对了对了!他戴着面具!”
顾孟陬眸子一紧,“面具?”
“对对对。”枝条撑着在他面前点了点“头”,“我依稀记得是张白色面具,那上头好像还有些灿金条纹。”
难道是师父?
顾孟陬困惑了片刻,可师父二十年前便被湛玄杀了啊……
妖僧湛玄
一代禅师湛玄陨落了。
怪的是,无名山不见万丈白素悬飘,哭嚎万里,丧钟齐鸣,倒是各宗门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锣鼓声天,接连放了七日炮仗,就连平日任一小宗的扫地僧都能来无名山脚狠狠啐上一口。
阙寸楼当日为这场万人瞩目的一战落下最后一笔——
开源五十一年秋,天书降百仙阁,太一山孟陬善用剑,递为天兵伐妖僧湛玄。十日后,妖僧莲台裂作齑粉,孟陬大胜。——《诛魔列传》①
*
开源五十一年冬,遂州府永安县。
自过了秋收,这雨便跟天皇老子死了娘似的,竟是一日未停过,已连着下了足足七日。
临近年根儿,又逢大雨连绵,大街小巷的楼馆生意接连冷清了几日,唯独康宁街上却嬉闹声不绝。走进深处一瞅,竟是欢喜楼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位响挡先生,故事佳妙吞吐抑扬,听得座下叫好声一片,不多时便围满了听书人。
“上回书说道,无名山妖僧勾结邪佞,残害九百九十九个身怀六甲的女子,修炼魔道。妖僧魔功练成之际,天神降法,命太一山掌教执剑传雪斩妖邪、定乾坤……”
熙攘人声聚拢着在欢喜楼里里外外哄起,听上了兴头,便有不少人点上几两温酒好菜,忙的小二和堂倌一个点得铜板翻飞,一个跑得脚底抹油。
街巷上笼着一层薄雾,雨中缓缓踏来一道披着宽大蓑衣的人影,随北风那么一刮,衬出一身瘦削单薄的线。若是有心人仔细瞧过去,便能发现这人走得实在古怪,迈一步,喘一口,矮一身,甭说是走路,一个“挪”字儿倒是更为贴切。
欢喜楼里的书正讲到顾孟陬与妖僧湛玄大战七天七夜不见分晓,湛玄那万物归一指法练得出神入化,即便是天下第一剑的顾掌教一时也难以找出破绽。
堂外空桌坐下一高一矮两个偷闲的更夫,高个儿拱了拱矮个儿那个:“你说这天下第一剑说的到底是那顾掌教还是那把传雪长剑?”
矮个儿一边缩脖探脑地搓着手,一边打抖应道:“自然说的是顾掌教,要我看以顾掌教的修为来说那把传雪剑倒是不值一提了。”
那道人影本要迈出步子继续朝前行,听见这头两人的闲谈后,好端端迈出的腿竟是在半空一滞,冷不丁转了个弯儿,朝欢喜楼这头走来。
“咳咳……温二两清酒……咳咳……再来一碟儿花生米……”酒肆外走近的乞丐朝小二气若游丝地吆了一声,话音未落,又是止不住一阵咳。
他这头咳得厉害,引得几人侧目斜视,见是个浑身破衣烂布的叫花子,近日天寒起来,痨病疠疾多发,纷纷不动声色挪得远了些。
“这位——”堂倌腿脚利落地端着碟子小跑过来,见到人犹疑了。
这乞丐头带破麻大帽,左手撑着脸,麻衣滑出半截细白的手腕,腕骨微突,露出尖瘦的下巴,右臂垂落在身侧,软绵绵地不见动过,未见其面目,却横生着股浓厚的病气与死气。
总得来说,就是一副怎么瞅、如何瞧都付不起钱的模样。
乞丐似乎是察觉到了他在想什么,朝堂倌微微侧了一眼,动作间露出兜帽下的半张脸,撑着脸的左手跟上了浆糊似的,一路粘着桌面滑过去,放了几枚铜板,又黏着桌面原路收了回去。
堂倌:“……”
这让人怎么想怎么诡异。
堂倌吓得当场傻成木鸡,想到方才一瞥之下那张脸上深可见骨的溃伤,结巴道:“客、客官您、您慢用。”
撂下一句话,摸走铜板就脚下生风地开溜了。
乞丐没吱声,抓起花生米猛地往嘴里一扔,嘎嘣嘎嘣嚼了起来,就着清酒咽下去,与方才那副痨病样截然一变。动作不停,目光朝那两个更夫寻过去,左耳不偏不倚正正好好那么一偏,把两人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高个儿那更夫正欲追问缘由,就听楼里又“哐切——”地响了声板,两人被说书吸引过去,忘了话头。
“凑近点儿!”兜帽里传来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
乞丐哑着嗓子懒懒道:“别惹事。”
“他娘这厮侮辱我!婶婶可以忍,叔叔忍不了!”
乞丐闻言安静了片刻,语出惊人:“你脑子多半有病。”
“……”
乞丐猛地回过头,又跟癫病犯了一样转了回去,一转一回,自己跟自己使上劲儿了似的,看得旁人心想这确实是脑有大病。
书谈道正酣处,一番苦战后妖僧终于落得下风被剑圣一剑刺进眉心,说书人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随后呢?那妖僧就这么死啦?顾掌教使得是什么剑法杀的他?!”凑来的顽童耐不住性子,追问说书先生。
“欲知后事如何?”说书先生“哐切”拍了下板,捏了捏长且稀的山羊胡,摇头晃脑地拖腔拉调道:“且听下回分说!”
引来旁听唏嘘凡几,几个二五小子围聚着猜测后来的故事。
不多时,雨势渐歇,跑来几个玩闹的小童,嬉闹追逐着大声念着:“蚌珠连钏,金藏素衣;乐善好施,内藏玄机;佛门酒肉臭,巷口冻死骨!湛甚、何玄都死尽,稚童小儿乐呵呵!”②
乞丐捏起花生的手一顿,眉心紧蹙,薄唇张合了一下,正想说些什么,巷口一阵骚乱,引得这头围聚的人群起身看去。
“是探仙监的人!”
“仙联普选开始了,不知今年哪家又要横出少年天才……”
“不晓得孟陬掌教是否也来了?”
……
乞丐听闻这句话,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兀自低声嘟囔了句:“太一山不曾宣告天下我死了?”
“不曾。”兜帽里传来一道细小的声音应答他。
“嘶。”顾孟陬猛地皱眉,“你又偷偷吸我的血!”
