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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Chapter 32·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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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命记起来了。
自己原本有机会念大学的。
在记忆深处,有女人在念诗。
她是个画家,喜欢坐在安静的角落里画画,但是她的伴侣是个科学家,为了和对方有共同话题,她也要努力进步,她想。
阿马蒂森,这个有着南亚次大陆雅利安血统的女人,有着一张恬静而温柔的脸庞。
她们曾经住过喀拉拉邦的临时救济所,埃及的坟墓,石英之城洛杉矶的街道,现在她们来到了荷兰。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是以国际救济组织的志愿者的身份去那些地方的,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阿马蒂森怅惘地坐在长椅中,看着头顶的那个忙忙碌碌的油漆工。
周围的人都那样匆忙,巨大的机场化作了罐头盒,人人都是被挤压的沙丁鱼。他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漆完油漆,不满意,竟然擦掉,然后继续涂着。他涂着,时光便飞速划过一格。
阿马蒂森的思绪被这人的动作牵绊住了。曾经她那样地忙碌,奔走在救济站,医疗站,垃圾场和学校之间,不分昼夜地行走,有些地方还会打仗,那时候通讯会被强制断掉,她打着手电,却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而现在,日子似乎突然慢了下来。
“阿马蒂森!”一个女人推开拥挤的人穿过来,她皱着眉,语速飞快:“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莉莉丝更喜欢把这里比作孤岛,因为周遭的十几座岛屿已经被海水淹没。但是阿马蒂森更加乐观一些,海上的马车夫,怎么可能会轻易被惊涛骇浪打败呢?
“我们该往哪去?”阿马蒂森转过头,“莉莉,你看。”她指着头顶上空的那个男人。
“我感觉他给了我一些灵感。”阿马蒂森有些兴奋地说:“多么安静的艺术家,我给他起名字,叫阿姆斯特丹先生。”
我们去转转吧。阿马蒂森站起身,收拾着行李说。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出去转转吧。
她曾经想漫游欧洲,黑山九国也好,坐着大巴,坐着火车,睡一觉就到了;或者南欧也行,去看看白色小镇,看看森林铸成的海下城市,随便什么地方,去看看吧。
“不行。”莉莉丝的语气还是直接而果断的。这种做派,既像拿破仑,又像凯撒大帝,就是那些,陆军元帅。她是陆军元帅型的人物。
“可是,”阿马蒂森并未发现对方的不耐烦,她微笑着,揽了下头发,把一缕乌黑而卷曲的发别到耳后,“可是我还是想出去看看。哪怕去Iona,Staffa,Lunga小岛,我们会经过那里吗?我们可以去跳岛。”
“下个月,下个月开始,VISA申请日期会被卡住。”莉莉丝说:“三岛的旅行项目已经被关闭了,你不知道吗?”
她有着金黄的,琥珀色的眼镜。浓烈的颜色如同弥漫在伦敦街道中的雾。
她看着她,阿马蒂森依然有些不死心,“那么……”
“苏格兰多天没有太阳,你不知道吗?”
莉莉丝不容置疑得说,而阿马蒂森看着她。
那目光充满信任和温柔,莉莉丝忽然朗笑起来,“我们不会经过那里,你最讨厌暴风雨,高地和三岛已经接连下了两个月的雨,你不会喜欢的。”
“那我们……”阿马蒂森还是看着她,她微微启唇,翘起的上唇如同俏皮的小船。
“我们还是多和阿姆斯特丹先生聊聊天吧,或者喝一杯怎么样?”莉莉丝弯腰,同她一起收拾行李,阿马蒂森直着身体站着,然后在某个时间段上,也弯下腰,快速收拾着眼前的一切。
其实没什么可以收拾的,她们的行李很少。
“如果我们有时间的话。”漫长的沉默,也许是三分钟后,或者五分钟后,莉莉丝让步,头也不抬地说:“有机会的话,我们去蓝洞泡温泉吧,你不是也很喜欢温泉吗?”
她们把行李打包好,一起走下长长的走道。
这一天电梯没有出故障,所以她只要站在那里就好。阿马蒂森仰着头,继续看大厅正上方的那个油漆工。
他被困在时钟里,画下一条黑色的,笔直的线,再擦去,时间就度过一格。
他低头,移动胳膊,画线,后退半步,弯腰,把刷子放进油漆桶,再直起身,擦去,然后……
他原来是个假人。
阿马蒂森从二楼下到一楼,站在大庭中央,这个电子合成的投影人就在她头顶,近在咫尺。
莉莉丝走在她半个身位之前的位置,正在同拥挤的人群做斗争。
阿马蒂亚的行李袋中也有一株被保存完好的郁金香,哪怕现在的环境恶化,郁金香减产价格飙升,莉莉丝依然在第一时间买了画送给她。
哪怕她理智,冷静,可以对着蜂拥而上的人群嗤之以鼻,毫不留情地把那些伸展拳脚的、无序狂热的人比喻为无头苍蝇,再对着十七世纪的“郁金香泡沫”侃侃而谈,她依然可以像个天真无邪的毛头小子一样,同无头苍蝇们一起奔入花店,买一株花朵送给自己的伴侣。
情人,夫人,丈夫,先生,伴侣,随便什么说法,她们是彼此生命的另一半。尽管阿马蒂森接过花时羞恼而犹豫地骂她主次不分,可是她依然在心里默默祈念,多好啊,我的爱人送我一株花。
在一个类似世界末日之际的时刻,送给我一株鲜活的花。
“阿马蒂森!”阿马蒂森回神。
莉莉丝挤过一个身位,艰难地为她让出空隙。
“他原来是个假人。”阿马蒂森微仰着头,嘴角也弯起来,“多么像是行为艺术。”在那一瞬间,她微微着迷的样子,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阿马蒂森向前走了一部,汹涌的人群从身后推搡而来,为压出人类罐头而做着不懈努力。
她们互相揽着,保护好身前的财物,脚下不停地冲出人群。
莉莉丝双手撑在膝盖上,然后抬手摸了把汗,她粗喘着气,迎着太阳绽放出一个得胜的笑容来,惹得同伴忍不住想赞美她。
“莉莉。”阿马蒂森拽紧了她的衣袖,突地变了脸色,惴惴不安道。
“我感觉,”她突然尖叫起来,然后带着颤抖的喜悦说,“莉莉,我感觉她们动了!”
