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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Chapter 41·镜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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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涌动。
TINA女士终于挤过人群,艰难来到男人身畔:“闻先生!你也来了!surprise!”
胶着的两人被劈头盖脸砸了一兜彩色纸花,郑泊豪呸呸吐掉嘴里的纸花,面色不善:“TINA?!你搞的什么乱七八糟?!”
TINA心情高涨:“欢迎仪式啊!我们部门人全来啦!来玩呀!”
闻命终于忍不住了,朝着二楼的楼梯走,一路被人撒了几杯酒,他越是烦躁越是面无表情,声音冷的能刮人脸,指着二楼说:“薇薇安是Arthur的相亲对象?”
TINA一头雾水,看向二楼:“谁啊?人呢?”
二楼后台,时敬之压下心底的惊异,扯着薇薇安一路疾行,绷紧脸一言不发。他浑身压抑着狂飙的怒气,第一次对女士展示这样严厉地态度。
薇薇安有些困惑,磕磕绊绊提着裙摆,许多人的眼球转到他们身上。
太失态了,时敬之的眼角瞥到女人狼狈的走姿,心里腾地升起烦闷。
他走到拐角时忽然冷静下来,转身冷声喝问:“你为什么总是接我给你的花?”
薇薇安站在比他高两格的楼梯上,闻言一愣。
“什么?”
“我是说,为什么总是我在送花,为什么总是快递员送花,为什么那个人不出现——”时敬之冷着脸,语速飞快地吼道:“像是一对新婚夫妇,看起来很是亲密,好有夫妻相,让人误会很有意思吗?”
薇薇安不由得一惊,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这个男人,哪怕是生气了也没有狼狈不堪,依然赏心悦目,时光回到最最初。
“薇薇,你就答应吧。”
实验楼下的拐角处,一个年轻人伸手拦住女人的去路,轻浮地吹了声口哨。他靠坐在孔雀翎色的舰艇前,一双长腿交叠,在微冷的天气里露出被黑色袜子裹住的脚踝,脚上一双产于2020s的绝版古著Gucci鞋,一身扑鼻的香水味氤氲在潮湿的雨天里,无人区玫瑰仿佛塑造出一处隔绝了整个世界的蔷薇花园——这座移动的蔷薇花园穿了一身深蓝色西服套装,上面布满艳烈绽放的蔷薇花的图案,和车盖前的蔷薇花浮雕相得益彰。
兰传旭,一个字形容,浪。两个字形容,草包。三个字形容,暴发户。四个字形容,猫捣狗抓。
连起来造句:兰传旭是一个浪到没边的草包暴发户,整天猫捣狗抓不干正事。
此刻,他正倾身拦在一个缓步走过的女人身前,深情款款地握住她的手。
如果有摄影师在,一定会感叹这个图景很适合拿去做学校小礼堂的宣传片。
这个位置很巧妙,就处于学校小教堂和生命科学学院的中央,旁边是一大片草地,楼与楼之间的柏油路是机动停车场,出了小礼堂不远就是个台阶,台阶旁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朵。
德尔菲诺大学声称拥有世界上最美的用来结婚的小教堂,毕业校友回来结婚可以打八五折。新人夫妇在钟楼和小教堂角落第三扇窗边接吻,如果被太阳直射到,那就是正在被天使祝福。
此刻女子正路过小教堂,头顶便是第三扇窗。
“这车怎么样?我专门为你去定的,上来我带你去兜风?还是说——”他漫不经心地拍着车前盖,冲她眨眨多情的眼睛,俏皮道:“跟我一起去天河汇吃个饭……”
虽然兰传旭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是他有一点歪打正着,那款无人区玫瑰很符合这位女子的气质。
她身段玲珑,长长的黑发高高盘起,显得巴掌大的脸蛋更加小巧,白皙而圆润的耳垂像是珍珠贝,修长的脖颈展现出美好的曲线,两侧点缀着精致的锁骨,那两弯锁骨中可以盛葡萄。
她总是穿着一身单调的白大褂,惯常戴着口罩遮住绝色的美貌,只是这徒劳无功,那些由内而外的高贵的气质依然惹人注目。
女子惯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睫毛在脸颊上撒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她终于抬起眼睛,给了兰传旭今天第一个对视,那是冷淡的、略带厌烦的一瞥。
兰传旭浑身一僵。紧接着他若无其事地把话说完:“……那什么,你要是不喜欢…不去天河汇也行,我在二期顶楼的二十四桥也定了包间……”
“你弄疼我了。”
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状的眼睛,眼角微微挑起,镶嵌在秀气的眉毛之下。她注视着谁的时候,目光如水,却又是极冷淡的,总给兰传旭一种想要去拥抱她的心悸感。此刻她正皱着眉,看向手腕处,兰传旭忍不住松手。
挣脱了束缚以后,女子继续向着生命科学院的实验楼走去,一条手臂从天而降,横在她眼前,兰传旭倒退着走路:“周末嘛反正你也没什么事薇薇,我想你了你不想我吗?”