“好喝啊!”那声音恬不知耻答了一句,报复似的又吸了起来。
一股血腥气从蓑衣飘出去,顾孟陬喉咙眼儿一痒,又是一阵咳,这一咳便又牵起浑身一阵剧痛。
不消片刻功夫,万人空巷。
几乎是全县的人都跑去县衙前一睹仙家弟子风光。
顾孟陬算了下日子,才发现已经到了又一个七年的十一月初三,探仙监前往各城镇选拔弟子的时候。
大汤自太宗逐鹿中原,一统四海八荒时便有手握仙术的修士陪伴其左右。待天下合一,为太宗立下汗马功劳的三位仙家弟子便被封为开国圣贤。再往后一年,太宗于长安城外为修士起阙寸楼设百仙阁,与国政并行一同保佑大汤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另设七年一次的仙门弟子普选,由探仙监在民间寻找天骨奇根之才进入各派修炼终生。
对于平凡人家来说,若是家中有人选上了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家中无人有修炼之才,能看到这些平日隐于云野腾云驾雾的仙家修士也是件稀罕事儿,因此每年逢普选便如同年节一样,哪里都是格外热闹。
“七年就这般过去了……”顾孟陬双目出神地望着白雾,不知在想些什么,胸前蓑衣就探出一根细长漆黑的、藤条状的东西,细看过去,便能瞅见这东西是由一截截黑且狭的长骨连接而成,上边还生着密密麻麻的细小孔洞,哪哪儿都透着股阴邪可怖之感,让人直觉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那截骨头也没看出哪儿长了嘴,就听闻一道丝滑如绸缎辗转,又似泠泠涓水的男声轻轻“呵”了一下,出口的话却不如声音那般好听了,阴阳怪气道:“那可不,您一个闭关就是眼一闭一睁七年过去了,这可不就是弹指一挥间嘛……”
它一边唠叨着,见这人懒得搭理它,自觉无趣,又远远望见那头热闹得很,心里一痒,自作主张道:“走!今日大爷心情尚佳带你这山里长大的小娃看看热闹。”
顾孟陬心头那叫一阵无语,但是浑身疼得连句话都欠奉,腰下两条腿不听使唤地迈了起来,又是一脚深一脚浅得朝前头走去,走得那可谓一个跋山涉水,路途艰险。
永安县并非什么人口极多且经济繁盛的大县,探仙监也知晓在这种地方几十年难出一个天纵奇才,因此派人来也就是象征性的形式工作,自然不可能是那些出名的修士大能。
探仙监为了讲究一个人才均衡分配,普选主理宗派每三届一次轮转,上一个七年是武修之首的太一山,那么这次自然就是文修之圣的国教无名山。
只是无名山作为天下第一大佛修圣宗,又是太宗钦点的国教,前些日子却闹了那么大的丑闻,不免此时有暂避风头之意。没了湛玄,被砍去一方羽翼,站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几个小和尚就显得格外气虚,一个个面色煞白,上下牙打着颤,倒是显得其他两宗——太一山与欢喜堂格外透着股神气,来的人也是一个赛一个得多,想必比的就是个人多势众。
“不对劲不对劲……”兜帽里隐隐传来两声低语。
顾孟陬没吭声,皱着眉在人群末端静静看着前方被挤在角落煞白着脸不知神游到何方的几个小和尚。
“不对劲不对劲。”兜帽又传来两声。
顾孟陬:“……”
兜帽里:“不对劲不对劲!”
它是一定要人接话才肯继续说了。
顾孟陬实在嫌他聒噪,不咸不淡开口:“你有何见解?”
兜帽里传来冷冷一“哼”,小小嘟囔了句:“没我你可还在那片山野泥地里躺着呢,不识好人心。”
顾孟陬心中好笑:听上去还怪可怜兮兮。
可顾掌教面上却全然不吃这一套,迈腿要走。
“哎哎哎!话还没说完呢!”那截黑骨被强行从顾影自怜里打断,“我有把握你那长生灯定是灭了,可太一山非但不宣告天下你的死讯,给你布置灵堂大做法事,这时还欢天喜地来了这么多人——”
它话风一转,挑事意味十足地问:“你说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顾孟陬未立刻接话,立定在原地静静看了眼人群簇拥之处,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确实不对劲。”
黑骨正在那头叭叭一顿揣测,听到他这话冷不防熄了火:“啥?”
黑骨难得安静:“……”
这大逆不道的玩意儿还有赞同我的一天?
想想就不太可能,它忙不迭朝人群尽头看去,可不是不对劲嘛?
这邪魔之气都他娘要冲破天了!
黑骨呆了一瞬,极快回过神来:“怎么回事?”
顾孟陬紧蹙着眉着看向几个小和尚的方向,心生古怪:如此浓重的魔气萦绕于此,一旁的太一山与欢喜堂竟是无一人察觉?
“传雪。”顾孟陬低低念了两字,“剑来。”
刚念出这二字,全身上下从内到外一阵刺骨钻心的剧痛骤起,那一截截黑骨竟是刺破皮肉扎根深埋在他一整条脊骨上,闻言几欲挣出。
“不可——”黑骨话音未落,竟是不由自主地从他脊骨连根拔起,生生扯了下来,猩红的血水霎时染湿了顾孟陬后衣,星星点点落了一地,他半个身子陡然朝左边一矮,沉沉喘了口气。
铮——
利剑划过石板留下一条白且深的刻痕。
一柄约莫半身长,通体漆黑上刻密纹的狭长骨剑握在顾孟陬右手猛地划在地上,这才勉强支撑着让他没有倒下去。
不知何时,散去的雨雾又聚了起来,日光迷蒙依稀映了下来。
头上的兜帽在动作间落了下去,蓑衣下的男人英挺漂亮的眉骨沾上凝成结痂的血痕,压在眼下画了两抹阴影,面容惨白,整个人毫无血色,独独左边那半张脸,从眉梢到唇角,三道狰狞见骨的血痕几乎毁了半张脸,溃成黑红的烂伤留在脸上。
前头喧闹的人群不曾有人留意身后的声响,仍旧热闹非凡地聚拢在一起。
顾孟陬瞳眸映着两点天光,眼中的杀意浓得吓人,浑然不觉得痛似的,一步一顿拖着长剑朝前走去,走了一路,血也淌了一路。
手中的传雪剑一直在震颤铮鸣着,仿佛在全力规劝他不要再往前了,丝毫无用功。
人群那头的一个小沙弥像是觉察到这头的视线,偏侧着的身体未动,光溜溜的脑袋竟是几乎绕了个圈,生生拧背到了身后,瞳仁在眼眶中缩成芝麻一般的两个小点儿,直勾勾盯着顾孟陬的方向,两人就对上了眼儿,看上去诡异得离奇,那根本不是活人能有的眼睛!
“哐——!”