她说着,手不自觉按上了凸起的小腹。
然后她们来到了滩涂遍野的海岛。
*
闻命原本有机会念大学的。
闻命记得,自己原本有机会念大学的。
他是电子扫盲计划惠及过的孩子。
有一对负责支教的老师告诉他,闻鸡起舞,改变命运。
很可笑、很土气、很无力的八个字眼,但是没有办法,这是闻命唯一可以抓紧的稻草。
他出生的地方是座位于北大西洋深处的海岛,交通不便,与世隔绝。岛上有两所小学,分别被不同想法的人霸占。当地原住民陆续搬走,尤其是年轻人,因为所有的年轻人都需要乘坐小船去欧洲大陆西端的奥本镇打工,平时不回家。
西北海岛常年风高浪急,岛屿上剩下的人里,男人们开车给游客当讲解员,主妇们开咖啡馆和民宿,家家户户都有咖啡馆。
闻命不上学,从小没有上过学。
教育是反人性的,联合政府的教育是为了控制我们,然后洗脑,学校是他们施行暴行的工具!养大他的大人们这样同他说。
他们称呼自己,第四象限,存在的目的是隐藏自己。
他们总是怀有一种被害妄想,感觉有人在追捕他们,然后把他们的后代抓进“集中营”一般的联合政府的学校,强制性改造他们。
所以他们总是东躲西藏,一开始远走海上,后来迁徙至西北荒无人烟的海岛。
这片群岛呈弧形。分为内、外两个群岛,中间相隔北明奇和小明奇海峡。
为了躲避联合政府的监控和大数据追捕,他们从来不用先进的、当代的电子产品和通讯工具,使用最最原始的方式联络或者记录。
这里没有电子书籍,悬崖之上风起云涌,暴风雨光顾几个月,经常断网。
最最最开始、记忆还没有成型的那几年,闻命和高地牛羊睡在一起。
他如同孤儿,在村子里游荡。
他差点在公交车上出生,拥挤的公交车上血腥味浓重,小村落里医疗条件极差,人们采取最简单的方法拿剪刀收割人命,据说他的母亲因此垮了身体,这也招致母亲对他的憎恶。
闻命喜欢偷偷跑到小教室听阿玛蒂森讲经。有时候在小土屋里,有时候在公交车上。他们如果要出门会很难,先从村里坐车去镇上,再从镇上转联合航程。
亲爱的莉莉。闻命听到声音。
阿马蒂森躺在巴士车中,有些疲惫地呼唤。这些车年久失修,摇摇晃晃,阿马蒂森伸手拉了拉窗帘,把头埋进莉莉丝的肩窝里。
然后继续睡。
亲爱的莉莉。她又说,“我这几日总是想起年轻时候的岁月。有一次在尼泊尔呆着的时候,你指着远处的雪山,阿马蒂森,你看,雪山。于是我们一起看雪。”
孩子们和村民们都在起哄。
有个女孩跑到阿玛蒂森身边递给她复合橙汁,阿玛蒂森笑起来:“…那天莉莉丝煮加了孜然肉桂和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香料的奶茶,茶包,牛奶,香料包一起扔进塑料的热水壶中,水开了一下子溅出来,咕噜咕噜!”
“结果莉莉也不顾飞溅的水捉起壶,倒进一次性杯子中,大口饮。”
“我们的条件太简陋,我们要躲避蚊子,用的却都是一次性水杯。”她这样大声说。
“然后呢?!阿玛蒂森!”
“阿马蒂森。”阿玛蒂森说:“莉莉丝这样叫我,在夕阳下。她问我你喜欢喝奶茶吗?咸的还是甜的?要加肉桂与罗勒吗?这可能是那个地方能给我留下的最好的,一丁点的好处。”
“唯一一点点可以被称为美好的……好处。”
“她说那个地方,还说好处,不叫回忆。”莉莉丝讲话了。在某些措辞上,莉莉丝总是固执又谨慎。
“那是你长大的地方,却不是你的家乡。”
然后闻命看到阿玛蒂森不说话了,阿马蒂森默默记下,小心翼翼地默默记下,哦,那不是莉莉丝的家乡。
公交车摇晃了一路,闻命知道了,她们在尼泊尔进行援助,在雪山中泥泞的道路上跋涉,莉莉丝的医疗队同这里的医院接洽,帮助妇女生产,阿马蒂森去了学校,一家一家劝家长送孩子们去上学。十几年前这里发生过长达十年的武装冲突,紧张,不安,这是地区局势,也是职业局势。学校和基础教育设施往往成为最先被暴力攻击的目标。阿马蒂森和校长谈话,和老师呆在一起,他们的脸上晒出古铜色与土黄色,在雪山烈日下泛起白色的皮。
阿马蒂森住在棚子中,有时候会帮着莉莉丝照看伤员。更多的时候她呆在学校里,这里设施简陋,没有风扇,没有桌椅,没有教职工宿舍,她在的地方,方圆几千米都是大山,周围却只有这一所学校。
公交车到站的时候,闻命跟着人群下车,有人见到了他,冲他呲牙咧嘴翻白眼。孩子们冲他围上来,向他扔石头。
“阿马蒂森,”莉莉丝说,“你还习惯吗?”她在溪边接了一捧融化的雪水,然后把整张脸埋进冰凉的水中,流水打湿了她金黄的头发。
“莉莉,我很喜欢这里。”阿马蒂森的膝盖上躺着一本书,在这个地方,纸质书籍是奢侈品,所有的和知识有关的东西,都是奢侈品。
阿马蒂森会画画,那些肤色同她相似的小孩子会扑到她身边,撞过她的腰,肩膀,胳膊,然后聚在一起,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看她画画。晚上的时候她给他们念童话,说要把蜂蜜抹在书本的封面上,这样书本就是甜的,知识也是甜的。
孩子们在吵闹,知识是甜的吗?
你怎么知道那是蜂蜜?
闻出来的?怎么闻?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人。她就站在那里等。最近信号不稳,莉莉丝拿着平板查邮件,他们说黄热病的疫苗不够了,对方没回复。莉莉丝的团队挨家挨户给人们送去蚊帐,有的时候还附赠一个热水壶,因为这里的人常常喝未加热的河水。一开始的时候居民对着文章很排斥,即便他们是免费的。同样排斥的还有送子女上学,即便这是免费的。
现在这间教室里有十几个学生。
他们问,野蜂蜜和马蜂蜜哪个更好吃?
他们问,蜂蜜也分很多种吗?
