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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共赏江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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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门·申时三刻】
许安然的铁靴碾过满地桃瓣时,听见了骨骼碎裂的轻响。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箭簇穿透喉管、马蹄踏断脊梁,还有此刻脚下这些被碾成胭脂泥的残花。长安城的四月从来不是文人笔下的旖旎,宫墙根每株桃树都饮过三斛人血,开得最艳的那枝下,必定埋着新斩的叛军头颅。
她停下脚步,低头凝视着靴尖沾染的花泥。桃瓣的嫣红与泥土的暗褐交织,仿佛一幅未干的血画。远处传来几声鸦啼,打破了短暂的寂静。许安然抬起头,目光扫过宫墙下那片桃林。风起时,花瓣如雨,簌簌落下,掩盖了砖缝间渗出的暗红色血迹。
宫墙高耸,朱漆斑驳,几处剥落的墙皮下露出青灰色的砖石。墙头的铜铃在风中轻响,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凄厉。许安然的目光顺着宫墙向上,落在城楼的方向。十二道铜锁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仿佛十二只窥视的眼睛。
"将军,太女殿下亲迎。"
副将的声音混着铁甲铮鸣,惊起一阵花雨。许安然抬手截住一片飞红,指腹擦过花瓣背面凝结的血珠。这株"美人面"的根系缠着幽州副将的尸骨,三日前被她亲手钉在城门示众。
她微微眯起眼,望向城楼方向。铜锁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仿佛十二只窥视的眼睛。
"玄凰卫,卸甲。"
随着这声轻喝,铜锁应声而落。许安然却在抬眸的刹那绷紧腕骨——漫天绯色里,一抹月白身影正踮脚折枝。
那是太女随喻。
随喻的指尖轻轻拂过桃枝,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的目光落在许安然身上,鹿眸中盛着粼粼春水,却掩不住眼底那一丝冷冽。
她在想什么?许安然不禁暗自揣测。这位太女殿下向来心思难测,今日亲自相迎,究竟是为了示好,还是另有所图?
随喻的目光在许安然的铁甲上停留片刻,又转向手中的桃枝。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花瓣,仿佛在抚摸一件珍贵的宝物。然而,她的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那是怀念,还是算计?
"当心!"
破空声与惊呼同时炸响。许安然旋身挥剑的瞬间,看清了那支淬着"醉红尘"的袖箭,也看清了随喻骤然放大的瞳孔。
"嚓!"
玉骨伞面绽开冰裂纹,箭矢穿透《桃夭图》钉在青砖上。随喻踉跄着跌进将军怀中,斗篷兜帽滑落,露出鬓边两朵带露的宫粉茶花。
"将军的甲胄沾了桃胶呢。"她捏着帕子去擦许安然护腕,指尖精准按在命门穴,"母后说,粘了花汁的铠甲会招蜂子,就像......"
尾音消散在春风里,随喻仰头冲将军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许安然却盯着她袖口翻卷的银纹——那根本不是宫中绣娘的手艺,是北疆探子用来传递密信的针脚。
"殿下受惊了。"
许安然退后半步,剑穗缠住的半片桃花飘落在随喻鞋尖。太女提着裙裾去够,腕间银铃轻响,露出内侧用朱砂刺的《九州堪舆图》。
"这枝开得最好,送给将军镇剑匣可好?"她将断箭贯穿的桃枝递来,花苞恰好遮住箭孔,"听说北疆风沙烈,最缺这等鲜活颜色。"
许安然握剑的手紧了紧。剑匣第三格藏着边关布防图,锁眼正是桃枝粗细。
"末将佩剑只饮血,不戴花。"
"那就用它挑灯芯。"随喻突然贴近,带着桃香的吐息拂过将军耳垂,"毕竟......"她指尖划过剑鞘螭纹,"许帅夜读《山河志》时,烛火总是不够亮。"
许安然瞳孔骤缩。昨夜她确实在军帐翻查前朝地志,帐外二十丈有重兵把守。
第二支箭来得悄无声息。
许安然揽着随喻旋身时,嗅到了她发间诡异的甜香——是南诏蛊毒"牵机引"。太女袖中滑落的青铜钥匙擦过战靴,花纹与朱雀门密匣的锁孔严丝合缝。
"殿下好手段。"许安然用披风裹住她,剑尖挑飞第三支冷箭,"用本将的命试箭,不怕玩脱了手?"