一声惊锣兀然奏起,欢喜堂的人寻到了一个好苗子。
浓雾惊醒般朝四方散去,眨眼间,那小沙弥竟然又变成了一副慈眉善目的笑脸模样。
时机已失,顾孟陬一瞬被抽走所有力气,眼看着朝石板倒下,传雪剑“哐切”地随之落在地上,久久没有反应。
小雨又下了起来,冷飘飘扑在脸上。
天光仍旧灰沉,那日他自毁心丹从忘川崖坠下,醒来时也下着雨。
寒风料峭,那么一刮,刮得人就犯了困。
这眼睛一闭,也不知还能否再睁开,但他大抵是撑不住了。
“喂!”耳边忽地听见一声细碎的脚步,顾孟陬稍稍回神,就被人搀了起来。
搀着他的男子一阵咬牙切齿,“都叫你别硬来别乱来,你也不想想以凡人之躯从那么高的山崖坠下来早升天了,我能让你走路都是枯木逢春了,你他娘还想去干架?!”
“时……传雪……咳咳……”顾孟陬唤了他一声,猛地咳起来,目光涣散着望向上空,嘴里难得说起胡话:“师父……死了……”
时传雪咬牙把他拖到转角的深巷里,闻言动作一顿,低低“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湛……咳咳……湛玄也……死了……”顾孟陬嗓子眼儿起了股咸腥,身上疼得已经要感觉不到了,“传雪……我……好累……”
这些年太一山的担子,他背的实在是太累了……
时传雪沉默了片刻,难得语气温和,喘了口气,柔声道:“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顾孟陬确实疼得神志不清了,闻言竟是乖乖阖眼睡了过去。
时传雪费力把他拉靠到墙上,重重喘了口气,蹲在他面前,瘦长的手指在那三道溃烂上止住,犹疑了片刻,又收回了手。
顾孟陬从来不是一个会将情感过多流于言表的人,师父死后独自抗起太一山也好,成为天子的第一杀剑也好,十日十夜血战埋骨之地煞退邪魔万千也好,他都不曾道过一个“累”字。比那遁入空门的圣僧还要斩断七情六欲,哀也好,乐也好,喜也好,怒也好,一个人应有的喜怒哀乐全都严严实实深藏于心,不曾于他人言道。
也只有随他征伐多年的佩剑传雪会在某个不能寐的深夜,窥见树下一抹寂寥的身影,手捧一盅桃花酿酒,遥望无名山头,最终又垂下眼眸。
“咕噜……”
巷子里乍了个大响。
时传雪止住思绪,服了这惹事鬼:本就饥寒交迫,又让顾孟陬一顿瞎闹腾,现下肚皮更饿了!
刚想着,就觉察到一丝倦意,陡然弯腰一缩,凭空一个大活人消失在巷子里,石板上留下一截长骨一拱一拱地顺着袖口爬了回去。
……
顾孟陬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白日下的小雨竟成了细雪,看路面的积雪,显然是已经下了好一阵。
他艰难地撑起身,低声唤了下“传雪”,没有反应,许是睡过去了。
顾孟陬勉强迈了两步,扶着墙一步一喘地朝外走去。
*
“咚!——咚!咚!”
永安县刚打过三更的梆锣,雪片子簌簌缀着,天还大黑,两个更夫一脚深一脚浅地打着木梆朝前踱着。
高个儿的眼尖,前头巷口拐角处摸出了个黑影,隐隐约约瞧着像是个人影立在那处。
三更半夜,不怕撞人,就怕遇鬼,更何况还是这大雪天,这时穿着单衣站在雪里,除了鬼……还他娘哪个傻子做的出来?!
他们打更这些年,也不是没遇到过那些个离奇事,但这冷不丁地看着了,还是有些发憷。
高个儿更夫拱了下旁边稍矮那个,低声道:“你瞧眼前头那个……是人是鬼?”
矮个儿缩缩脖子,朝他指的巷口眯眼瞅了一眼,又借着半黑的天色飞快朝那人脚下一瞅,这可不得了!
是个没影子的!
两人当即心里咯噔一跳,惊叫就含在喉间,相互瞪着大小眼,被吓成了两个噤声鹌鹑,原地发抖。
“挲挲。”
天寒地冻的静夜,这时任何声响都格外打眼,更夫们就听到前街起了几声拖沓的脚步,纷纷伸长脖颈朝前头看去,也就两人一晃眼的功夫,那黑影便不见了。
“这、这这……”高个儿唇齿发颤,哆嗦地朝矮个儿看过去。
矮个儿原地打了个寒噤,干巴巴道:“约、约莫看错了罢。”
“罢”字还没落地,身后响起个声音。
“二位施主——”
“亲娘啊!!!”
“鬼大人别吃我!!!”
……
天寒地冻,突兀地响起两声凄惨非常的惊叫。
矮个儿先回过神来,朝前抻了下灯笼,映出一张白兮兮的脸,被烛火映着,多了丝儿人气。
许是天黑,加之被吓得不清,两个更夫一时竟看不清这张脸的五官是个什么确切模样,只看到这和尚眉心点着一颗红砂,头皮寸起薄薄一层青渣,听到两人叫喊也不多做反应,大雪天就着了一身单薄素色僧袍,就静静立着,面上是微微笑着的,却让人觉不出一丝暖意,看上去倒是比这鬼天气还要冷上一些。
这“鬼”跟平时印象里的青面、獠牙一样不沾,反倒像是个白面沙弥。
两个更夫被吓得三魂都要丢了二魂,高个儿气若游丝手里灯笼要往下滑,一个激灵回了魂:“你……有何事?”
虽说来者是个和尚模样,但方才那眼没有影子的人两人是看得真切,只以为遇到了某个小和尚的游魂。
和尚勾了勾唇,问:“请问二位施主这附近可有土地庙或是城隍庙?”
半夜三更的来找庙?
两人对视一眼,默默无语:这小和尚倒挺虔诚,死了还自觉找间庙宇超度一下?
高个儿敛声安静了片刻,想起什么,便道:“有的,出镇朝东南方走五里,便有个废弃了的土地庙。”
“多谢施主。”
高个儿正想再详细给这迷路的归一小和尚指指路,眼前一阵大风夹雪,打的两人猛地闭了眼。
等妖风静去,再睁眼,矮个儿傻了,连忙扯他衣袖:“人呢?!”
高个儿举着灯笼往前一杵,是两人来时的路,空无一人,两串错乱的脚印直直朝脚下伸来,他连忙回身看,身前的雪仍是平整地薄薄铺在青石板上,不见一步脚印。
“这……”
两人面面相觑,满腹疑惑不敢开口。
约莫是真撞了个白面僧鬼,矮个儿搓手哈气,跺了跺脚,发着颤:“走、走吧……该打更了……”
“咚!——咚!咚!”
铜锣木梆散在风雪里,飘了出去。
只是这心还没掉回肚子里,两个更夫在巷口转弯儿时又是一声压在舌根儿里的哑叫。
“刚才那和尚问了什么?!”顾孟陬低声从巷口暗处走了出来。
“唔!——”
高个儿那更夫张口就要叫唤,矮个儿急忙捂住他的嘴:“这是个活人!是个活人!”
