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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 8·碎片 ...

  •   2085年的后太空移民时代,航天计划有条不紊进行着,联合政府派出专项小队,在地球的各个角落进行最后的清扫,引导还留在地球上的人群到宜居城市生活。

      时敬之是清扫队负责人,是朋友口中典型的高岭之花,是后太空移民时代的精英,禁欲、自律、优秀,却也不近人情。

      一旦遇到他讨厌的事,他便皱起眉头,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清贵,目光冷淡地略过某个方向。

      那时候如果谁不要命了,大着胆子同他对视,必然会被那目光刺得羞愧难当,进而意识到,连自己的出现对他而言都是一种莫大的冒犯。

      ***

      但是闻命不怕冒犯他。

      在时敬之允许的时候。

      他会扶住这个人的肩膀,任由他把自己禁锢在一方天地,对方的脸上染出薄红,不得不把大半张脸藏进闻命的肩窝中,凌乱的发丝垂下来,每一根发尖都透着暧昧和水淋淋的气息。

      德尔菲诺人工岛,尽管是北大西洋暖流刮带的海岛,气候紊乱却让这里迎来梅雨季。

      暴雨前夜往往曝晒炎热。这是人造月光都无法抵挡的热度,咸腥的海风从遥远的海湾处刮来,再同落单的海鸟周旋,在灰蓝色的钢筋铁骨之上徘徊。

      哥特式建筑存在了几百年,楼上卧室狭小的木窗只能推开一条狭窄的缝隙,幽蓝色的人造光从海面灯塔上扫过来,隐约照亮某些轮廓。

      闻命的鬓角在夜色中发亮,他发出沉重的呼吸,喉咙中产生某种隐隐约约的奇异声响,时敬之单膝跪在他身侧,另一只脚艰难撑地,一手支在闻命肩膀上。

      而闻命没有推开他,只是认命般扶住他的肩膀,这给时敬之一种感觉,这个过程是愉悦又温情的。

      在他的认知中,闻命是成熟沉稳的人,这时候却又显得过分温顺了些。

      如果真的要细究起来,闻命的所有动作都是在围着时敬之打转,他会轻轻退开,俯在时敬之耳畔柔声下气地安慰,或者是照顾他的感受,直到他发出某些指令,再身体力行地执行。

      曾经他们胡天胡地,时敬之搂着他的脖颈,闭着眼睛疲倦地评价说,闻命,你的体力很好。

      而这时,闻命只会略带羞涩地,温柔地笑起来。笑中还带着怜惜与无奈。

      时敬之并不多话,他只是低头看着他们彼此的身体,又突然抬头,眯眯眼睛看闻命一眼,仿佛打量,再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伸手,抬起对方的下巴俯视对方,再凑过去同他接一个漫长的、凶狠的吻,直到他绷紧白皙的脖颈和薄削的肌肤缓慢染上血色。

      他掐住对方的脖颈说:“动。”

      似乎感知到指令,闻命的鬓角染满薄汗,亮晶晶又冷冰冰。今天时敬之过于急躁,所以闻命犹疑,他绷紧声线忍耐道:“可是你……”

      “动。”时敬之哑声道。

      *

      时敬之有秀挺的鼻梁,带些绮丽意味的面容。

      在某些时刻他会哭,时敬之哭起来很动人,又静默。

      泪水沾染的面庞上透着隐忍和痛苦,他往往垂着眼,像是被折腾狠了,而闻命却会皱起眉头,不赞同一般怜惜地凑过来吻他,仿若某种无能为力的安慰。

      闻命这时候会认命般在他耳尖落下温热的吻,将热烫的身体贴近他。

      闻命很喜欢拥抱的动作,这样就可以把时敬之整个人圈起来,有时候他太累,便只能做出某些无任何意识的动作,手指不停蜷缩抖动,显得有些可怜,他攀在闻命的上肢上,靠近他的肩窝里,闻命便捉紧他的手腕,一脸愧色地在他手指处落下温情的吻。

      半个晚上过去,时敬之大汗淋漓。

      这是耳鬓厮磨的温情时刻,时敬之却有气无力,他微微抬眼看向远处的天光,濡湿的海岩陷落于波涛,天空似乎要落雨,而他下一秒仿佛要睡着了。

      闻命不赞同地说:“小敬……你太累了。”