阿马蒂森笑着说,你们可以尝一尝啊。
然后声音停止了,莉莉丝看到阿马蒂森开了瓶子,那个瓶子是她从新西兰带来的,里面的蜂蜜还剩小半罐。她用温柔而细长的手指沾了蜂蜜,摸到童话书的封面上,孩子们双手捧着书,一点一点舔起来。
莉莉丝开门走进来,把她叫出去。
“阿马蒂森,”她叫她说。
“怎么?”阿马蒂森低着头,她没有抬头看她。她还拿着那本童话书,纸质的书真的不怎么多见,尤其是写了通用语的书籍。
玛莎是个小女孩,三年级,她从窗口望出去,见到自己的老师在和一个高个子的女人讲话。
严肃,冷淡,还有莫名其妙的权威感。
她有着高耸的胸部,修长笔直的双腿,金色的头发垂到腰际。她没有戴首饰,但是鼻子上有个鼻钉留下的印子。钻孔的地方稍稍凹陷下去,看起来年代非常久远了。
她看到那个女人低下头同自己的老师讲话,同时眼睛下意识转了一圈,环视四周。她如鹰鸠的目光精锐无比,掠过玛莎,微微一停,又往别处去了。
那一刻,整个人都要颤抖起来了。玛莎心有余悸地想。
她的眼睛是蔚蓝的,凝望着谁的时候,有种颜色加深的趋势。
“阿马蒂森,”莉莉丝又说。她的目光从远处移动到了阿马蒂森的发梢。
“怎么?”阿马蒂森这次抚平了书本的折角,她抬起头,扬起来一个笑容:“莉莉,我们的课快要上完了……哎呀!”她叫起来:“竟然已经中午了吗?孩子们该吃饭了……”
莉莉丝捉住了她的手臂,让转身的动作停在这一刻。
“莉莉?”她皱起眉头,似乎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莉莉丝的眉头皱起一团波纹,眉眼压低的时候有种凛冽感,所有人都不敢大声喘气了。
“没什么。”莉莉丝放开她的手。
“可是……”阿马蒂森奇怪地捉住她的胳膊:“莉莉?”
“没什么!”
“可是……”阿马蒂森转过身看着她。
“没什么,”莉莉丝揉揉眉心,有些疲惫地舒了口气说:“阿马蒂森。”
她打量着对面的女人,忽然挑起一边的眉头,扯开嘴角微笑起来:“阿马蒂森,你刚才在给她们上什么课?”
她说,她凑近她说:“我听到你说,如果你们不知道味道,就要尝一尝?”
她问:“是这样吗?”然后她移开了。
“你怎么了?没事吗?莉莉,有事情你要告诉我。”阿马蒂森皱起眉,走近她,仰起头抚着她的眉眼,“莉莉,你太累了吗?”
“没什么。”莉莉丝接着笑,她微微低头,顺势把自己的脸庞藏进阿马蒂森的手掌心中。“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们做了什么?”
“我在给孩子们讲知识和书本的重要性,书是甜的,你知道的,我们小时候也这样……”
“那是你的小时候,我小时候没有听过这些……”莉莉丝在她掌心讲着话,声音似乎是温热的,如同喷薄出的气息一样温热,闷在阿马蒂森的掌心:“亲爱的,我是在贫民窟长大的,城市中心的贫民窟,知道吗?流着黑色的污水,水会流淌到浮着野狗尸体的河中,再甜的书掉进河里也是脏的臭的……”
“莉莉,对不起。……但是孩子们很开心……”
“玛莎!”
“玛莎!!吃饭了!!”
“玛莎!”
那个叫玛莎的孩子最后向窗前的人影投去一瞥,饥饿打败了疑惑与好奇,她拉着伙伴的手,飞速跑远了。玛莎没有穿鞋子,她们路过肮脏的河流,河水潺潺流过,流的很慢,上头常常覆盖着靛蓝色或者深绿色的油墨,玛莎的同学很喜欢在放学后摘些草杆子插入水中吹泡泡,她们互相比着,谁吹起的泡泡更大一些。
没有老师陪着她们吹泡泡,但是阿马蒂森会。这里的孩子都很喜欢她,因为她活泼,天真,还会画画。她会无所顾忌地和这群肮脏的孩子玩耍在一起。
莉莉丝和阿马蒂森的身份曾经无比尴尬。村里的人们会认为她们是外来者,尽管那个金头发的女人会讲五种土语,但是她是金头发的,外来的,女人。那个黑发的,更加娇小的女人,则不会说地方语。她们常常用英文或者法文讲话,很多时候,阿马蒂森还需要莉莉丝当翻译。那些更加高尚的人则不怎么和她们打交道,或者她们会客套地,面热心冷地同她们交谈,说一些世界公民,多元文化或者第三世界的议题,说着他们还会不耐烦地四处打量,不停沟通,或者打断,空档的时候人声中断,取而代之的是燥热的苍蝇的轰鸣。
这样两个人。
“玛莎!”
她的伙伴还在兴冲冲地叫:“玛莎!今天是蝴蝶酥!老师做的蝴蝶酥……快跑!”
“呀!!”玛莎飞快跑着,脚下似乎踩了风,可她忽然回过头,很是飞速地朝远处瞥了眼,然后她的瞳孔微微缩小了。
然后她被同伴扯开了。谁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那双人影已经靠的很近了,她们很是亲密,对着外界有种异样的排斥感。高个子的女人把头埋在对方的肩膀上,又侧过脸讲话,把所有微小的呼吸都喷到对方的耳畔。耳后的那块肌肤很白皙,现在微微泛着红。
莉莉丝冲着那里吹了口气,阿马蒂森把她拽起来,将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畔。
莉莉丝终于站直了身体,低垂下头,单手挑起她的下巴,面无表情地看她。
“你也是甜的吗?”
阿马蒂森没说话,扯着她的领子让她低头,然后送给她一个温热的吻。
你尝一尝不就知道了吗?
闻命念叨着,知识是甜的回到家中。然后遭受一顿毒打。
他的母亲怒不可遏,狠狠甩了他十几个巴掌:“挨打了不会叫的狗!”
闻命受尽白眼,恶狠狠地转身出门,身后留下无尽咆哮。
“真是够了。”他像是蛮横的高地牛。
这时候大约晚上九点,对面巷子里急匆匆走出一个人。见他一脸血,很是高兴:“呦!看看这是谁!小杂种!”
“爱丽丝。”闻命冷冷看她。
“狗东西。”
“我是狗,你是什么?”闻命同她擦肩而过,阴沉道:“你跟我一样从祖宗的棺材里爬出来。”
他出了巷子口,看到地上蹲着一个人。宁芙正趴在地上看蚂蚁上树,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笑容灿烂:“嗨!”
他带了劣质威士忌,和闻命坐在石头块边喝酒。
闻命冷冷看他:“你来干什么?”
“嗨,嗨。”宁芙张开双臂后退:“别这样,虽然我追过爱丽丝,但是失败了,我和她不是一伙的。”
“好吧。”宁芙慢慢走近他,“我为了我也叫过你杂种道歉,但是我这次是真的没有恶……!”