高个儿一口气悬在嗓子眼儿,一双小眼睛向下瞟了两眼,看到脚下踏实的黑影才松了口气,旋即又怒道:“黑夜不吓打更人懂不懂这个道理!”
嘴里不干不净地问候着他祖宗八辈儿,视线朝上头一瞅,不吭声了。
这鸟人脸上贴着三道横疮,生的他娘比鬼都吓人!
两人闻到他身上那股子血腥气,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年还没过,今夜就交代在这儿了。
顾孟陬忍痛冷着脸,再加之急着去捉妖,不耐烦地又问:“那和尚问了你们什么?”
“问、问问哪里有庙……”高个儿上牙揍下牙,话说的都不利索了。
顾孟陬问:“你们指了何处?”
高个儿老实答:“镇外朝东南方走五里,有个土地庙……”
顾孟陬淡声道了句谢,迈步急身朝巷口拐了出去。
两个更夫大眼儿瞪小眼儿,你看我、我瞅你。
高个儿:“不如……咱俩改日去那土地庙里拜拜?”
矮个儿:“正有此意。”
“等等!”
“啊!——”
终于是撑不住了,两声惊叫齐齐乍起,叫的几处人家的看门犬也吠了起来。
两个更夫回头就看见刚才走了的人又拐了回来,立在巷子口,脸落在暗处看不清神色,出口阴恻恻地问:“传雪剑是不是天下第一剑?”
矮个儿想到白日在欢喜楼的闲聊,登时呆若死狗,腮帮子打着颤:“是、是……”
岂料这癫人还不满意,冷哼道:“我要你大喊三声‘传雪天下第一剑’,否则的话——”
话音还没点地,就听那头高声喊起来“传雪天下第一剑”。
三声高喝念毕,两人一眨眼,那人又不见了。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纷纷打了个寒噤。
高个儿:“高兄,不若天一亮就去吧?”
矮个儿:“狄兄,我也正有此意。”
顾含春静了片刻,忽而从喉咙底里重重叹了口气。
谢尘奇怪地看着他,“施主有何烦心事?”
顾含春不愿搭理他,只是侧着脑袋贴上墙面,一脸生无可恋道:“我真是错把秃子当和尚错的离谱,自顾彧之后,这修士界年轻一辈中当真再无旷世奇才了吗?”
这一顿半真半假的感叹还不忘拉上自己先前的大名出来溜一圈。
被他谬赞为“旷世奇才”的谢尘也不知是否还应像他道声谢:“…………”
待顾含春从孽障来淫僧去的弯弯绕绕里走出来,看向老余头,问:“你儿子作的这些文章你可都看过了?”
老余头面色迥然地摇摇头:“莫得嘞,俺也不识字儿,这些年也找不到人肯帮俺读,就一直放着了——诶!对了!”
他说着,话音一转,面露喜色朝着两人殷切道:“小师傅你们不是认得字嘛!帮俺念一念可好?!”
顾含春翻了个白眼,暗自腹诽:可不是没人读,能张得了口那得是城墙厚的脸皮吧?!
思及此,他下意识顺下眼皮看向一旁的秃驴。
谢尘察觉到目光,转头刚对上顾含春的眼眸,就见他一下从板凳上跳起来,宛若碰了炮烙似的一甩手把那沓子纸压进了谢尘怀里,急忙忙道:“我粗人一个,目不识丁,这等好事儿还是让小师傅来吧。”
“吧”字都未点地,人影已消失在门外,急得腿脚都麻利了不少。
谢尘收了视线就看到身旁凑来的老余头一脸希翼地望着他。
老余头搓搓手:“小师傅,那就麻烦你嘞。”
谢尘微微叹了口气,道:“施主莫要客气,请坐在一旁听贫僧一一念来。”
屋内“小师傅”给“老学生”讲书讲的起劲儿,屋外顾含春被寒风吹的也起劲儿。
只是这吹着吹着,就觉出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来。
顾含春眉心微微一蹙,在这朔风里身上竟慢慢有了股热流自丹田甚微地沿着经脉流向全身,等他再想去凝聚时,又似受了惊的游鱼倏忽消散了。
自他两月前在山崖下醒来,已经试了不下千百次,身上是一丝一毫的真气都不复存在了。然而现下,他心丹已毁,体内又怎么会多出了股原先的真气?
“传雪。”顾含春低低叫了一声。
“……”
也不知传雪是真的被谢尘的假天珠“超度”了,还是别的什么,一直沉寂到了现在。
“迟传雪。”
约莫着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背后才慢腾腾应了一声:“醒了……”
听那声音,倒像是给个面儿醒了,但还能再睡的意思。
只是这次应声显得软绵绵的,像是冬眠时困顿无比的小蛇般蔫蔫应了一声,倒不似它先前那般聒噪了。
“我有事问你。”顾含春垂下眼皮,眸光发散在茫茫白雪中。
这嗓音沉得一下就把传雪从半梦半醒中惊起来了,结巴道:“啥、啥呀?”
还不等那头开口,它倒是先虚了心:“我可先说好啊,前些日子你花二两银子点的那壶荔枝酒我就浅浅尝了一小、小、小口……”
这不打自招地未免有点太不是时候,顾含春捏了捏手指骨,嘎嘎吧把一阵响,颇感头疼道:“不是问你这个。”
传雪“啊”了一声,颇为大方道:“哦,那好说,你问吧。”
顾含春言简意赅:“我的心丹是怎么回事?”
传雪不吭气儿了:“………………”
好半晌,才吭哧瘪肚地哑哑道:“不、不是被你震碎了吗……”
顾含春面色冷峭,“但我体内仍留有零碎的真气,能否请你指教一二?”
“其一呢,你这跳崖跳的委实是傻缺,你也不想想自毁了心丹再从归一崖上跳下来那就不是死遁,你他娘是要直接面见阎王爷了!”
顾含春却道:“我倒是以为你会赞同我的做法。”
同为一个恨不得天翻地覆、享不得一日安生的主儿,他这跳崖闹得动静确实还真他娘是传雪喜欢的风格。
于是它又道:“那倒也是……不过,我既答应过你师父三十年内保你性命,我传雪便不会出尔反尔。”
他说着,仍觉不够升华,便摇头晃脑道:“有道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
顾含春一本正经:“你又不是人。”
传雪一哑:“………………”
这小子是在骂我吧?是的吧?是的吧?
有好一会儿的时间,顾含春以为它不欲再开口了。
身后轻轻飘来一声:“顾彧,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你问。”
“从归一崖跳下来时,你悔过吗?”
人和它这妖魔精怪可不相同,死了又活的人麻烦事儿还多着呢。
人这一死,就什么都没了,生前留在世人心中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映在修士眼中的剑道奇才、殊勋茂绩。而现在呢,竟是成了个混吃混喝、衣不蔽体的浪荡乞丐。两相对比,这人的本性呐便要生些悔意喽……
悔过吗?