女人顿下脚步,对上男人的眼睛,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同他对视,紧接着她抬手摘下了口罩,露出那张柔媚的脸:“我今天有会。”
兰传旭看着她的脸,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什么我真不知……”
女子冷冷淡淡开口,这次她叫了他的名字:“兰传旭。”
这一声唤回了他的神智。男人的愣怔仿佛只是一瞬间,他歪起头,向后倒退两步站好。兰传旭笑意盈盈地望着她,手臂却不容置疑地阻拦在她身前:“你要不要跟我接个吻?你一定特别甜,就像烟花绽放在舌尖上。”
三个小时后。
时敬之一边接收郑泊豪传过来的资料一边像学校的咖啡厅走去,咖啡厅里设有小型自习室。他毕业了也经常会回大学的图书馆借书,而小型自习室相对于图书馆而言更加自由,配备的产品也更加齐全,并且距离餐厅不远,很多学子喜欢扎堆聚在这里讨论学习,学习结束以后还可以聊聊天一起看个电影。
时敬之看到迎面而来的大人一愣。
“VIVIAN!”他停下脚步同女子问好。
女子远远地驻足,同他点头问好。
时敬之笑了笑,还是决定过去打个招呼。
他的这位师姐兼堂姐看起来二十多岁,但是年龄远超表象,时敬之只能说一句岁月优待。他和对方其实并不熟,只有某月学期跟着对方的项目组做了几次实验才一起吃过几次饭。终于有一天说上话,还是他偶然帮着对方在收发室代签了一束花。
从他入学偶然知晓对方的存在到现在,她一直呆在实验室做实验。平时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见过最多的却是全副武装戴着口罩的模样。时间久了,只看个身形和走姿就能确认对方身份。说起来,在时敬之的印象中,她应该是最适合念书搞科研的那种人。她性子安静,与世无争,看起来有点孤僻,平时也不关心八卦,似乎只有科学研究和小白鼠才最了解她。不过她虽然话少,却不是完全没礼貌的无视,她对师弟师妹们的平时作业非常负责,有人请教她也不会拒绝,团队作业时也不会埋怨有人拖后腿。而且她学术成果不少,脾气却不大,只是性子冷了点,所以风评很好。
不过再深一步讲,其实人们对她的了解,实际上也不多。有人说她做实验就是做实验,不为了发paper、不为了就业、不为了拿奖、不为了评职称,德尔菲诺鼓励营造单纯而自由的学术氛围,于是她就这样待在象牙塔中。
有人猜测她家境应当不错,因为她从本科一路顺风顺水念到博士,成绩都不错,似乎还会一直念下去,还有人曾经见过她自己买试剂进实验室,时敬之见过她带百浪多息。
她为人寂静低调,最多的时候就是解剖小白鼠,或者照料下隔壁植物实验室的花草,在她办公桌旁也有个精致的小架子,上头摆了几盆多肉。有一盆时敬之印象很深,因为它长相平平无奇,名字却挺好听,叫若歌诗。有点像她这个人,这是一个隐约含蓄、不争不抢的人。
再要说什么不一样的事,时敬之倒是知道一件。有一次他最后锁门,离开时不经意间撞见她低头摘下口罩,那一瞬间说是惊鸿一瞥也不为过。不过只是一瞬间,下一秒她匆匆走过教学楼的拐角,汇入了人群中。
时敬之走近她,看了眼她来时的方向,轻声道:“您是刚从生命科学学院出来吗?”
时藏薇点点头,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
时敬之奇怪道:“您今天不是要去参加学术会议吗?”
对方轻声说:“嗯。”
时敬之不解。
看他执着的模样,她也不知道想到什么,简短地说:“忘带东西,回来取。”
她穿着白大褂,手里提着一个奢侈品牌的买菜包,时敬之知道那是她装作业用的。今天这个包无比鼓涨,像是塞了一堆东西。
这个学术会议不是讲思考型人工智能的疼痛记忆反应和外观皮肤分子的吗?
皮肤是艳红色的吗……
电光火石之间,时敬之猛然想到了什么,他失声道:“……VI——VIVIAN?”
因为过于震惊,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女子睁着眼睛,迷惘地望着他。
时敬之自知一时失言,他低咳一声,保持着镇定,彬彬有礼地说:“师姐,您要不要喝一杯咖啡再走?”