闻命拿酒瓶砸了宁芙的头,鲜血瞬时流了下来。
宁芙发出凄厉惨叫。但是只有半秒,闻命紧紧捂住他的口鼻,换来对方剧烈的拳打脚踢。可是闻命令人惊叹得强壮,他手里攥着半个破酒瓶,参差的刺距离宁芙的眼球只有半厘米,让对方毫无还手之力。
在漫长的几十秒过去以后,他掰开对方的嘴巴,把盛了口水和污水的烈酒全部灌下去:“下次放的时候记得放冰箱冷藏,隔着半公里都能闻到臭味。”
他说:“死人都闻得见。”
他把人扔在地上,宁芙抽搐着身体,涕泗横流地扣嗓子,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叫声。
闻命冷眼旁观,眼神和那些破酒瓶一样伤人,居高临下道:“你和英格兰种猪一样臭,臭得想死。”
闻命觉得这群人很蠢,他们好斗又暴力,遇到事情只能用拳头解决问题。他常常被人揍到浑身青紫,发冷高烧,又会在忍无可忍地时候和他们一样愚蠢,拿起拳头挥出去。
打架到脱力,然后度过一个无比漫长的黑夜。
闻命惯常捧着一个小小的内部无线电台,站在悬崖边找信号。身后是漫山遍野的野生动物,赤鹿、原始野羊和高地牛。
山下海浪花覆盖过的礁石,闻命从悬崖上放羊归来,他站在海沙上,冰冷的海水逐渐吞没他的脚腕。
这里常年阴雨连绵,分不清春夏秋冬。闻命在山间的巨石上刻线,他远远望着远处的轮渡,有一艘大船一年来一次,他见到一次,便刻下一道记号。
这种生活一成不变。这里是世人眼中荒凉阴郁的苦寒之地,海岛常年笼罩在云雾之中,闻命时常觉得自己是海岛上的某块石头变成的,最后依然要回归悬崖,或者沉入海底,与野鹿、矮脚马融为一体。
闻命总是异于常人得强壮,如同历经数百万年风雨侵蚀的玄武岩石柱。他的目光坚定,唯有饱受风暴袭击的岛屿才可以淬炼出这种目光。
战争与海潮侵袭遍布山谷,工业革命的曙光未曾光顾古老的蛮荒,而他自己的灵魂牢牢根植于岛屿,和那些彪悍的村民、剧变的地壳、翻涌的岩浆、光裸的顽石没有任何不同………他本身就是等待被驯服的荒野。
白天的时候他要跟着大人们组装枪械,念诵经文,他们拥有自己的信仰,闻命知道村落中经常传来南亚女人的低语,他已经习惯了那些神出鬼没般的、时不时出现在自己背后的、穿着艳红沙丽的身影。
他经常会挨打,毒打,那时候他恶狠狠地瞪着下令打他的人,像是一匹受伤的孤狼。
傍晚时分他要去码头做工,偶尔要去街头的咖啡店和餐馆帮忙。这里没有什么外来人,但是有几家人特别喜欢吃黏糊糊的咖喱饭,闻命在这里学会了拿孜然与盐巴煮奶茶。半夜时分,也就是悬崖上的高原牛停止叫声的时刻,闻命要前往一家汽修店。
汽修店里有一些古老的维修说明书,都是凯尔特文,闻命在这里偷偷学会了文字,尽管是濒危失传的文字。
并且是盲文。
他却依然如饥似渴。
汽修店老板是个盲人,手头有三五本盲文书。闻命陆续借走了,再还回来,文字艰涩,聊胜于无。
汽修店有几辆报废二手车,车载电台的质量比他手中的破机器好很多,运气好的时候,闻命能听到三个台的播报。
最常听见的是“耶和华之声”,据说这是普法电台,然而里面常年传出猪叫声,嘹亮无比。
闻命便明白,普法就是学猪叫。
他发现这很乏味无聊,无聊之余,心中又生出点异于常人的悲悯,强壮的蛮荒对于纤瘦的文明的悲悯。学猪叫,这跟他学牛叫、鹿鸣没有任何不同。他觉得联合政府不像大人口中那么可怕,他们更像是传说中脆弱不堪的坏人,巫婆,总是要被好人与英雄杀死,只是至少他们养猪,不是满嘴獠牙吃孩子的怪物。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私人电台是一群学生自己创立的,猪叫代表某种暗号。
在历史上某一段时间中,文艺作品受到严格管控与审查,大量书籍被销毁,数据库被删除,于是一部分人联结在一起,用手抄本和线下硬盘交流。
猪叫声意味着,“我们又要聚在一起读诗了。”
后来的某一天,具体来讲,是圣诞节那天,闻命听到了“耶和华之声”中传出诵诗声。
他们在念一首诗,《我知道怎样去爱》。
“我知道怎样去爱。
我知道怎样变得温柔和顺从。
我知道怎样看穿某人的眼睛,
面带迷人、魅惑、迟疑的微笑。
………
我的声音——蓝色小溪流水潺潺。
我知道怎样去爱。我的吻把你等待。”
后来电台中传出一首乐音,人们在唱歌,跳舞,唱片机里是《running》,热热闹闹。
闻命明白了,他们在过年。而在这个夜晚,他知道了那个女诗人的名字,她叫持灯。
***
古老又壮阔的洞窟存在了几万年,火山灰因为一种奇异的合力牢牢拥挤在一起。这里的日子那么漫长,很多人的一生便也那么过去了。
闻命呆的街区布满涂鸦,满目疮痍,墙壁上留着斑驳弹孔,据说是当年街区火拼留下的证据。
“Syren!”汽修店老板叫他。
“快过年了。”他送给闻命一本书,“新年快乐。”
那是本村庄大事记。像个战利品。
汽修店老板无儿无女,他最后的儿子在不久前出门扔炸弹,进行自杀式袭击,伤了一座桥和十三个人。
村里的人都以此为荣,他们以杀人为荣。
闻命也曾经想通过成为虐杀高手来获得母亲的关注,但是这个幻想很快破灭。爱丽丝和他一起缠斗,并且把尖刀捅入了闻命的肚子,肠子淌了出来。
闻命这才知道她吃过一种神经麻醉药,可以限制她们镜像系统的反馈,因此抹杀道德感和羞耻心,哪怕是杀死自己的母亲也眼都不眨一下。
闻命反手抽出刀,将通红的刀刃刺进她的肋骨旁边的土地中。
角力之下爱丽丝终于气竭,昏死过去。
痛意和恨意烧灼着闻命,他在悬崖边嚎啕大哭。
那一刻对爱丽丝的仇恨燃烧到头顶,他一鼓作气跑下山去,听到爱丽丝连夜出海的消息。
三天后,女人没有回来。
她吞下了炸弹,在一家医院自曝,换来半栋楼的荣耀。
*
十三岁那年,闻命被人带着出海,他们来到一个繁华大都市,大人给闻命换了身邮局衣服,让他去一所大学投递包裹。
工业化与城市化让大都市灯红酒绿,布满大片刺眼霓虹灯,噪音、污染、拥挤是这里的代名词,可是更多的,是昌明科技,精英教育,极致快乐。
闻命站在大学门口发现,手中的盒子沉甸甸的,因为里面有一枚炸弹。
大学里似乎在进行一场颁奖礼。
“World changer Delphino.世界的改变者,德尔菲诺…”