悔甚?
杀了湛玄?自毁心丹?还是丢下了师父留给他的那座偌大的太一山?
寒风撩过,静得跟死一样寂。
小雪又下了起来,冷飘飘扑在脸上,冷风侵骨,却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洒脱。
传雪听他淡淡吐了三个字:“我不悔。”
“倒也是……”传雪颇感慨地嘟囔一声:“你天纵奇才,那些功名利禄来的倒也轻松,不值一提。”
天光仍旧灰沉,两月前顾彧坠下山崖时,似乎也是这么个昏沉的天色。
*
云涧真人遣人传话时,已是今日踏足太一山的第二百九十三位修士。
彼时,顾彧去了发髻,乌发胡乱散在肩头,一手两指随意捏着酒壶,另一手耷拉在剑柄上撑着歪斜的身子。
血气散了满屋,红腥的血珠顺着冷然的剑身滴落,最终在地上凝成一小洼血潭。
云涧真人仙气儿飘飘,满面红光,见到他脸颊肉一簇起,开口便道:“恭喜掌教,贺喜掌教。”
顾彧一边捏了个杯子,满上了酒,推到云涧真人面前。
云涧真人连连摆首:“修仙之人,饮这尘世之物会损伤根基。”
“尘世?”顾彧嗤笑一声,“修士可都还是肉体凡胎,两脚扎根在地上便想着要上天?”
他倒也没再劝,一口饮尽那盅酒,随手抹了把嘴角流下的酒,毫无掌教形象地“嗝”了一声,狐疑道:“你方才说喜甚?”
云涧真人瞧他这模样暗自抽了抽嘴角,却道:“自然是掌教一举拿下妖僧,为天下苍生再除一魔孽,定然是大功一件,待年末仙联入了太和殿在圣上面前给您提上一嘴,这太一山又是……”
十日前在仙联大会时,云涧可不是这般称呼湛玄的,满口“活佛”、“圣僧”,仿佛真是见了金蝉转世。
顾彧讥讽地笑了笑,未置可否,仰着脖颈继续灌酒。
他念他的经,他喝他的酒。
经念毕,壶见底。
顾彧正要遣人再取酒来,就听云涧真人颇为好奇道:“掌教是如何与那妖僧激战?我等实在奇之,恳请掌教透露二三。”
他胸口那股烦闷倦怠之火烧的更旺,撑着的剑蓦地一起,冷光一闪,寒意窜头,云涧真人盯着冷不丁顶上鼻尖的剑,愣是吓成了个对眼儿,结巴道:“掌、掌教您这是何意——”
“这剑上的血可瞧见了?”顾彧猛地收回剑,歪歪斜斜地撑着地站起身,抖落一身花生瓜子儿核桃皮,胡诌起来不打草稿,“此为湛玄心尖血,我与他鏖战多时不见分晓,他那万物归一指法确实称得上天下第一指法,待他……”
侍候的弟子在一旁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孔,悄悄掩面打了个哈欠,这已是掌教大人编出的不晓得多少个故事,前一个来的听到的那血还是湛玄眉间血,湛玄使的法器还是一柄百年玉如意。
他耸肩连连摇首,不靠谱啊、不靠谱……
云涧真人听够了故事,迫不及待想要同本宗的各位师兄弟们“分享”这场大战,心满意足地走了。
顾彧摇摇晃晃靠到门边,眼皮撩起望了眼沉闷的天色。
耳边就起了细碎的脚步,声音传了过来:“掌教,无为宗的人已经在外门候着了。”
顾彧实在是烦不胜烦,抓了他手里端来的酒瓶就虚空驭气,一步升天,遥遥飘下两字:“不见。”
管事是一个头两个大,这甩手掌柜走了,扔下一堆难缠访客给了他,苦不堪言地揪着稀稀的头发传消息去了。
顾彧拎着桃花酒落在归一崖前。
漫山迷雾沉沉,风骤起,云雾稍散,便可窥见人世灯火万千,连成无数蜿蜒曲折的线,绘出整个江湖与尘世间。
传雪奇怪道:“杀了湛玄怎么也不见你笑一笑?”
顾彧反问道:“你很开心吗?”
“我?我自然是极开心的,只是那妖僧死的太干脆,杀的真不过瘾!我都还没出全力呢……”
耳边是它叨叨逼逼的声音,顾彧却觉得这桃花酒醇厚,只饮了一口便醉了,迷瞪着眼,那烟火人间仿佛触手可及,若是他脚下一滑,便能碰到似的。
只是以他一身修为,这点高度别说摔死人了,能掉一根头发丝儿都悬得慌。
没意思、太没意思。
顾彧摇头晃脑地斜横着身子,手撑着半边的脸侧躺在崖边,也不知迷瞪了多久,忽地就清醒了。
他一拍腿跳起来。
传雪吓了一跳:“怎地了?”
“我要出山。”
“出山作甚?”
顾彧手指一翻,倒扣了见底的酒瓶:“去买酒。”
传雪心说:是谁还能拦着你去似的,便道:“那你去啊。”
顾彧面色严肃点点头:“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啥?”传雪一脸茫然:“我同意啥了?”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太一山万灯殿的守灯弟子赫然大嚷:“掌教的长生灯灭了!”
长生灯灭,修士心丹已损,便是往生了。
太一山全宗大恸,乱成一群丢了娘的毛孩儿。
……
日已西下,层云绯红,染了整片天。
那日他接到仙帝密诏天书,约莫也是这个时候。
天书降世,宛若缀星引光,直直砸向天宫仙联,不出一柱香的功夫,仙联知晓了仙帝的天书,上书六字——
杀了湛玄,剑仙。
由于仙帝一向不喜按凡人逻辑说话,通俗易懂地翻译过来,便是——
让剑仙去杀了湛玄。
天上地下第一剑去杀了天上地下第一佛?
这都不叫单方面杀仙了,叫互捅。
消息一出,全天庭都知道了这么一件事,甚至有劳什子仙源楼都开起了谁捅谁第一刀的局。
当然,这些他人闲话都与当事人之一的含春仙君无关。
作为一把剑,一把称职的剑,他当即拎剑飞上无名山。
金乌坠落,余晖四合,群山遍野,一颗菩提蓬然盛开,湛玄身披素衣手持念珠,立于菩提树下,闻风声,未睁眼。
顾孟陬立在他身后,“我来拿数年前你欠下的一命。”
“阿弥陀佛。”湛玄沉沉念了声佛法,仍闭着眼,衣摆随风飘荡:“如此多年都等过了,含春仙君不介意再等等罢?”
“等甚?”顾含春一敛眉问。
湛玄终于有了动静,薄皮白面朝这头看了一眼,只道了句“日落”,又回身望向山头。
顾孟陬迷惑了片刻,也随他一同看去。
山尖风动,菩提落叶,风声鹤唳。
最终红日隐于云际时,又有了人声,和尚问:“前些天送给仙君的酒是否埋了?”