闻言对方摇了摇头,轻声说:“不了,我要去赶着开会。”说完她微微蹙着眉头,奇怪地看着时敬之,欲言又止的模样透出些许担忧。
时敬之心想她下一句也许就会问:“师弟,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他压下心中猜测,脸上保持着得体的笑容,轻声和女子说再见。
时藏薇有些不解,可是再不走却要迟到,于是她便皱着眉、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所以一开始就是误会!”时敬之忍不住说:“收发室的花附带贺卡!落款永远是VIVIAN!我以为是你自己买的!如果你是收花人,花的落款为什么是VIVIAN?”
“VIVIAN。”时藏薇轻声解释说:“是印度语中我爱你的意思。”
时敬之一怔。但是紧接着他忍不住开口,因为太激动连声音都在颤抖:“如果……如果回到最开始那天,我绝对不会帮你签收那束花。”
话音刚落,远处的海上大厦忽然变色,而叽叽喳喳的讨论声早已席卷大厅一角。
“薇薇安?!”
“二期这大屏幕都被包下来了?!还定时开了大喷泉?”
电子大屏幕遍布整片二期大厦的楼区,临岸那一侧共有整整十二面墙,经常用于粉丝应援或者跨年读秒。
本地社交网站上正在更新当日的城市景观,其中有几张照片就来自海上城区,正对着德尔菲诺大学钟楼,只见高达百米的电子屏幕上缓缓绽放出无数朵粉红色蔷薇花,其中包裹着一行诗歌: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天穹、宫殿、江河、天使、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
画面一角飞速略过花体字VIVIAN,这些字母逐渐退散,先是两边,其他的字母还悬浮在花瓣之上,字母I停留最久,最后才化作轻烟消散。
承包十二面墙这种简单粗暴的行为十分容易引发社会矛盾和加剧价值观冲突,闻命的脸色忽然变得无比难看。
TINA暗道,真没看出来你这么仇富。
女士站在人群中耸肩,“这个应援我倒是知道,死忠粉砸钱给一个叫薇薇安的女明星做应援,一年好几次,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十八线。”
她摊开手耸耸肩:“别问我,我也不认识。小红靠捧,大红靠命。”
闻命狠狠瞪了眼TINA,继续往二楼去。
*
“因为这么高调的事完全和我的价值观不相符合。”薇薇安听着遥远的喧哗声,突然平静地说。
“那跟我的价值观符合吗?!”时敬之要气笑了,他浑身是刺,一双乌黑的眼睛饱含怒气:“所以你就这样戏耍我?!”
“这算戏耍吗?”薇薇安听着隔壁人群吵闹的欢声笑语,他们正举起酒杯欢呼:“是不是感知到了被折辱的不快?”
时敬之狠狠咬紧牙关,教养约束他不能说出太伤人的话,对方的挑衅让他的怒气狂飙直顶峰,时敬之发出了一声暴喝:“薇薇安!”
咔哒。
时敬之听到了关门声。
薇薇安轻掩上门,光线暗了一瞬。
她只留下一条缝,光明斜斜泄进来,喧闹隔绝了不少。
那样清晰,她感知到了时敬之蓬勃压抑的怒气。
她冷静地转过脸来,语气温和:“竟然这样不快?”
时敬之一把扯开领带。
这是他再一次失态,他乱糟糟地坐在沙发里,碎发全部低下来,粘在湿润的眉骨上。
然而接下来的话让他再次失控,薇薇安今天仿佛吃错了药:“你怕什么?时叔叔他们都在,大家可以轻易解开误会,再说只是一束花而已,据我所知你是单身——”
“薇薇安!”时敬之厉声喝道:“注意你的身份!”
“我是什么身份?姐姐?传说中的相亲对象?半生不熟的陌生人?你怎么和别人介绍我?Arthur?”薇薇安无情道:“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家嘻嘻哈哈就过去了。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你到底在意什么?在意大家都误会我们的关系还是你那个——”
甜蜜的麻烦。
她硬生生住了口。
时敬之抬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如同注视一个恶劣的敌人。
对方的行为让他怒火中烧,他说不出那些怒火从何而来,让他更加难以忍受的是被侮辱和戏耍的羞耻感,那种深入骨髓的耻辱感打湿了他的眼睛。
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没有必要在乎的事情。
然而时敬之感觉自己体内的神经又开始被啃噬,那样多的蚁,焗在他的骨头缝里,啃咬他的血肉。
像是一张白纸上多了个黑点,黑点刺目。
他们正处在一处楼梯拐角的隔间中,非常古旧,像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大不列颠。学校里总是不缺书的,黄铜镶边的摆台上整齐排列着几个世纪之前的诗歌小说。
“我曾经也以为自己足够高贵。”时藏薇一动不动地回视,面无惧色:“在我十五岁以前,我一直住在惠特比附近的庄园里。”
她说着,又机警地看了眼门外走廊。
对方为了她这种遮掩行为冷嗤一声。
“可是后来我被带回本家,最后却告诉我,你只是一个不被期待的私生女而已。”
时敬之脸色一变,他的目光动了动,不可置信道:“……私生女?”