“要对人类的苦难保持永恒的悲悯,要对优越感报有长远的警惕心,要对世界持有包容而开放的心态——”似乎有人在宣誓。声势低了很多。
“…我们在废墟上增砖添瓦——人类进步的大厦由我们而建…”
闻命路过一处宣传栏,看到上面的图画,古老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上长出仙人掌,后来他明白,那是一份校园复原设计图纸,大学的某栋教学楼被人为大火焚毁。
“荡——”
是主楼顶端传出的钟声。
闻命仰头望去,天高云远,一串鸽子从脚边振飞,落在他的肩头,密密麻麻遮盖视线,又一阵风似的飞远。
他站在大学门口,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进入大学。
后来有一对负责支教的老师告诉他,闻鸡起舞,改变命运。
寄往大学收发室的炸弹引起巨大恐慌,好在被及时发现,A4纸大小的炸弹被巡逻官引爆,如同纸张碎裂,发出微弱的声响,像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没造成任何伤亡。
闻命在那天更换了那枚炸弹。
这一行为为他换来一顿毒打,他被吊起来,有人用沾了独特药水的柳枝抽打他,将伤口变得无法愈合,将恐惧蚀刻进他模糊的血肉中。
闻命后来知道,那阵子世界性电脑中毒,数据遗失,监控数据库均被电子病毒炸毁。
大人们笑着讨论这些,声音洪亮,仿佛就可以掩盖他们瑟缩颤抖的情绪。
在闻命漫长的记忆中,有个黑头发的女人叫做阿玛蒂森,她会温柔地对着贫民窟的女孩子们讲诗。那是个目光悲苦的南亚女人,总是专注又虔诚地讲,listen to the voice of the god.
拥有黝黑的侧脸和卷发的女人与金发女人相拥,接吻,闻命深深看了她们一眼,把那八个字从心底翻出来。
闻鸡起舞,改变命运。
就像大学门前那些张扬肆意的鸽群——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但是也许还可以换成更加简单的字眼,EDUCATED.
***
十六岁那年,再一次被人带着离开海岛的时候,闻命趁机逃了。
他在三年前离岛后愈发勤奋,精心准备了三年,他依然机械厂和汽修厂呆着,却在尽量窝藏器械。他必须学会利用工具,也必须了解知识,学习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生活规则、技能和联合政府的地理、历史和法律。
闻命没有朋友,村庄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母亲憎恶的“野狗”,因此他得到了集体性排斥和霸凌。
同龄人带领一群比他小的孩子们对他指指点点,给他起外号叫“半条狗”,因为闻命学不会杀人,只能看着他妈妈杀死自己的牧羊狗,闻命拼命争抢,却终究失败了。
他们于是嘲笑他野狗,冲他撒尿,做出一些羞辱性的、如同野狗侵,犯的动作,眼睛向着闻命身下打量。闻命不得不学会自保,拿着石头扔他们。
然后他用肮脏而染血的手指抚摸书本,满含畏惧和恨意。
大人们带他登陆的那天,不巧碰到游行,奥本镇居民倾巢而出,满街飘起悠扬的苏格兰风笛声,粗犷豪放、音色嘹亮。人们大声呼喊,吹响笛子,乐声从悬崖飘往大海,宛如风浪海啸,到处都是欢乐的气息。
闻命趁机混入人群,消失在海岸线上。
他藏在一处观鲸船旁,在海面之下憋气,又等天黑时分游出滩涂,随便找了一间打烊的海鲜店,藏在后门补眠。后门摆了很多用于遮雨的蓝色塑料篷布,他盖着篷布,充满警惕地睡了。
奥本镇位于苏格兰西北部,古朴渺小,却是通往西北众多海岛的重要港口。其他时间想要上岛离岛,需要提前预约轮航。
那些大人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们只找了他一夜,暂时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找这样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凌晨时分,闻命醒了。他的身影如同矫捷的猎豹,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几天后,闻命随着奥本镇的偷渡船离开,他先在贝尔法斯特的海航停留了一星期,又随着出海的渔船回到奥本。
奥本是本地区最大的航线中转站。在那一刻闻命才知道,他根本没有户口。联合政府的官方数据库中没有他的身份信息,因为大人们根本没有上报过,反而刻意隐瞒了。
空间器、公共交通车、悬挂式高铁……这些工具都需要五官检测或者指纹识别,如果他要去往别的地方,可选的远程交通工具只有航船。
闻命在这里稍作安顿。
他身体矫健,又肩宽腿长,看起来高大俊美。因为常年的体力劳动,身上没有一丝赘肉,腹肌分明,上面蜿蜒跳动着青色血管。凭借良好的身体素质,他找到一份码头卸货工的工作。
闻命很想快攒些钱,办个□□,然后离开这里。
但是他没有预料到,会再次碰上那群大人。
爆炸来袭的时候,他握紧拳头,冲着海水的方向奔跑,左脚猛然被绊了一下。
闻命伸出手,向着腿边摸去,先是自己磨损褪色的裤子,然后是一手黏腻血水。
他抬起脸去看,目光猛然顿在一处,脑海中没来由地响起一句话。
像是土层之上裂出的缝隙,只要有一根稻草伸下来,就要牢牢握紧它。
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那个方向,视野昏暗,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血水悄无声息地蔓延。
地上躺着一个人。
*
“过去总是美好的,因为一个人从来都意识不到当时的情绪;它后来扩展开来,因此我们只对过去,而非现在,拥有完整的情绪。”
闻命后来想,他的确把过去的一切都给美化了,甚至是忘记了。
因为他的前半生实在是一段……说不上愉快的经历。
他叫闻命。
listen to the vioce of the god.