顾孟陬如实答:“尚未。”
和尚抿唇一笑,柔声道:“酒多伤身,仙君还是要适量。”
转头,和尚撞上了剑修的剑。
万缕佛光自湛玄身体涌出,最终同那血色落日一同化为虚无。
菩提树随风窸窣着,百年不变的绿叶子,竟是全散了。
含春仙君功得回府的时候,恰逢管事道:“前些日子,湛玄师傅送来的那坛桃花酒埋下去了,待些日子便能饮了。”
顾孟陬轻眨了下眼皮,“多久?”
“约莫二、三年。”
“二、三年是人间多久?”
管事捏着山羊胡算了算,“怕是要个二十七年了。”
二十七年?
顾含春原地踌犹片刻,才想起,和尚佛身已毁,不会再投胎了……
·
终于,在送走第399位前来“拜访”的仙人时,顾含春烦了。
“老胡,那秃子送的酒挖出来,温上二两,再来一盘炒花生。”他朝门口吆喝了一声。
老管事闻言备来了一瓶桃花酒,一包炒花生,被顾含春丢进布袋,他连忙追问:“仙君,您去何处?”
“无名山。”
……
门帘被人从内掀起,谢尘先一步迈了出来,老余头慢吞吞跟在他身后老脸黑红,嗫嚅了半天,脸上红了青、青了黑,最终一个字儿都没说出来。
顾含春挑了下眉尖,背过手笑兮兮看着他们:“讲完了?”
谢尘表情无甚变化地点了下头。
老余头吭哧吭哧讲不出话,顾含春也不想为难他,只是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老余头告了辞,起身背起墙角的那捆木柴深一步浅一步走进了雪地里。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就沿着巷子冒出了两道人影。
谢尘倒是十分自觉,默默随着顾含春跟在身后。
顾含春也未再张口叫他莫要跟着自己,两人一路看似漫无目的,却又殊途同归为了前往永安县知县府邸的路上。
不多时,雪势渐歇,巷子间跑来几个玩闹的小童,嬉闹追逐着大声念着:“蚌珠连钏,金藏素衣;乐善好施,内藏玄机;佛门酒肉臭,巷口冻死骨!湛甚、何玄都死尽,稚童小儿乐呵呵!”
顾含春迈着的步子一顿,面不改色:“这孩童间的打油诗编的倒是颇深奥。”
市井街头的幼童念着的打油诗竟有这般繁复的用词,实在是让人心生疑惑,但到底也是大快人心就是了。
谢尘立在一旁听得到起劲儿,面上笑吟吟的端着那副玉面菩萨的仪态,静静听完,对顾含春道:“却如施主所言,这打油诗不像寻常人家的稚童信口编来的。”
顾含春嗤笑一声,道:“编的好。”
谢尘好奇问:“施主先前就言说与湛玄禅师有过不快,只是不知是何不快?”
顾含春细着眼皮在他脸上凝了片刻,“你倒是对甚都想知道。”
谢尘合十双手:“贫僧修行,原就是探究世间因果纠葛。”
顾含春抬步继续朝前走去,撂下一句话:“他杀了我师父。”
谢尘不再言语,面容依旧是一副笑脸模样,跟了上去。
临近了巷口,那阵喧嚣就更加明晰了,闹得沸反盈天的。
“是探仙监的人!”
“仙联普选快要开始了,不知今年哪家又要横出少年天才……”
“不晓得顾彧掌教是否也来了?”
……
顾含春听闻这句话,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兀自低声嘟囔了句:“太一山不曾宣告天下我死了?”
“不对劲不对劲……”兜帽里传雪隐隐传来两声低语。
顾含春没吭声,皱着眉在人群末端静静看着前方被挤在角落煞白着脸不知神游到何方的几个小和尚。
“不对劲不对劲。”兜帽里又传来两声。
顾含春:“……”
兜帽里:“不对劲不对劲!”
它是一定要人接话才肯继续说了。
顾含春实在嫌他聒噪,不咸不淡开口:“你有何见解?”
兜帽里传来冷冷一“哼”,小小嘟囔了句:“没我你可还在那片山野泥地里躺着呢,不识好人心。”
顾孟陬心中好笑:听上去还怪可怜兮兮。
可顾含春面上却全然不吃这一套,迈腿要走。
“哎哎哎!话还没说完呢!”传雪被强行从顾影自怜里打断,“我有把握你那长生灯定是灭了,可太一山非但不宣告天下你的死讯,给你布置灵堂大做法事,这时还欢天喜地来了这么多人——”
它话风一转,挑事意味十足地问:“你说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顾含春:“…………”
他是知晓哪里有些不对劲的地方,难道是太一山的师兄师弟们觉得他尚有一线希望,不肯向仙门禀报?
顾含春算了下日子,才发现已经又快要到了一个七年的一月初三,探仙监前往各城府选拔弟子的时候。
大汤自太宗逐鹿中原,一统四海八荒时便有手握仙术的修士陪伴其左右。待天下合一,为太宗立下汗马功劳的三位仙家弟子便被封为开国圣贤。再往后一年,太宗于长安城外为修士起阙寸楼设百仙阁,与国政并行一同保佑大汤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另设七年一次的仙门弟子普选,由探仙监在民间寻找天骨奇根之才进入各派修炼终生。
对于平凡人家来说,若是家中有人选上了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家中无人有修炼之才,能看到这些平日隐于云野腾云驾雾的仙家修士也是件稀罕事儿,因此每年逢普选便如同年节一样,哪里都是格外热闹。
永安县并非什么人口极多且经济繁盛的大县,探仙监也知晓在这种地方几十年难出一个天纵奇才,因此对于镇县来说,便是有意宗门下派外门弟子来张贴告示,发几句鼓舞人心的言论,标出临近的大城,引着有意者前往。
探仙监为了讲究一个人才均衡分配,普选主理宗派每三届一次轮转,上一个七年是武修之首的太一山,那么这次自然就是文修之圣的国教无名山。
而永安县今日来的,便只有人口众多,出了名的三大宗门——
佛修圣宗寒玄寺。
剑道太一山。
安于市井的欢喜堂。
只是无名山的寒玄寺作为天下第一大佛修圣宗,又是太宗钦点的国教,前些日子却闹了那么大的丑闻,不免此时有暂避风头之意。没了湛玄,被砍去一方羽翼,站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几个小和尚就显得格外气虚,一个个面色煞白,上下牙打着颤,倒是显得其他两宗——太一山与欢喜堂格外透着股神气,来的人也是一个赛一个得多,想必比的就是个人多势众。
前头喧闹的人群不曾有人留意身后的声响,仍旧热闹非凡地聚拢在一起。
顾孟陬瞳眸映着两点天光,眼中的杀意浓得吓人,浑然不觉得痛似的,一步一顿拖着长剑朝前走去,走了一路,血也淌了一路。
手中的传雪剑一直在震颤铮鸣着,仿佛在全力规劝他不要再往前了,丝毫无用功。
人群那头的一个小沙弥像是觉察到这头的视线,偏侧着的身体未动,光溜溜的脑袋竟是几乎绕了个圈,生生拧背到了身后,瞳仁在眼眶中缩成芝麻一般的两个小点儿,直勾勾盯着顾孟陬的方向,两人就对上了眼儿,看上去诡异得离奇,那根本不是活人能有的眼睛!