      说完凑在他耳畔,落下一个又一个轻吻。

      时敬之动了一下,他神志不清地移开脑袋,仿佛被闻命弄乱的头发骚扰了梦。

      闻命无可奈何地想,以往时敬之精力充沛的时候,必然每夜去浴室。

      那些时刻,时敬之惯常起身,动作利落,然后随便披一件闻命的上衣,经常是宽大的衬衫,然后端起闻命早就放在床头的温水,将汗湿的头发抄至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行走间没有扣紧的衣摆在飘,遮去半截大腿,时敬之按开浴室灯,关门,三秒后浴室里响起水流的刷刷声。

      床头的通讯器在震动,那是时敬之定好的闹钟。

      闻命推着轮椅,把时敬之放入床铺中,自己再去阳台上关窗。

      时敬之太累了,没有醒过来,只是微微开合着眼睛,闻命快行几步,在远处把他的通讯器按灭。

      昏暗的书桌上摆着几本书籍——一种在这个时代堪称古董的东西。书脊题目隐约可见,字迹是手写的,略显潦草,大致可以辨别出《红日法案》《蓝夜宣言》《xxx司机诗集》《XXX的第三本八开日记》等字样。

      书籍旁边是一沓厚厚的A4纸——保持名流身份的第一要务是“复古”,末世全员电子化时代,A4白纸一纸难求。——这都是闻命闲暇时刻抄诗用的草稿纸。

      然而现在这些稀贵的东西却略显凌乱地摆在桌上,显得主人多不上心似的。

      闻命有些无奈,似乎对时敬之的潦草无可奈何,脸上却又挂着浅笑,不紧不慢收拾起来。

      远处的海水汹涌澎湃,白色的鸥鸟总让人想起它们在奥本停船边徘徊不前的情景。

      闻命仔细地倾听那些嘹亮凄厉的鸟叫,似乎就可以隔着远端的记忆,回想起当年的夏季与海岛。

      他将窗户的朝向换了方向,避免时敬之被海风吹到,再将人造光调暗,整间屋子陷入寂静中。

      他仰望着人造繁星的时候,目光仿佛可以穿透茫茫海岸线,接触到大海那头的外界,那些人造光曾经接触不到的地方。

      后半夜,温度似乎终于降下一点点,手里的通讯器和晚风一样微凉。

      尽管经历了体力消耗,闻命依然精力充沛,头脑甚为清醒。

      可是时敬之却异常疲惫。

      一个半小时前,他刚刚把自己的下属骂了一顿。

      市政厅办公室某小组主任正通宵达旦写《关于清扫队第三季度人才培养与引进亮点工作的汇报》,案头的烟蒂和泡面盒堆成山,苦熬冥思那份改了十几遍的材料,绞尽脑汁去想时敬之所说的“办实事、做实事、不要写虚头巴脑的废话”这句话的确切含义并痛骂电子设备不给力竟然没有字体仿宋_GB2312而只有仿宋——

      时敬之暴躁地摔了文件,原话是这么说的:“全篇x上雕花,净整些没用的!”

      闻命知道,最近时敬之过于操劳。

      也许他是在为清扫工作遇到阻碍而烦心。

      *

      时敬之活了二十几年,人生几乎顺风顺水。

      优渥的家庭、良好的出身、丰富的资源——因为这些外界资本的托举,他出生就站在终点站。

      更不要提,他天资聪颖,还拥有绝好的容貌,在门槛极高、精英济济的学校中也是风云人物。

      他是学院的优等生,惯常拿奖学金、发表演讲,获得教授和院长的青眼。

      变故发生在十四岁那年。

      ***

      他的父母都是联盟政府的部门负责人,14岁那年,时敬之在假期里跟随他们去前线历练,结果遇到意外。

      恐怖分子发动了自杀式袭击,时敬之在巷战中走失,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晚上。

      眼前一片黑暗。

      他刚睁眼几秒,剧烈的头痛便袭来,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整个人便又迅速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陷入黑暗之前,他听到午夜悠长的汽笛声。