负责支教的人曾经问他叫什么,他说,我叫闻命。就是要凡人谛听上帝的圣音。
然而他又说,我不喜欢我的名字。
在闻命眼里,这个名字更深层的意思是“认命”。
可是支教的人告诉他,闻鸡起舞,改变命运。
对方笑着鼓励他,言语中对他表示某种赞美和认可,闻命,这是个多好的名字呀。
syren.
他没有讲出来,syren是他的代号,岛上的大家都称呼他,syren.
“我叫…闻命。”闻命说。
没有回答。
“闻命,就是闻鸡起舞的闻,改变命运的命。”
“你知道闻鸡起舞吗?”
“一个叫组蒂的人和朋友互相勉励振作。半夜听到公鸡打鸣,就起来舞剑,后来人家说闻鸡起舞是及时奋发的意思。”
“命运的命你懂吗?fate?就是只有一个音节的字?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喂!你听得见吗?”
“……你叫什么?”
你来自哪里?我们去哪?你有什么想法?我在说话你听见了吗?
没有人回答。
闻命以为自己捡回来一个哑巴。
他捡到一个小孩,看起来十岁多的的小孩。这人给闻命的第一感觉是,娇生惯养,可以轻易让人联想到香喷喷、热乎乎的牛奶与蜂蜜。
黑街里四处弥漫着硝烟、海风还有血水的腥味,令人作呕。闻命还闻到了铁锈的味道,远处还传出几声枪响。他瞬间联想到海岛上的轮船汽车机械加工厂,那里面有子弹制造机。
真是糟糕透顶。
闻命呸了一口,又回身去看。地上那人已经昏迷了,他流了好多血,小腿被弹片波及,划出一道很长的伤口。
闻命狠狠心,一把将他抱起来,他一路疾行,矮身藏进了海港边停泊的渔船中。半途对方醒来,他竭力挣扎,根本不听劝,闻命心惊肉跳,最后狠下心,一掌劈下去,把人敲晕了。
奥本不能继续待下去,闻命想。
前景很不乐观,社会阶层已经固化,光滑的壁垒森严,他知道在这里取得一份所谓“户籍证明”的希望非常渺茫。
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地缘争端,联合政府近些年加强了对这里的户籍管控。据他所知,在奥本咖啡厅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人,她二十岁来到奥本,却只有一张奥本的工签,其他时候一直拿着隔壁大区的户籍证明,出行与生活非常不便。
两天后,他带着小哑巴离开奥本,乘坐偷渡船来到了光明街。
这是他早就研究过很多次的地方,世界隔都,移民天堂,标准的低端全球化的缩影。
非常适合他。
对闻命来说,独自生活不算困难,因为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在前进,意味着他的人生正在从谷底爬向高处。
可是带着一个哑巴是很麻烦的事。
这是闻命后来发现的。
那个小哑巴看起来年纪不大,浑身清瘦,腰和胳膊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浑身透着股文雅精致的书卷气。他昏迷不醒的时候,闻命抱着他,感觉他的重量像是只成年母羊,轻飘飘的,肌肤也软,谁知道打起人来硬邦邦,疼死个人。
他每次醒来都在剧烈反抗,闻命慢慢靠近他,试图吸引对方的注意,而一旦闻命靠近过去,对方就浑身直打哆嗦。他将闻命的手臂抓伤,还有一次趁着闻命不注意,想要逃跑,结果瞬间摔倒在门口,闻命急忙去扶起他,一不留神被他踹到了肚子。
剧痛无比。
闻命火了,他瞬间扑过去,拽住对方的小腿向后用力一扯,紧接着双手制住对方的肩膀,一把抵在墙上,手手脚脚都固定住。
对方突然拿手肘顶他,三番五次,闻命吃痛,一不留神让他撞开,眼看那人又要逃,闻命伸腿去跘,两个人接二连三地摔倒在地,滚在灰尘扑鼻的水泥地上,最后纠缠在一起。
“你为什么就不乖呢?!!!”
闻命把他压倒在地板上,撑着胳膊嘶声吼他。
他突然感到一股焦躁和疲累,亡命天涯带来的恐慌和艰难似乎在这一刻齐齐爆发了。
对方愣住了,几秒后,他筋疲力尽地合上眼,仿佛认命般撒手。
闻命愣了愣,他慢慢站起身,又试探着去搀扶对方。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那人脸上有几道灰印子,隐隐约约渗出血丝,应该是刚才不注意,在地上蹭出来的。
闻命瞬间有些内疚,他全身僵硬,讪讪起身,又俯身去拉这个一声不吭的哑巴,嘴巴嗫嚅着道歉:“你为什么不喊疼啊?对不……”
他话没说完,小腹又被人踹了一脚,那一脚又快又狠,小哑巴用了十成十的力度。
闻命相信,要是再偏一点,他一定会血溅当场,爆蛋而亡。
“你他妈的…!”
闻命真的生气了,他阴沉着脸,一把将对方拖回来,踹翻椅子抵住门,又用一种绑缚高地牛和野羊的方式缠住对方的手腕,眼角瞥见一块抹布,闻命抽过长条布,将对方的手肘绑起来。
“你跑什么跑?!你自己不知道腿瘸了吗?你他妈再跑…!”闻命一脚踹上身后的墙壁,天花板稀里哗啦往下落灰:“…这是个纸板造的!纸房子!懂不懂!再来一次整间屋都让你拆了!”
“你他妈的!”闻命狠狠骂他:“你他妈的…!”
可是不管他怎么说,对方都不讲话。
“挣分钱容易吗?!就知道拆家!你他妈把我昨天捡的锁撞坏了!”
“锁!他妈的你知不知道这是锁?!见过没!知道我翻了几个垃圾桶才找回来的吗!”门被闻命扯得咣咣直响,他拽着那个人,一定要对方知道,看个明明白白:“你听明白没有!”
还是没有人回答。
最后闻命不解气,轮圆胳膊把椅子摔了:“你快把屋顶掀了吧!”说完摔门而去。
闻命有一张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他发怒的时候,满脸阴沉,浑身肌肉紧绷,像个煞神。
那人急促地喘息,憔悴又狼狈地喘了很久,他慢慢蜷起身,下巴抵住膝盖,动作缓慢而僵硬。
他的抗拒表现得那样明显。这几天里,这人不和闻命讲话,不做出任何反应,只会面对墙壁睁着眼睛,他整夜失眠,平时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到透明,寂静而憔悴地躺着,好像快死了。闻命没有办法,只能时不时摸摸他的鼻子,确认他还在喘气,而不是一不留神就死去了。他想起来就摸,有时候忘记了,再猛然想起,能把自己吓掉半个魂,仿佛对方真的在自己不知道的角落里一命呜呼了。
闻命站在墙边,背靠着门,胸口因为暴怒而急促起伏。
“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忍不住对门板大吼。
依然没有回音。闻命已经放弃去听对方的回应了,他长长吐出口气,转身背对着破纸板房,身体用力砸向墙壁。
真是无聊、讨厌、糟糕透顶!