“哐——!”
一声惊锣兀然奏起,欢喜堂的人寻到了一个好苗子。
浓雾惊醒般朝四方散去,眨眼间,那小沙弥竟然又变成了一副慈眉善目的笑脸模样。
时机已失,顾孟陬一瞬被抽走所有力气,眼看着朝石板倒下,传雪剑“哐切”地随之落在地上,久久没有反应。
顾含春和湛玄也不想去凑这热闹,迈着步子便从旁边飘乎乎过去了。
人群中自是有许多对寒玄寺的深入“探讨”,也就是走一路,骂一路。
顾含春走了一路,听传雪嘟囔了一路在太一山的前尘往事,听到某句陡然停住脚步。
传雪声音戛然而止,四下张望没看出异常,便问:“怎么了?”
顾含春问:“你上一句说了什么?”
传雪茫然回忆了一下,而后斩钉截铁答:“湛玄这个死秃驴!”
“不是这句。”
“一月初三时寒玄寺必然会有高僧主持仙门普选?”
顾含春闻言沉吟一声,道:“有办法了。”
传雪被勾起了好奇心,急忙问:“什么办法?”
“我要去参加寒玄寺的普选。”
“啥?你说啥?”
传雪扣扣并不存在的耳朵眼儿,被这惊天之语弄笑了:“你?去参加普选?还他娘是无名山?”
说来好笑,这话听在耳朵里就成了,堂堂太一山掌教要叛出师门拜入别宗,人家宗派的住持禅师都被你灭了,你这到底是去拜师还是去挑事儿呢?
顾含春继续走着,也没多解释,任凭它自我发挥去了。
·
再睁眼时,顾孟陬四下扫量,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到了间旧庙,他挣扎着要起身,又是一阵惊痛,记忆回笼,摔下山时,他便浑身骨碎了。
“哎!——”一道声音拖着调子,又抑扬顿挫连着道:“别动别动别动!”
前太一山掌教、高不可攀、洁身自好剑圣大人一顿,发现这声音竟然是自己身上传来的,怒骂:“他娘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咚”一下他脑袋就挨了一下“炒栗子”,顾掌教自出师后别说挨打了,就是碰都没被人碰过,陡然这么一下,打得顾孟陬愣了片刻,才发现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右手。
万念归于一念,顾孟陬压着怒火,问:“何方魔物?”
只见他上身不受控地缓缓撑地坐起,软绵无力垂下的右手撩开单衣,“在这儿在这儿在这儿。”
顾孟陬垂眸,对上胸腹上密麻缠绕着的漆黑藤蔓,一屏息,“你——”
“等等!”缠在他身上的妖藤忽地举起右手,捂上顾孟陬的嘴,“别急别急别急,让我再喝一口。”
话音刚落,顾孟陬心间一阵惊痛,痛得脸色一下煞白,等那玩意儿吸够了血,才松了手,见他紧闭着眼,呼吸微弱,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别是捂死了吧?”
“咳咳!”好在他咳了一声,尚能挽救一下。
顾孟陬紧抿着唇,右手抹去唇角的血,阴绿的藤蔓即刻顺着探了出来,把那点儿血渍吸了个干净。
两枝藤条自他心口探出半空,纠缠着晃了两下,“你莫要再乱动,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单单筋骨具断,五脏六腑都要摔成豆腐渣了,若是再动我可不保证能救活你。”
顾孟陬眉心紧蹙,嘴唇阖动了一下,声音哑着问:“为何救我?”
藤蔓大言不惭:“你血好喝啊!”
一边说,他眼前的枝条抖了抖,“挤眉弄眼”在他面前凑了凑,“我救你,你给我喝血,如何?”
“铮——!”
剑鸣自腰间颤颤而起,顾孟陬面色苍白,颇为吃力地单手使了个剑诀,将清平对准盘踞在心腹上的魔藤,“不必,我本命绝于忘川崖下,今日带你这魔孽一起——”
“等等等等等等!”藤蔓登时吓得枝条缩成巴掌大一团,贴在他心口,“壮士!这位壮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剑锋冷光一闪,在空中抖了两下,直直要朝它刺去,“咕咚”地一下,顾孟陬被带着翻了个轱辘,他闷哼一声,清平转了方向要再次刺来,就听那声音道:“你想不想成仙?”
“成仙?”顾孟陬一顿。
藤蔓顿觉有戏,都不结巴了,大气不敢喘一下念了一长串:“两日前北安皇都缀下一金光之物,他们都说那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仙器,谁得到谁就能成仙!”
“你……”
顾含春被他这般理直气壮给弄得默然了,一时半会儿竟想不出能怼点什么回去。
谢尘温声道:“我只是途径黄粱一梦坊门前被邀进去讨了杯水喝罢了。”
顾含春:“……”
这话说的倒也着实挑不出什么刺来,只是人家叫你去你一个没头发的还真就进去?
这和尚倒是和那些终日“我佛慈悲,静身清心”的佛陀们大不相同了。天下第一美皮到破天际·正义の剑圣·受x骚话穿肠过腹黑心中留·黑心莲の秃驴·攻
我年纪轻轻,成了剑圣,众人俯拜香火成塔,但我只觉得无聊。
终于有一天,仙联让我去杀个人,
我一看,这人我熟啊,就住对面那座山。
于是我提剑就去了,
我说明来意,和尚二话不说撞上我的剑,我什么力都没费,回去还要被一群人追着问打斗过程。
故事编出第九十九个版本的时候,我终于烦了,决定死遁。
但我始终弄不懂,和尚为什么要撞上我的剑?
我带着这个疑问又活了一次。
——然后,我遇到了同样死遁的和尚。
我一脸懵逼:“你为什么死遁?”
和尚同样茫然:“你又为什么死遁?”
不久后,我发现一件更离奇的事,可能是由于前世我帅的英俊非凡,和尚秃的风流倜傥,就导致我虽不在江湖许久,百晓生杜撰的“扒一扒隔壁和尚和剑修の禁断之恋”还能月月售空。
我那叫一个闹心呐!抱着打击侵权盗版的心态买了一本,
——然后,我入坑了。
———再然后,真香!