随喻在漫天飞花中轻笑,金护甲叩响玉骨伞柄:"将军可知为何选今日?"伞面忽地绽开,露出内层密密麻麻的北疆布防图,"三月初七,宜嫁娶,忌动土——特别是许家祖坟的土。"
许安然剑锋扫过她颈侧,削落一缕青丝:"太女殿下可知今日吉凶?"
"呀!"随喻突然惊叫,拎起染血的裙裾,"将军弄脏阿喻的新衣了。"她指着砖缝渗出的血水,那是昨夜被处决的十二名探子,"不过无妨......"绣鞋碾过血泊,"用叛军的血染罗裙,最衬这满城春色。"
暮鼓响到第三声时,随喻的玉指缠上了将军束甲绦。
"带你看个有趣玩意儿。"她引着许安然穿过桃林,满地落瓣突然无风自动。太女绣鞋踏过之处,花瓣竟拼成北疆地形图,"昨日钦天监说,紫微星旁多了颗煞星。"她摘朵桃花簪在将军箭囊,"我瞧着倒像并蒂莲。"
许安然剑鞘忽地横在她腰际:"殿下可知这株'美人面'饮的什么血?"
"总归不是许家军的。"随喻笑着抚过树干,树皮簌簌脱落,露出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阵亡将士的名字,"父皇说,忠魂养出的桃花最艳,用来酿合卺酒......"
她突然被抵在树上,将军的护心镜硌得生疼。许安然扯开她衣襟,锁骨处凤凰泣血纹赫然在目:"前朝余孽的烙印,太女殿下也敢纹?"
"将军不觉得眼熟?"随喻握住她持剑的手按向自己心口,单衣下金丝软甲冰凉,"您后腰的胎记......"她指尖在铠甲缝隙游走,"和这凤凰的眼睛,用的是同一种朱砂。"
子时的更漏滴血般坠入铜盆。
随喻点燃第七盏烛火时,许安然的剑尖终于挑开密室石门。三十七具玄铁箱陈列其中,每具都刻着许家军阵亡将领的名字。
"许帅找了三年的东西。"太女捧出桃木匣,内里躺着半枚螭纹玉玺,"不如我们玩个游戏?"她突然割破指尖,将血滴入将军掌心,"若血珠凝而不散,你便许我一诺。"
血珠在纵横交错的掌纹间滚动,最终停在"天纹"尽头。许安然凝视着那道旧疤——七岁那年,她就是用这只手从火场捞出个女童。
"你要什么?"
"要将军......"随喻的唇贴上她耳际,声音甜如浸蜜,"要这长安城最高的血棠榭,挂满叛军的头颅做灯笼。"
五更天,许安然在辕门发现个油纸包。浸透的桃干上粘着密信,字迹被雨水泡得晕开:
"戌时三刻,桃林焚旧史。"
她碾碎桃干,指尖沾到黑色血渍——与朱雀门前那支毒箭同源。更漏声里,皇城丧钟骤响,惊起满树血桃纷落如雨。
随喻的玉骨伞掠过宫墙时,哼着那支未尽的童谣:
"桃叶尖,桃花残,新嫁娘哭碎白玉棺......"
青石板渗出细密血珠,在月光下蜿蜒成诡异的图腾。许安然剑尖挑开第七具玄铁箱,寒铁碰撞声惊起檐角铜铃乱颤。青石板渗出细密血珠,在月光下蜿蜒成诡异的图腾。许安然剑尖挑开第七具玄铁箱,寒铁碰撞声惊起檐角铜铃乱颤。
箱中金丝软甲叠得齐整,护心镜边缘有道寸许裂痕——与三年前幽州副将阵亡时穿的那件分毫不差。许安然指尖抚过裂痕内侧,果然摸到凹凸刻痕。青铜匕首挑开夹层,半片染血密信飘落,墨迹被血渍晕成残章:
"......亥时粮草改道......刺史印有诈......"