他是文明人,嘴里难有污言秽语,似乎连讲出这三个字都算违规和冒犯,如同叫出禁忌的魔鬼的名字,时敬之浑身不自在。
薇薇安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反而笑了笑:“严格来讲我是非婚生子女,父母两个在当时是单身情人的关系。”
时藏薇的父亲算家族中的旁支,本人有些“独”,时敬之因为某些原因,对大家族里的事向来不感兴趣,所以对时藏薇的身世一无所知。
“也许只是隔着一道门槛。”时藏薇说:“你以为只是一纸婚书吗?有了那张纸,他们的关系就有了证明,我的正当性也有了证明,可是不被承认就是不被承认的。”
时敬之绷紧的脸色终于缓和,他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薇薇安笑着叹息:“你这种身家清白的纯婚生子女是不会理解的。”
而当她走进富丽堂皇的老宅时,她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
*
“hey,bro,最近好吗?”
只是一句话,就让闻命的身影定住。
只有三个台阶,他已经可以看到楼梯间透出的微光,屋里徐徐传出高低起伏的谈话声,两个人影“交叠”在一起,还有的,那些威士忌酒的清香和玫瑰花的气味萦绕着他。
奇怪。
多么奇怪。
这里繁华又嘈杂,阵阵欢呼声吵的人心情不好,你知道身处德尔菲诺大学礼堂的心情吗?
很多时候需要靠想象了解。
他似乎回到了十三岁那年,如同一个乱糟糟的撞入者闯进文明殿堂。
闻命徐徐转身,他抬起眼,看向倚墙微笑的男人。
凶悍,强壮,一头金发如同喃喃低语大海之上生满枫树的悬崖,远离周围的世界。
“宁芙。”闻命撤回迈出的脚步,他走近男人,沉声说:“你不在冰岛待着,跑来这干什么?”
楼上屋内继续传出轻微谈话声。
宁芙歪歪头,笑道:“我可没有偷听别人讲话的癖好。”
闻命脸色刹时更难看了,他又问一遍:“你不在冰岛,跑来这里干什么?!”
嘎吱——
薇薇安有些热,门闪开一点缝隙。
她在门口定了两秒,体会风的温度,然后缓缓走向时敬之。
“一个人总要思考自己从哪里来,为什么而来,往哪里去。记得自己的出生父母,那就是知晓来处,可是一旦父母死去,就只能记住自己的归处在哪里。”
“然而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主动思考我为什么会被生下来,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时敬之猛然看向她。
他看着女人平静的面容,轻声开口:“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说法,叫做固置,大意是说,当一个人遭受了某种创伤,他的一部分人格会永远停留在那个人生阶段,无法顺利成熟,无法向前走。”
“对过去的某一件事情始终难以忘怀,以至于自绝于现实和未来。就这样藏身和囚困于记忆中,像古时候遁入空门的人那样艰难度日。”薇薇安点点头,没有否认:“所以偶尔我会很羡慕那些年轻人,有着张扬肆意的人生,现在我也许是看起来二十多岁,实际年龄要三十岁,在日后即便是五六十岁,凭借着技术和医疗,我也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很年轻,可是在我十多岁的时候,我已经死过几百次了。我已经把自己杀死过几百次了。”
她就这样诉说自己的故事,好像在描述别人。
“他从我十五岁开始追我,高调又张扬,让我无比丢脸,我认为被他喜欢是一件让我丢脸的事情。”
时敬之的目光又变了变,他突然问了一个非常不符合自身气质的问题:“十五岁分得清爱恨吗?”
薇薇安一愣,“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时敬之慢慢说,“我其实并不知道。”
“我不知道,十五岁是不是可以分清爱恨的年纪。人们都说,爱恨是鲜明的,但是我只能感到一阵混沌、恐惧、绝望。”
“我只是会做梦,梦里有一大片森林,只能记起大片大片的森林,碧绿色的,如冰的残影落在叶间,若是下雨颜色会深上许多。世界尽头有村落和大海,我很用力地奔跑,然后我活生生地掉进了无声无息、无穷无尽的深渊里。”时敬之垂下眼睛,“然后我就醒了。”
总是这样。
他想。
总是这样坠落,然后他满身冷汗地惊醒。
“只有死者才能留在那个年纪,不是吗?”时敬之忽然说。
“只有十五岁的人死在十五岁的年纪,这个人才永远是十五岁,不是吗?”