#全江湖都在磕我x妖僧的cp#
食用指南:
1.病弱美人(不是人)剑修受x霸道秃驴(真的狗)和尚攻
2.1x1,he,非典型双重生,又名《一剑含春》
3.正文第三人称!正文第三人称!正文第三人称!!
4.我需要着重强调一下!攻现在是短寸头,后面会续发!!!
我年纪轻轻,成了剑圣,众人俯拜香火成塔,但我只觉得无聊。
终于有一天,仙联让我去杀个人,
我一看,这人我熟啊,不光熟,还有仇。
于是我提剑就去了,
我说明来意,和尚二话不说撞上我的剑,我什么力都没费,回去还要被一群人追着问打斗过程。
故事编出第九十九个版本的时候,我终于烦了,决定死遁。
但他们始终弄不懂,和尚生前究竟与我有什么仇?
江湖传闻:和尚杀了我师父
江湖传闻:和尚灭了我全家
江湖传闻:和尚……把我上了
……
下山后,我遇到了同样死遁的和尚。
我一脸懵逼:“你为什么死遁?”
和尚同样茫然:“你又为什么死遁?”
不久后,我发现一件更离奇的事,可能是由于前世我帅的英俊非凡,和尚秃的风流倜傥,就导致我虽不在江湖许久,百晓生杜撰的“扒一扒隔壁和尚和剑修の禁断之恋”还能月月售空。
我那叫一个闹心呐!抱着打击侵权盗版的心态买了一本,
——然后,我入坑了。
———再然后,真香!
#全江湖都在磕我x妖僧的cp#
“你……”
顾含春被他这般理直气壮给弄得默然了,一时半会儿竟想不出能怼点什么回去。
谢尘温声道:“我只是途径黄粱一梦坊门前被邀进去讨了杯水喝罢了。”
顾含春:“……”
这话说的倒也着实挑不出什么刺来,只是人家叫你去你一个没头发的还真就进去?
这和尚倒是和那些终日“我佛慈悲,静身清心”的佛陀们大不相同了。
云涧真人遣人传话时,已是今日踏足太一宗的第293位修士。
彼时,顾孟陬衣裳胡乱散在肩头,一手两指随意捏着酒壶,另一手耷拉在剑柄上撑着歪斜的身子。
血腥气散了满屋,红腥的血珠顺着冷然的剑身滴落,最终在地上凝成一小洼血潭。
云涧真人仙气儿飘飘,满面红光,见到他脸颊肉一簇起,开口便道:“恭喜仙君,贺喜仙君。”
顾孟陬随手抹了把嘴角流下的酒,毫无仙人形象地“嗝”了一声,狐疑道:“喜甚?”
云涧真人道:“自然是仙君一举拿下妖僧,为天庭除一魔孽,定然是大功一件,待天帝出关……”
又妖,又魔,又是孽……
顾孟陬捏着酒瓶子的手凑在唇瓣一抖,眼睫微颤,唇角挂起一抹讥笑,湛玄啊湛玄,这就是你用一手血祈来的太平盛世?
他念他的经,他喝他的酒。
经念毕,壶见底。
顾孟陬正要遣人再取酒来,就听云涧真人颇为好奇道:“仙君是如何与那妖僧激战?我等实在奇之,恳请仙君透露二三。”
他胸口那股无名火烧的更旺,撑着的剑蓦地一起,冷光一闪,寒意窜头,云涧真人盯着直至鼻尖的剑,愣是成了个对眼儿,结巴道:“仙、仙君这是何意——”
“这剑上的血见了吗?”顾孟陬猛地收回剑,歪歪斜斜地撑着地站起身,胡诌起来不打草稿,“此为湛玄心尖血,我与他鏖战多时不见分晓,他那万物归一指法确实称得上仙界第一,待他……”
侍候的仙童在一旁小指掏了掏耳朵孔,懒懒打了个哈欠,这已是含春仙君编出的不晓得多少个故事,前一个来的听到的那血还是湛玄眉间血。
他摇摇头,不靠谱啊、不靠谱……
云涧真人听够了故事,急吼吼想“分享”出去,心满意足走了。
顾孟陬摇摇晃晃靠到门边,眼皮撩起望了眼北边。
日已西下,层云绯红,染了整片天。
那日他接到仙帝密诏天书,约莫也是这个时候。
天书降世,宛若缀星引光,直直砸向天宫仙联,不出一柱香的功夫,仙联知晓了仙帝的天书,上书六字——
杀了湛玄,剑仙。
由于仙帝一向不喜按凡人逻辑说话,通俗易懂地翻译过来,便是——
让剑仙去杀了湛玄。
天上地下第一剑去杀了天上地下第一佛?
这都不叫单方面杀仙了,叫互捅。
消息一出,全天庭都知道了这么一件事,甚至有劳什子仙源楼都开起了谁捅谁第一刀的局。
当然,这些他人闲话都与当事人之一的含春仙君无关。
作为一把剑,一把称职的剑,他当即拎剑飞上无名山。
金乌坠落,余晖四合,群山遍野,一颗菩提蓬然盛开,湛玄身披素衣手持念珠,立于菩提树下,闻风声,未睁眼。
顾孟陬立在他身后,“我来拿数年前你欠下的一命。”
“阿弥陀佛。”湛玄沉沉念了声佛法,仍闭着眼,衣摆随风飘荡:“如此多年都等过了,含春仙君不介意再等等罢?”
“等甚?”顾含春一敛眉问。
湛玄终于有了动静,薄皮白面朝这头看了一眼,只道了句“日落”,又回身望向山头。
顾孟陬迷惑了片刻,也随他一同看去。
山尖风动,菩提落叶,风声鹤唳。
最终红日隐于云际时,又有了人声,和尚问:“前些天送给仙君的酒是否埋了?”
顾孟陬如实答:“尚未。”
和尚抿唇一笑,柔声道:“酒多伤身,仙君还是要适量。”
转头,和尚撞上了剑修的剑。
万缕佛光自湛玄身体涌出,最终同那血色落日一同化为虚无。
菩提树随风窸窣着,百年不变的绿叶子,竟是全散了。
含春仙君功得回府的时候,恰逢管事道:“前些日子,湛玄师傅送来的那坛桃花酒埋下去了,待些日子便能饮了。”
顾孟陬轻眨了下眼皮,“多久?”
“约莫二、三年。”
“二、三年是人间多久?”
管事捏着山羊胡算了算,“怕是要个二十七年了。”
二十七年?
顾含春原地踌犹片刻,才想起,和尚佛身已毁,不会再投胎了……
·
终于,在送走第399位前来“拜访”的仙人时,顾含春烦了。
“老胡,那秃子送的酒挖出来,温上二两,再来一盘炒花生。”他朝门口吆喝了一声。
老管事闻言备来了一瓶桃花酒,一包炒花生,被顾含春丢进布袋,他连忙追问:“仙君,您去何处?”
“无名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