就在他闹心愤懑地望天的时候,身后的屋内突然传出一声冷笑。
闻命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他飞速回过头,确认那声满带嘲讽的冷笑声就是屋内传来的。
“你刚刚……”闻命满脑空白,他嘴角抽动,艰难确认道:“你……你刚刚在笑?”
屋内突然安静。
闻命等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对方又不理自己了。
气死我了!!!
真他妈的犟!
闻命狠狠踹了脚门板——
操!
今晚不给你吃饭了!!!
*
那天晚上时敬之没有饭吃。
事实上,他一直不怎么吃饭,一开始自己捱了三天,在第五天的时候晕乎乎的,闻命趁他无力招架的时候,掰着他的嘴,灌了杯热可可下去。
从那以后,他不怎么排斥吃饭了。
那天晚上吵架以后——或者说,闻命的单方面情绪宣泄以后,闻命没有走。
他在门板房门口来回转悠,暴走几十分钟,感觉自己气消了,又钻进房里收拾残局。
因为他知道,小哑巴是不会主动做什么的。
果不其然,满地狼籍。
对方明显对这里的环境毫不在意,且不上心。
屋里没有电,闻命弓着腰,摸黑清扫地上的垃圾。他先把大块破家具捡起来,再用手持扫帚清理剩下的碎屑。这很费力,整个人矮下身,趴在地上清理。
他就这样忙活了半个小时,出了一身汗,心中徒增无力感,可那些烦躁的情绪似乎也软化了,神经不再绷得那么紧。
你和他赌气干什么呢?闻命无奈地想。
真是自找没趣。他苦笑着摇摇头。
他人呢?
闻命一边清理一边想,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
啊,真的是好烦,为什么要把椅子摔了,他清理上面的青苔和霉菌就搞了大半个钟头呢,真他妈绝了,散架了,这可怎么搞…?找个钉子砸吧砸吧还能用吗实在不行拿绳子捆一捆,更结实……
忘记给他解开绳子了!
闻命猛然心惊,倏地起身,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人呢?!
闻命在屋里飞速察看,在一个破窗口下找到了人。
对方被捆着手臂,半靠不靠地倚在墙角。好像闻命对他做过多么过分的事情一样。
“我……我给你解开?”
闻命试探着靠近他,轻声道:“你还…活着吧?”
那人微微动了动,头向这边偏过来,又偏回去,神色厌倦,眼睛半阖,近乎无视闻命的存在。
一股火苗窜上闻命的脑门,他负气转身,开始噼里啪啦收拾屋子,制造出巨大的声响。
那之后三个小时里,闻命都没有再和对方讲话。但是半夜三更,他趁着对方不注意,飞速解开了那块抹布。
闻命有点怕那人胳膊被勒坏了,虽然他对自己捆山羊的技术无比自信。不过他下手没轻没重,又觉得那个小孩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没受过什么苦,万一勒出毛病来就不好了。
小哑巴在窗户下倚着墙,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从背后靠近对方,窗户外的月光砸进来,从闻命那个角度看,小哑巴挣扎的时候把破抹布搞成了死结。
他从背后偷袭,一把压住对方,那人浑身一哆嗦,又开始拳打脚踢。
“嘘——嘘——”闻命抱紧他,手臂上的肌肉因为用力鼓起:“你冷静点!!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动!别动!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啊!…”
那人狠狠咬了他一口。
他一直重复,我不是故意的。
说着动作不停,空气里传出“唰”地一声。
一把薄薄的银刺刀片贴在了白皙的手腕处,缓慢地摩擦,一下又一下,轻易拂过脆弱的血管。
那一刻闻命感觉怀里的人都不会动了。
闻命狠狠心,三下五除二割开破布,一把将刀片合拢。
空气中再次传出“唰”的开合声。
这像是个信号,那个人肩膀一塌,紧接着浑身都颤抖起来,他忙不迭抱紧手臂,身体绷成一只虾子。长期不活动,手臂已经酥麻了,他也不在乎,只是一直抱紧自己。
他的手臂抱得死紧,闻命直觉不对,伸手用力去扒他的胳膊,那人抱得更紧,肩膀和手肘的骨头支楞起来,特别硌人。闻命感觉自己快把他的手腕捏碎了,对方却仍然不撒手。
这个时候闻命其实有点累了,也有点心软,他心想松手算了,却又不死心,一把掰开对方的手指。
“晃荡”一声!
他们顿时都愣住了。
闻命看到一根枪管,整齐地折叠在对方的衬衣之下。
那根枪管被某种人工纤维包裹,狭窄如某种深海鱼类的脊骨,就藏在锁骨下方,现在整个暴露出来,闪现出冰冷的光泽。
是一把微型脉冲枪。
枪口此刻正对着闻命的方向。
宛如当头一棒。闻命瞬间僵硬,脑中嗡嗡作响。“你…”
他刚说了一句,那人又迅速后撤,小腿肚在地上擦出一天长长的血痕,他像不知道疼一样,绷紧了雪白的下巴,全身戒备地朝着闻命的方向。
看他这样,闻命心里一酸,忍不住后撤一步,他的心中五味杂陈,全身肌肉都因恐惧而紧绷。
话在嘴边转了好几圈,闻命最终没有说出口。最后,他的喉头滑动几番,哑着声音说:“我不动……我不动……”
“你………”闻命垂下眼,有些茫然地说:“你不要害怕……”
那天的对峙以闻命主动投降而告终。
他慢慢撤退,撤到七零八落的破烂家具旁,开始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
闻命生活习惯还是很好的,虽然他是被蛮荒滩涂与凶猛海啸养大的孩子。文明社会没有教给他的求生本能,大自然都一一馈赠给他了。
闻命会做临时急救包,里面装满干粮、急救用品、驱虫剂、枪支润滑油、鱼线,有时候还有些精制刀片,长短大小不一,共同之处在于锋利无比,可以确保闻命在生死攸关的搏斗中占据上风。
他以前参加的战争,敌人都是大海、野生猛兽、整个由联合政府驱动的“人类文明社会”,还有莫须有的“那群坏人”。
当面对一个弱小的人类个体,一个未成年的小孩,闻命下不去手。
他找出一块抹布,把银制道具擦干净。因为怕吓到那个人,连开刃的时候都是轻手轻脚的,把开合声捻灭于掌心。
闻命擦了一会儿,又把刀收起,然后起身来到屋外,朝着垃圾桶走去,丢完垃圾又回来,全程保持沉默,寂静的夜里只有他走路时候的擦擦声。