薇薇安心下一惊。这话说得切题,虽然讨论生与死是很无聊的事,但是她没有否认时敬之的话。
相反,这句话对她有些莫大的吸引力。
“可是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吗?”薇薇安这样说。
“我已经长大了啊。”她重复了一遍,突然伸手抹了把脸,她做这个动作特别容易激起人的保护欲,时敬之下意识地看她。
薇薇安巴掌大的脸全部埋在手心里,透明泪水顺着指尖低落,她飞快地哽咽出声:“我已经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让十几年后的我回到十五岁去遇见他了啊。”
时敬之彻底呆住了:“薇薇安……”
“我已经没有办法变成十五岁的薇薇安了啊。”薇薇安说完,快速抹了把泪,冲着时敬之笑。仿佛刚才的失态是不存在的。
时敬之看着她强装出来的笑容,刺眼又明亮的笑容,忽然忍不住道:“十五岁,是个特别好的年纪,对不对?”
“是个特别好的年纪。”薇薇安笑着落泪:“特别好,因为是我遇见他的年纪。”
因为是我遇见他的年纪。
这一天时敬之受到的冲击太多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像在发呆,过了会儿他自己又回过神,点点头继续问:“十五岁,后来呢?”
“他让我过年陪他回家,我一路哭着去,一路哭回来,我感觉被他操控了。”
“他身边的人都知道我是他的高压线。”薇薇安轻轻笑了笑:“我叫藏薇,是因为我母亲叫言薇。其实我很讨厌蔷薇花,甚至会感到恐惧,我有时候想问问他,能不能区分开蔷薇花和玫瑰。”
“他说他可以学。”时藏薇学着他的样子,像是小兽咆哮:“薇薇!我都可以学!不就是分类学吗?!我可以从头学!你要知道什么?!花蕊!花心!花瓣!枝子叶子?!”
“知道怎么成为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又不被人识破吗?”时藏薇看着远处的大屏幕说:“那就去找本圣经佛经,把里面的好事都挑出来,好事是自己的,坏事全都扔给别人。也就是说,规规矩矩,一堆规矩,可是规矩都是给别人定的,留给自己的只有自由。”
“我常常会这样觉得,上帝死了,人类从此没了信仰,可谁是我要尊奉的神?作为一个2080年代的渺小人类,我的信仰是什么呢?我好想只能向道德评价、伦理秩序屈服,要死人的规矩活活束缚活人。于是我成了活死人。”
她收敛神色,起身走到桌边捧着书,那是本德文的《德古拉》。裁剪妥帖的衣裙紧紧勾勒出她优美的腰线,两侧飘逸出丝绸的、褶皱恰到好处的花边。
礼貌,古典,跳舞,衣着,游玩,是她一直学习的才艺,连弯腰俯身的弧度都被规定,让她展露自己最美丽宁静的身体曲线,“史书使用任何的铅笔、墨水、钢笔和纸张,去描写一个故事,后来我发现,故事里没有薇薇安。”
“有时候我也想变成个男生。”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有过一些假设我是个男生就好了的想法,但是那些想法的意义轻飘飘的,我的愿望也从没有那么强烈。”
“那时候会想,啊,男生可以跳进大海里冲浪,男生夏天没那么热,或者,他们可以爬上高高的墙,我却爬不上去。很多个这样的瞬间,我会幼稚地想,我要是个男生就好了。”
“后来我长大了,我也把这些想法忘记了。”
时敬之似乎没有办法理解,却似乎可以理解,他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问:“那你后来做了吗?”
时藏薇摇摇头,合上书身体一歪,“有的做了,有的没有,但是也不遗憾,因为我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
“我后来做过的蠢事反而更多。我干过拿着买菜包装玫瑰花的事。偷偷背着资料包出门,学生们都以为我要去参加学术会议,我人云亦云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个花是送给谁的,品味真是俗气之类,然后在所有人离开后我会回去,偷偷把花拿走,一边后悔一边哭,心里依然怨恨,不知道是怨恨他还是怨恨自己。”
“我很努力地学习,工作,我是我们家唯一的博士,我在学术领域博取功名,这还不够,我总需要一些傲人的成就来证明自己。”
“博学多才、尊师重道的薇薇安,高高在上、清高出尘的薇薇安。”
“并不爱慕虚荣、恬静美丽、花瓶般的装饰物薇薇安。”
“在生命科学学院里戴着口罩,隐藏在守旧的教职员工中间,永远不会有人认出我,不会有人注视我,对着我指指点点,我的容貌,我的身世,我的人生——被指指点点的只有他而已,我把自己藏起来,我就是安全的。”
“有蚂蚁的教堂是空的,但是不妨碍外人前来朝圣。”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有一只蚂蚁,每时每刻啃咬着,发出嘎渣嘎渣的饕享声。”