      周遭似乎是码头。他的嗅觉开始变得敏锐——濡湿的海风、咸腥的空气、刺鼻的机械油味混在在一起。

      紧接着,身下的地面开始摇摇晃晃。

      他没有看到,夜色中,白色的船只正渐次出港。

      闻命在位于苏格兰西北部的奥本小镇码头旁的黑巷中捡到了时敬之。

      当时闻命正要出海。

      据闻命后来说,他趁着边境巡逻官分神的片刻将时敬之塞入底层货舱中。

      “你当时就在边境地上躺着。那些大人经常因为我要过境就问我要很多钱,我没有那么多钱,所以趁着他们不注意,越过边境线,把你偷偷带上船了。”

      这是一艘小型游轮。

      目的地是东亚,它会经过一个位于南太平洋的风景秀丽的小岛国,小岛国以偷渡劳工而闻名于世。

      这艘船将途经非洲的开普敦和伊丽莎白港,据闻命所知,许多人会在这里通过大卡车偷偷进入船舱,闷在船底几十天不出门,背井离乡去富裕的岛国当淘金客。

      也因此,这两地的检查分外严格。

      从这里偷渡上船,答案只有两个,顺利登船,或者被判监禁。

      不过也有漏洞可钻。

      偷渡客上船以后不会轻易出门,只有接近小岛国时会跑上甲板呼叫,要求下船。

      有时候船长怕惹来麻烦,会将他们放下船舱,让他们自己顺着海水游过去。

      因为联合政府的国际偷渡条例规定,船长具有连带责任,一旦被发现船上有偷渡者,船长会面临数不尽的官司,审查,以及吊销执照的风险。

      很多时候为了省事,他们会雇佣几位亡命徒雇佣军,趁着偷渡客耍赖,将他们乱枪打死,再丢入茫茫海中。

      闻命思前想后,为了避免杀身之祸,他决定避开这些路线。

      辗转多个码头后,闻命带着时敬之在贝伦区下船。

      贝伦区,是贫民窟。

      临近闻命下船的地方有个废弃的小港口,旁边就是著名的“扒车大道”。

      当年这里的国际行政区划线模糊不清,许多人钻了政策的空子,挂在卡车上偷渡来这片区域谋生。

      这里是赫赫有名的老城区,移民众多,龙蛇混杂,九反之地,旁人不会轻易涉足——这里是小偷、强盗、偷渡客和妓女的天堂。

      时敬之伤到了腿,无法轻易活动,闻命让他自己藏身在黑色的城寨高楼与驳杂的电线之后,自己出门找杂活谋生。

      闻命出门早,他会骑一辆带着清脆铃铛的自行车,破铜烂铁叮当响,车把上被他按了一个铃,他一路按回来,那样隔着很远,时敬之就可以听到。

      那个时候四周似乎没什么人影,时敬之听到了自行车铃声,然后明白过来,寂静的黑暗中只有闻命一个人。

      时敬之呆的小屋很破。头顶上是粗长黝黑的电线,已经脱了皮,时不时掉下尘土和碎屑,有时候黑色的皮子里还掺杂某种鸟类的粪便。

      驳杂繁乱的电线上还绑着七八十个破旧的皮鞋,颜色各异,斑斑驳驳,这是前人留下来的。

      闻命指着鞋子叮嘱时敬之,不让他随便出门。因为据说歹徒们进行非法交易时,会在天线上挂一只鞋子,引旁人来买卖。

      这条街叫做光明街,红灯区的光明街没有灯,因为没有电。

      这里遍布拥挤的纸板房和违章建筑的寥屋,半夜时分,追龙者们喜欢捂着一柄蜡烛,来寮屋里聚众活动,她们秉着蜡烛引路,因此这条街又叫做光明街。

      光明街是一条黑街,各种意义上的黑街。

      “但是后来他们说,光明街有了别的意义。”闻命躬身进门,头顶的白炽灯不亮,时敬之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后的墙壁上爬满黑黝黝的青苔。

      十六岁的少年人桀骜不驯,身上却过早有了沉稳的影子。

      闻命洗洗手,从白色塑料袋里向外掏菜叶。

      “你知道吗?光明街是黑街,红灯区,这里的妓女特别凶悍,别人都不敢靠近。咱俩今天吃薯角怎么样?”