闻命说得没错,他们的临时落脚点是纸板房,
那是一间很小、很破、特别脏乱的寮屋,都是那些吸毒的人想找个安身之所,临时搭建的。所以很脆弱,下雨天会一直渗水。多年来,墙角被水浸泡冲刷,长满了青苔和霉菌。
闻命弯腰拍拍膝盖上的泥土,又对窝在墙角的人平静地道歉,“我给你道歉,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那人眼睛低垂,双唇紧闭,表情仿佛永久性凝固,化为一处雕塑。
闻命讲话,对方都没什么反应,闻命有些许失望。
但是紧接着他的表情缓和了,他想,慢慢来吧。
他不会再逼迫这个人开口了。
他尴尬地咬咬牙,靠在另一边的墙角睡了。
***
那天晚上以后,他们维持了一段短暂的和平。
闻命不再刻意接近他,而是像饲养某种野兽一样,隔着一段距离,把食物放在远处。这时候那个人没那么抗拒了。
后来是药品,到了光明街之后,闻命用很少的钱就能搞到优质仿制药。世界工厂的劳动力非常廉价,这是假冒伪劣批发地。
最初小哑巴的腿受伤了,闻命用最原始的方法为他处理伤口,他拿五十多度的威士忌烈酒清洗血肉模糊的地方,再拿纱布包扎,后来又在伤口上覆盖了黑乎乎的草药,那都是闻命自己在山区高地采集的野草加工而来的。
他涂药的时候,那人还昏昏沉沉的,半梦不醒。
从奥本离开时,有天晚上闻命给他撕裂的伤口缝针,半途中他疼醒了,却只是睁着眼睛不说话。草药的麻醉威力远远小于麻醉药品,他的脸色白到吓人,湿淋淋的黑发紧贴耳鬓,全程却一声不吭,只是失神地面向船舱。
在奥本鲜血淋漓的腿,到了光明街以后慢慢结痂了。
一切都在变好。
闻命找到一份餐馆的工作,他一下子打了三四份工,这样似乎也很好,因为他们终于不需要朝夕相对,也少了剑拔弩张的机会。
不久以后闻命淘到了唱片机和旧磁带。
它们是文明社会的象征。
就跟盲文一样,跟凯尔特盖尔语一样,跟车载电台里的新闻故事还有持灯讲过的无数诗歌一样。
闻命思考不明白对方的过往经历。
但是有一点闻命还是懂得的,有钱人家的小孩都看书,懂艺术,是精英们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时候闻命心里又生出一些痒意和反心,他的好奇心胜过理智,趋势他再去碰壁,去招惹那个不动不笑不说话的小矮子,去刺激他做出一些表情,又或者呈现出不同的反应。他在心里把台词演练几百遍,再用一种寻常口吻提起持灯,他讲自己以前听过的话剧和诗歌,他同对方分享自己最爱的唱片集,他满嘴不在乎,但是心里总是妄图得到一份认可。哪怕是简单的认可。
他拿着唱片慢慢靠近小哑巴。他看到对方抱紧了膝盖,缩起肩膀,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这时候闻命便停下脚步,伸长胳膊把唱片放在对方手边的桌子上——他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闻命若无其事地走回桌前捧起菜叶,嘴角的笑意戳穿了他心情很好的事实,闻命脸一沉,看向一言不发的人,一本正经地说:“我做饭去了。”
他的心里升腾起恶劣的情绪,那种简单的快乐。
十六岁的闻命难以定义自己的这种行为,好奇、自负、争强,或许还有一份单纯的仰慕。
天真,乐观,盲目……他用一种最原始而直白的方式去争取一个人的注目,并且越来越长久地希望那种类似于眷顾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每当对方出现一点点异于平时的反应,闻命心里总会情不自禁唱起轻快的歌。
闻命憋了几天就又忍不住了,开始事无巨细地和对方讲话,哪怕得不到回应。他问你觉得今天的薯角好吃吗?你喜欢黑椒酱的还是辣椒粉的?我喜欢辣椒粉的。你觉得前天那个《爱的礼赞》好听吗?我特别喜欢pief版本的……我去做工啦,今天有雨你不要去北墙角,那里漏雨我还没修……我回来啦。今晚吃口蘑好不好?
闻命从隔壁街区讨来几辆报废自行车,然后改装成一辆,他在车头装了一个声音穿透力极强的铃铛,哪怕雷雨天、隔着老远、仍然可以被人听到。
被他希望的人听到。
闻命每天骑着破烂货上街,风驰电掣,车把到车轮颤颤巍巍,无一不响,别人躲得远远的,闻命自己却抑制不住地张开双臂,快乐地空手骑车。
他抑制不住那种卑劣的快乐,他想对方笑,又总有一种把对方欺负哭的躁动,但是更多的时候是不忍心,所以他希望对方会好。
那种一碰就碎、脆弱温软的温室里长大的小孩,和野小子闻命完全不一样。所以闻命无微不至,像是照顾某种动物的幼崽那样去饲养一个人类小孩。
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每天因为鸡毛蒜皮的细微举动而心满意足,那些简单的快乐趋势他去做出更多。
从观察他的神色,动作,气息,脉搏,伤口,再到他吃了几口饭,他爱哪棵菜,他喜欢雨水还是晴天,他听了几首唱片碟……闻命毫不自知地把这一切铭记于心。
哪怕这个人多吃几口饭,闻命都会活蹦乱跳一整天。
闻命会自己找理由来压制自己,他自己劝自己说这是因为他们都在十几岁的年纪,十几岁的小孩胃口都特别好。
可是他又暗自窃喜,那可是小哑巴,干干净净、文静雅致的小哑巴,他才不是普通的十几岁泥孩子。
再也不是小鸡啄米了,闻命欣慰地想。
很长时间里,他对小哑巴的担忧超出了他的经验和想象,因为他从未窥见过这种人的生活碎片,也未曾有过与此有关、与此相似的记忆。
他在一个最猝不及防的时候和这个人相遇,开启一场亡命天涯的逃亡。
闻命一无所有,在这样一个冲动冒失的年纪里,他其实并没有准备好。
可是他们在光明街相依为命了。因为一场爆炸,一顿讨生活的晚饭,一场无疾而终的干架……他们的人生就这样被捆绑在一起了。
这像是种隐秘的片段,珍藏在闻命的潜意识中。
闻命以为就这样下去,小哑巴会一点一点接纳自己的,然后自己努努力,就可以引诱对方开口了。那一天在他的梦想中,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一天来得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