如果要问时敬之对于时藏薇父亲的印象,他一定会说,他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
还是那句话。
想要证明上帝的存在,先要证明魔鬼的存在。怎样证明魔鬼的存在,就得找一个替罪羊,制造魔鬼的亲密情人——女巫,所以有了这样的活动,猎杀女巫。
“你说那只羊害怕吗?”薇薇安眨着忧郁的眼睛。
这样的一个孤女,在一个宁静的小庄园里被培养成温柔,文雅,柔弱的名门淑女,然后梦碎。
她似乎非常了解自己,因为太清楚剖析起来不遗余力:“你以为时藏薇的内心是一座开满蔷薇花的秘密花园吗?不是的,那是一片阴森恐怖、腐败悲凉的荒野,只有在那片狂风呼啸的荒野上,她才可以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说到这里,时藏薇轻轻笑了起来:“荒谬不经,是吗?以扼杀自我而向社会理想的规模范式投诚。”
时敬之突然陷入沉默。
“我们常常被教育说,我们是周遭没有反对声的一代,时代决定了我们大步向前,齐头并进。”
“因为要利用科技大力发展,于是平息和压抑各种生存竞争的实际可能性。”
“这个世界上只有光明没有黑暗。哪怕有十几岁的小女孩不懂生理卫生,认识不到学习的重要性,被骗被哄和男朋友去酒店,辍学未婚先孕生小孩,不看世界名著和歌剧,那都是属于富人的东西,不看诗词歌赋,而是拿着一两句泛泛而谈的话奉为圭臬,不经历深层次学习,只有碎片化和浅阅读无止境打电子游戏,不认识真实的世界,分不清胡萝卜和香菜、韭菜和小麦,然后她这样长大,圣洁又干净。”
“哪怕是高贵的淑女,养在温室里,注定要在单向度的路途上联姻,我也曾经试图自我说服,一切传统都被消解,我应该接受早就安排好的道路。”
“可是我……依然感到恐惧。作为薇薇安的我,这样的我,哪怕是嫁给同一个人,她依然要追求一些自己纠结的、和社会离心的东西。”
时藏薇说:“我就是这样执着,我这样在意,他到底能不能分得清蔷薇花和玫瑰。”
“规训如同凌辱。”时敬之这样下结论,显得离经叛道,可是他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绝大多数人接受或者被迫接受规训,其实并不能抹杀某些不合理性。”
“我在接受自己的不合理。”薇薇安突然又看向那束火红花朵,她垂眼的模样安静又忧郁:“可是人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胆怯和阴暗面时人就会害怕,不是吗?由爱生怖。”
“四处都是谣言,一个狂热的粉丝对着女明星薇薇安穷追猛打。”
“女明星,薇薇安,光彩夺目的、虚构的薇薇安。我却不敢去打破谣言。”
“我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总是对着火焰一般横冲猛撞的追求避之不及。”薇薇安摸了摸花朵,再次重复:“避之不及。”
时敬之没有回答。
薇薇安看向他,她是单刀直入的类型,忍不住起身抬起手,将手指停在时敬之面前一寸,那是一个对时敬之而言冒犯又亲密的距离:“人和人的关系多么奇怪。大家都说上帝死了,科技赋予人类平等与独立的机会,人的身上有了独立、自主、自由的可能性——或者说,无所不能的神性。所以怎么样都是有道理的,高矮胖瘦,恩怨爱恨,个体之间的差异被抹杀,所有的合理性都被承认,可是集体的神圣不可侵犯遮蔽了个体的呼吸。”
“权贵精英,社会上流,高贵的小姐,联姻的淑女。”
“我的生活故事始终内嵌在那些身份共同体的故事里,不是吗?”
“翻遍史书,书里没有薇薇安。”
*
“这不接了个单,保护一位娇小姐。”将目光从楼上收回,宁芙看向满脸阴沉的男人,他忍不住吹出口哨,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一点没变,真是不改野狗本色:“倒是你,想不开决定回来尽孝?”
闻命没有回答,满眼戒备地望着他:“娇小姐?谁?薇薇安?”
宁芙没有否认,他吹起口哨飞快按动通讯器:“我要和老板打报告,就说薇薇在外边有人,卿卿我我,我得加钱!”
他说一句,闻命的脸色便阴沉几分。
“喂——”宁芙吐了吐舌头,又调笑说:“我可是听说了好玩的事,有人在不久前拿旧电台和岛上投诚。现在的年轻人都在逃离,主动回岛的可不多见了。”
闻命依然没回答,宁芙喝了口酒:“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毕竟你可是拿盲文密码发情报的高手——”
“我看你是不长记性。”闻命说:“还想再试一次拿尿浑酒的教训。”
宁芙脸色一变,他放下杯子,想起当年这个人做过的一切,心里陡然燃起被殴打的恐惧:“我已经很努力去克服心理阴影了!老子现在只是不碰威士忌!”