      闻命说着掏出一盒马铃薯,这种菜最常见也最充饥。

      紧接着,他又从袋子拿出来一张唱片,递给时敬之。

      “因为但是后来光明街出了一个女诗人,叫持灯,她是个很厉害的妓女。”

      “你知道她吗?就是持灯,持灯接受过大学和慈善基金会的资助,据说还有文章在报纸上发表。”

      “还有吐露吐露司机先生,他是一位很肉麻的诗人,他认认真真写信,别人以为他在保存什么旷世巨作,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在给心上人写情书。”

      闻命大声说:“他第一次见到心上人,就给那位女士写情书!见到您的第一眼,我的母亲正在打电话催我找女朋友,我就想起了您,如果您在我身边该多好,跟她通个话。让全世界知道您愿意成为我的妻子,我没有比这更大的愿望了!而且我想好了,以后咱俩的孩子要送去月球培训班,火星的就不要去了,太远,何况又热。”

      闻命小声嘟囔:“这出现在第一次见面后的信里,我大概会把它烧掉………”

      时敬之不说话,闻命似乎有些失望,时敬之听到他喃喃道,这些人不出名的吧……也许你才不知道的。

      但过了会儿,他又开口。

      “唉……看样子你是不知道了。但是这个可是我知道的,最有文化的人了。最接近我的生活却最有文化的人!你不觉得她就像个枢纽吗?一端连接着状况百出的现状……一端连接着你难以想象的过去……”

      闻命说着就闭嘴了,他从袋子里掏出一张老旧的唱片:“喏,给你。”

      他讲话,时敬之都没什么反应,闻命的语气难掩失望。

      他不会逼迫时敬之开口,只是寻常讲话。

      闻命拿着唱片慢慢靠近他。

      时敬之抱紧了膝盖,缩起肩膀,整个人都紧张起来。闻命突然停下脚步,伸长胳膊把唱片放在时敬之手边,他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他后退了,走回桌前捧起菜叶,对着一言不发的人说:“我做饭去了。”

      过了会儿,闻命又在嘟囔,这里是贝伦区,贝伦区你知道吗?

      贝伦区是被隔绝的老城区,是世界工厂和物流港,这里曾经充斥着贩卖三无电器、服装和仿制品的小店铺。

      更有人说,撒哈拉以南的百分之八十的手机都来自这里。

      后来这里发生过多起爆炸,闻命在荒废的电子产品商店里淘回来许多唱片和电子书籍。

      他对时敬之说,这是他能想象到的,多少能和时敬之产生交集的东西。

      时敬之觉得这话很奇怪,他感觉闻命完全不懂自己的生活,因为缺少与此有关的经验,这似乎是对方的知识盲区。

      后来时敬之才明白,世界贫富分化很严重,很多人在力图改变社会差距,但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依然在逐步扩大。

      闻命和他讲,世界真是撕裂的,像是咖喱店厨师手下的鸡筋骨,拆吧拆吧,脂皮喂狗,腿肉做炸货。

      一旦下水掺杂进肉块里,刁钻的客人会投诉,黑街守护者也要来收保护费,连平日无所事事关键时刻特会钻营的巡逻官也会摸着鼻子闻着味来敲一竹杠。

      “你看,这个世界是有规则的。一旦打破规则,所有的事情都会乱套。”闻命刨去一颗马铃薯皮,准备拿去做薯角吃。

      他在外卖店打工,老板承包伙食,然而晚饭他仍然回来做。

      说起来,闻命的厨艺很好,或者说很讨时敬之欢心,至少时敬之从来都很捧场,认真吃下去,往往清盘。

      时敬之觉得那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又来了。

      他仿佛总是担心时敬之会吃不饱,穿不暖,所以一直在用力给时敬之加餐。

      一旦时敬之会认真吃饭,闻命的声音都会变轻松,雀跃不少。

      谁也想不出,看起来矜贵无比的时敬之,曾经在贫民窟的红灯街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

      时敬之睁开眼睛,闻命在他身后安睡,一只有力的胳膊横在时敬之身前。

      闻命很喜欢这个姿势,从背后抱着他,整个人都想埋进他的肩窝里。

      温热的呼吸打在耳畔。

      时敬之轻轻摸向闻命的腰际,那里有块敏感肌。

      果然,过了三秒,闻命轻轻翻了个身,时敬之眼疾手快,随手捞过一个枕头塞进对方怀里。

      时敬之仰起头看向头顶的床头柜,那上面有个凹槽,晚上睡觉的时候,时敬之很喜欢把通讯器塞进这里。

      他伸手摸索出通讯器,防偷窥屏幕颜色泛蓝。

      凌晨3:05分,时间刚刚过去一个小时。

      巨大的银色空间器如同圆滚滚的花篮高悬在天空中,探照灯从底部探出,亮蓝色的消毒光线射入各大建筑的窗内,再缓慢移动着,扫射向更远的地方。

      这里的天气忽冷忽热,从二十一世纪七十年代开始,气候就变得反复无常。

      2020s以后,大陆上裂了大缝,荷兰被海水吞没,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人。

      由于核污染留下的一些辐射分子也被流到海洋中,污染与辐射更加严重。

      更加令人灰心丧气的是,在世界上某些地方发生了战争,谁也不知道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力气去打起来。

      但是天灾瘟疫以后,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好像也不是那么让人感到匪夷所思了。

      ***

      时敬之在凌晨出了门。

      他踏上一座亮蓝色的舰艇,打开驾驶舱内置的资料播报。

      今日的内容是“德尔菲诺城市发展史”。

      北大西洋区的德尔菲诺是个孤岛。

      欧洲中部山脉断裂,平原塌陷,海水涌入形成新的港湾,人们在浩瀚的海洋与岛屿中间建造了大片人工岛,德尔菲诺大区就处于某片新人工岛与旧陆地相连的位置上。

      国界和地区的界限越来越模糊,超一线城市开始建立鸟巢,这是一种悬浮在空气中的建筑。

      ‘温室效应’加剧之后,许多冰川都融化了。

      浅海和沿海地区海平面上升,城市被摧毁,村庄被淹没。

      地面上的高层建筑已经无法满足膨胀人口居住的需求,‘鸟巢’成为最适合居住的建筑——这种建筑依托反重力装置高悬在几百米的空中,人们通过空间器、飞行器或者高空轨道穿梭其间。

      亮蓝色的舰艇如同飞鸟,悄无声息略过城市上空。

      天灾人祸摧毁了城市,最南方的新城区上沟壑遍布,断裂的摩天高楼呈现出狰狞骨架,在黑夜中明目张胆。

      再向上是立交桥,蜈蚣状的空间器自楼体间蜿蜒而过,像是蛰伏的爬虫。

      富人区上空鸟巢遍布,因为那景色太过壮观,民间又称之为“天空之城”。

      时敬之面容冷漠,将目光从天空之城上方的鸟巢区收回来。

      ***

      十五分钟后,他进入了生命伦理委员会的生物所大楼。

      电梯间,时敬之的通讯器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小敬!”郑泊豪在那边喊:“你猜猜那个狗日的爆炸是谁指使的?我刚刚在翻资料,觉得这个肯定跟你大学十年前的爆炸有关!一定是同一伙人干的!”

      郑泊豪是时敬之的好友,特点是聒噪。

      时敬之捏捏眉心,没有相信他不靠谱的鬼话:“当年大学的爆炸来自邻国的反政府军,理由是领土争端。”时敬之说:“听起来不像是同一回事。”

      “哦哦!那我睡啦!”郑泊豪轻易相信了他的话,然后啪地挂断电话。

      他是这般虎头蛇尾,时敬之没什么表情,抬步出了电梯。

      ***

      27层。

      这层楼遍布实验室和医疗室,时敬之拿指纹解锁,推开其中一间的门。

      这是他的专属房间,能让他获得片刻宁静。

      面对害虫一般的亡命徒,时敬之其实心烦意乱。

      他和他们纠缠多年,受过很多次伤,后遗症无数。

      他的眼睛并不怎么好,时间久了便会干涩疼痛,导致他的脾气也不怎么好。

      他还失明过几个月,失明,复明,无数人在替他高兴,大难不死。

      他倒是很安静。对这个结果说不上喜欢,还是厌烦。

      时敬之是最后一批太空移民的人,他留在地球上,做最后的善后工作。

      不是没有人问过他理由是什么。时敬之说,遵守校训,对人类忠诚——是他这样一丝不苟、理想崇高的优等生会喊出的标准答案。

      时敬之在全身戴上仪器,躺入医疗舱之内,通讯器再次响起时,过了差不多三个小时。

      从家里出门时,闻命睡的很沉。他半夜起床,面无表情,目光丝毫不带情绪地略过闻命的脸。然后随手捞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起身去浴室。