正说着,楼上传来些微声响,古老的木门自动滑开一些,闻命身形一闪,把宁芙拽进混合卫生间里,不忘在门口按下正在维修的警示灯。
“哟——”宁芙看着满眼粉红色壁纸兴奋道:“不愧是文明先驱德尔菲诺,平权运动做得不错。”他的视线被洗手台旁五花八门的安全套和卫生棉条吸引了:“啧啧啧!”
闻命没有说话。
宁芙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疼,自顾自道:“我以为你会一直呆在冰岛,收收明信片跳跳酒一直到死。你早该想开了!人死不能复生,天涯何处无芳草,是吧!”
他捏着一枚紫色包装的小圆圈,冲闻命挤眼睛:“干炮的好地方,一会儿你不试试?”
这换来闻命用力挥出的拳头,男人狠狠把他压在墙壁上,压低的声音里饱含威胁:“不会说话就别说,我的事情不要管。”
“别紧张。我在二楼站着,视野特别好。看到你的时候还想,怎么?这么多年终于想开了,有人了。”宁芙笑了笑,拉开一点门缝看向楼梯深处,嘴巴朝外面的方向努努。
他的眼中露出快乐,宁芙双手摊开,挑衅道:“你的眼睛就没从人家身上离开过。”
*
“我能碰一下吗?”薇薇安冷静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们那样相似。
她在时敬之极力放松的状态下轻轻用手抚摸时敬之的眼睛,只有他们彼此才看得到彼此的影子。
“你看,随便一个什么理由,任何人就可以展开联系,相遇,交集。”
这是一个科技隔离了阶层、每个人都处于自己的信息茧房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所谓的天赋人权、个体的自由意志得到最大化赋能的时代。
世俗传统的道德价值被摧毁,神权跟着地底探测器走下神坛,科学和知识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早已被消解。
去除了吸引人的力量,繁华的大都市里住进蚂蚁,四处泛滥着古旧的道德秩序、心醉神往的物质还有空洞洞的性与快乐。
“三秒钟亲吻一个人,饿到饥渴,毫无食欲,不谈矫情,可病态的精神饥饿横流于世,这就是我们的时代。”
“我畏惧走近人群中去,我也惧怕被人看穿,我从不同人交往,甚至惧怕认识本家的人。我将背负时代赋予的任务,圣洁美丽,理智冷静,根除感性、骄傲、支配欲、占有欲、控制欲,收起我作为败北者的傲慢,以殉道者的身份永远臣服。”
“人和人可以被机器筛选、量化,被分数和评语表判断优劣,住在办公隔间中沦为电子机器的附庸,在社交软件上一见钟情又在凌晨分道扬镳,已经很难有人对着某个个体的神秘性产生好奇和探究的欲望,当如今所有人已经习惯于用图画、雕塑或其他具体形象表达思想,而无法像过去那般膜拜和倾慕一个抽象的神明,我经常会自我怀疑,他为什么这样执着于无聊透顶的我。”
“因为我已经这样,被规范、训诫、压制,成为一座只能计时的钟表,一个只知道煎熬度日的动力机械,我产生的产品只有分和秒。”
空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时藏薇认真低头拨弄花枝,“但是阿兰说,我可以做点坏事。”
“谈过恋爱吗,弟弟?”她捧起花束,突然转身注视他。
时敬之没有回答。他心内五味杂陈,又惊又冷,为了对方口中无比亲密的“阿兰”,也为了那个带有刺痛感的问题。
“向往谈恋爱吗?”
时敬之依然没有回答。
“知道我以前怎么和别人称呼他吗?”薇薇安突然换了话题,她发现有根绿色的纤维刺没有处理好,便把花抽出来,重新修饰:“讨厌的人、恶心的人、流氓恶霸一样的人,我一边骂他,一边因为心里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哭泣。好的人、逗我开心的人、我在意却又害怕看到的人——我告诉自己,恋爱是恶心肮脏的事。后来我只能艰难地和别人提起,我有一个朋友。”
“朋友是最安全的区间。长久,合适,稳定,虽然不曾拥有进一步的亲密,却总比全部失去好过一些。”
“可是,正因为没有对象所以才会心动。”
时敬之猛然微睁眼睛,薇薇安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突然将一只玫瑰递过去:“即便道德秩序已经绑架我,告诫我心动与恋爱是罪恶与肮脏,即便物质与消费提供了全新选择,轻易满足欲望,即便科技停滞、信仰死亡、每个人都只是在高科技泡沫中苟延残喘地活着,即便我伤痕累累、难以言说,如同古老的青蛙坐在金子打造的牢笼中坐井观天,可是我依然会心动。”
“我依然会心动。”薇薇安说。她说这句话,像祈祷,像宣誓,像呼告。
“我依然试图仰慕,去想象某个人,去信任某个人,去寻找某个人,去把他当做我的偶像,去因为他坚定自己的意志,去靠近去触摸去仰望,哪怕我伸出手又缩回去,我为自己的退缩感到羞愧,而我依然会心动。”
“道德是会压抑和杀死欲望的,可是欲望不会骗我。”
“那个人……”时敬之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茫然。
你找到了吗。
他对上薇薇安的眼睛,时敬之顺着她的肩膀向后看,突然同镜子中的自己对视。
书架之上的墙壁里嵌着一面古老梳妆镜,主厅维多利亚大灯的光反射着,镜面的每个角度都在闪烁着金黄色的微光。
他在那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闪烁明灭的眼睛,薇薇安似乎发觉了,便转过身来,一起看向镜中的自己。
他们有着相似的面容,相似的眼睛,虽然同宗同源却分外陌生,在过往中仅是知道彼此名字的存在,像是仓皇又匆忙的船,在壁垒森严的社会里找到黑暗中的水洼,独自摇曳。
“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见你吗?”薇薇安轻声陈述:“二十多年都只是点头之交的亲戚,却在突然之间有了去认识的兴趣,这好令人匪夷所思。可是我依然想去试试,我总要学会主动走近什么人,了解什么人,和我感兴趣的人建立关系,走入周围的人群之中。我选不到那个应该让我开启结识之路的起点,而特别巧合的,你突然出现了。那时候我在想,行吧,如果随便要选个什么人,不如选一个我有好感的人。”
“半年前,我因为被学校里的蛇咬了,受伤住院,结果意外遇见你。你当时在和兰先生讲话。兰先生问你,为什么不去见面?你还记得你的答案吗?”薇薇安低头折下花朵,她抬起手,别进时敬之西装口袋里。
时敬之突然愣怔,他呆了几秒,把眼睛从镜子上移开,“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
“原本你住我隔壁楼的楼下,但是有天突然调到和我同层,每天我站在病房窗口可以轻易看到你。”时藏薇盯着他胸前那朵花说:“应该是有人故意调了你的病房,对吗?”
时敬之浑身僵硬。
“那个时候我看到你的表情,就在一刹那之间,我以为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你听过一个故事吗?在我们学的课程里。在冰天雪地里孤单生存的北极熊,跋涉千万里去寻找另一半,哪怕隔着十几英里,他也可以闻到对方的气味,只要找到对方留下的脚印,顺着那些轨迹行走,他的每一步跋涉都充满勇气,他可以为了对方击退所有竞争者与之搏斗,再遍体鳞伤地跑回意中人的身边,去做自己未完成的事。”
“有时候,他们还会遇见极光,一个极昼极夜的交替就是一年,有种灯蛾毛虫,为了在转瞬即逝的春天里繁衍,要熬过十四年,才可以破茧成蝶。”
“勇敢不同于鲁莽灭裂,因为勇敢连结于知畏知怕。”
“我——”时敬之抬头,他终于忍不住,因为距离太近,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开口辩解,然后在镜子中捕捉到自己仓皇不定的脸:“我不是……我没有……”
这话过于欲盖弥彰,时敬之忍下被折辱的羞赧和怒气,他忽然站定,三秒后才冷声否认:“没有人专门那么做,都是巧合罢了!”
女人沉静地望着他。
薇薇安只是“嘘”着,她俏皮地眨眨眼,将食指放在唇上。
口罩不知何时脱了一半。
她像是脱下了戏装,走出“戏”。
在她原本站立的地方,那里出现一个纤细文雅的人影,穿着硕大昂贵的礼服裙,在地上拉出长长的身形。
她原本站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随着她一步步走出,她的身材和脸蛋也逐渐显露出来。时敬之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别紧张,我说的是我的未婚夫。他总是煞费苦心,绞尽脑地搜刮那些奇闻异事,苦苦哀求一般努力和我搭话。”
薇薇安摘下口罩,甜甜地微笑,伸手整理时敬之微卷的领口,对方的胸膛起伏不定。
“我未婚夫说,作为杂交产物的玫瑰也是由蔷薇属下各物种选育所产生,因此更引人夺目。”
“上面这段是他死记硬背的。他追到学院来修在职课程。”薇薇安哭笑不得,她笑着摇了摇头,又低声说:“可他依然分不清那些花。他说他只是想送花而已。”
“他告诉我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
薇薇安慢条斯理地调整领结的角度,又再次摆弄那朵花,她后退一步,点评说:“很衬你。”
时敬之没有任何动作,他在等她的最后一句话。
薇薇安欣赏了三秒,然后笑起来,她很甜蜜,那副幸福模样在时敬之看来刺眼又扎人,让他无比厌恶。
让他继续下意识自我催眠,这是不属于他的、被他羡慕的、他永远得不到的那种幸福。
然后对方开口说话,如同神明的祷告词。
“其实很简单,不管我是谁,我是时藏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