      闻命已经帮他清理过,贴心稳妥,滴水不漏。

      时敬之拨开开关,任由冰冷的水流划过全身。

      他顶着一头未干的湿发出门,现在刚刚好,全干。

      时敬之从医疗舱里直起身,坐在床上,望向身侧巨大的3D显示屏。

      这屏幕太大,四周遍布仪器,显示出几十种不同的参数,读数条闪烁出不同颜色的亮光,冰冷而刺眼。

      时敬之的眼睛有旧疾,时间久了就会痛。

      可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屏幕看。

      他在监控室的墙上看到了闻命在卧室的睡颜。

      他一直看着,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酸涩刺痛才疲惫地站起身。

      他关上灯,然后摸着黑走路。

      光线那么昏暗,时敬之却毫无察觉,如履平地地前进,仿佛他已经这样行走过无数次。

      直至走到医疗室尽头,他才停下,拉开用于隔断的帘布。

      医疗室里四处布满闪烁荧光的冰冷装置,机舱里排放著许多监测仪器,精密的计算在控制数据,人性化设计使这里如客机头等舱般舒适。

      这个角落里却堆着一台笨重无比的古老唱片机,破破烂烂,黄铜锃亮,上头曾经存在的装饰物早已脱落,如同衰老的生物,连存在都显得那么碍眼。

      时敬之摸黑,按开开关。

      古老的唱片机里不断传来声音,听起来像是两个少年人的对话。

      其中一人似乎处在变声期,听起来年纪稍长的声音里透着稳重,可是语气又是洒脱不羁的,他朗声问着问题,对面的人却不怎么回答,支支吾吾,偶尔说句好,偶尔简短回答是或者不是。

      前者被逼急了,语速开始变快,声音也大了起来,这下反而把对方吓得更不敢讲话了。

      几句以后少年人突然没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声音却软了很多,哄人似的,几次三番以后,才争取出对方的痛骂,那人小声说,“你太讨厌了。”

      接下来是一连串肆无忌惮的笑声。

      这里隔音极好,走廊里一丝乐音也听不到,所以不会有午夜凶铃这样的意外事件发生。

      时敬之拉紧窗帘,确认一丝人造星光也透不进来。

      然后他走回沙发中,整个人陷落进去,静静听着唱片。

      他悄无声息的,沙发竟然很大,显得他缩成小小的一团。

      过了一会儿,断断续续的声音继续传出来。

      那声音不流畅,播一会儿停一会儿,卡卡顿顿,时敬之却不嫌弃。

      “你见过雪吗?”

      “见过,在冬天。”

      “那你见过盛夏的雪吗?”

      “………”

      “………snowglobe.”

      是snowglobe.

      “………”

      “为什么我们永远到不了岸?”

      “你还记得我们航行了多少年吗?”

      “………”

      “卡次——”

      “卡次——”

      刺耳的卡顿声不断传来。

      “你还记得……记得……”

      伴随着这些,还有一种特别的、属于雪花与海水的、有节奏的律动——

      波动,波动,仿佛有一艘船在海难中航行,在海水漫溢的汪洋中央颠簸航行。

      又像是那些落雪,失去了方向的落雪,他们存在于圣诞老人光顾的商店橱窗中,小小的玻璃球里灯光温暖,白色的细雪一直落下,飘散,飞溢。

      沙沙……沙沙……水波纹扩散,再扩散出去,少年人热情的笑声、航船在海啸中颠簸、飞舞的雪花颤动、摇摆不定的雪球突然归位,所有声音渐次远去,化为一片平整的白噪音。

      时敬之听着那些声音,忽然冷笑一声,声音在黑暗的屋内倍显突兀。他愣了愣,又疲惫地闭上眼,整个人滑入背椅中。

      静悄悄的、毫无声息的………和黑暗融为一体,宛如一尊孤独又寂寞的雕塑。

      沙沙……沙沙……沙沙

      时敬之在这种声音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下,悄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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