"许帅可认得这个?"随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鎏金护甲捏着枚玉蝉。蝉翼薄如宣纸,映着烛火透出朱砂绘制的北疆地形图,"三日前从户部尚书喉管里取出来的,倒是比那些哭谏的老头子有趣些。"
许安然反手扣住她腕骨,玉蝉棱角硌进掌心:"殿下可知幽州粮道改向,饿死了多少边关将士?"
"七十二匹战马,三百玄甲卫,还有..."随喻突然贴近,发间茶花擦过将军下颌,"你亲手带出来的夜不收,被自己人射成刺猬的模样,好看吗?"
剑鞘撞上石壁的闷响在密室回荡。随喻的后背抵着冰凉的玄铁箱,却笑得花枝乱颤:"这就受不住了?"她指尖勾开许安然束甲绦,露出后腰暗红胎记,"待会儿看到先帝手书,将军可别哭啊。"
最末那具玄铁箱开启时,腐臭味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明黄绢帛上,先帝朱批艳如新血:
"许氏女安然,实为景和帝遗孤。留之必祸,着鸩杀。"
绢帛右下角印着熟悉的螭纹——与许安然剑柄暗格里的半枚玉玺严丝合缝。
"如何?"随喻将玉玺残片按进绢帛缺口,螭龙双目突然流出血泪,"这份及笄礼,可衬得起镇北将军的身份?"
许安然剑锋已出鞘三寸,却见随喻突然撕开襦裙。雪色中衣上,金线绣制的凤凰泣血纹与将军胎记重叠,凤眸处的朱砂痣猩红欲滴。
"七岁那场大火..."随喻握住剑刃往心口送,血珠顺着螭纹滴落,"你从火场抱出来的根本不是丞相嫡女,而是前朝太孙。"
烛火爆开灯花,映得壁上人影如鬼魅起舞。许安然忽然想起老管家临死前的话:"小姐腰间的不是胎记,是凤凰泣血...要藏好..."
"为何现在才说?"
"等这颗煞星亮到极致啊。"随喻指着密室穹顶的星图,紫微星旁的血色光晕正在吞噬青龙星宿,"钦天监说这是大凶之兆,我倒觉得..."她突然咬破指尖,将血珠弹向星图,"像不像大婚时的合卺酒?"
子夜更漏骤断。
地面突然震动,三十七具玄铁箱同时开启。阵亡将士的甲胄自动拼合成人形,眼窝处跳动着幽蓝磷火。随喻拽着许安然疾退,金护甲划过壁画上的双凰朝阳图。
"抓紧我!"许安然揽住太女腰身跃上横梁。下方铠甲傀儡正在重组,断刃拼成的长枪捅穿石壁,露出后面漆黑的甬道。
腐臭味愈发浓烈,随喻却低笑起来:"父皇真会挑地方,竟把地宫入口设在忠烈祠下。"她摘下鬓边茶花抛向傀儡群,"许帅猜猜,这些铠甲尝过主人的血,还能不能认出旧主?"
茶花触地的刹那,所有傀儡齐刷刷转向许安然。三百具铠甲同时屈膝,锈迹斑斑的铁掌拍在地面,震落梁上积尘。
"他们在行礼。"随喻指尖绕着将军一缕散发,"看啊,你的兵到死都记得主帅。"
许安然瞳孔震颤。最前排的傀儡举起残破战旗,焦黑的"许"字隐约可辨。那是三年前驰援幽州时被焚毁的先锋营战旗,旗杆断裂处还卡着半支狼牙箭。
"幽州..."许安然剑尖突然指向随喻咽喉,"那晚传令改道的金羽箭,是不是你?"
"是又如何?"随喻迎着剑锋上前,颈间血线蜿蜒入襟,"不过我也很好奇..."她突然扯开将军护腕,露出腕间深可见骨的箭伤,"许帅既然识破计谋,为何还要孤身赴约?"
地宫深处传来机括转动的轰鸣,仿佛巨兽苏醒的喘息。许安然反手将太女推到身后,□□劈开扑面而来的毒箭。箭雨钉入石壁的瞬间,随喻突然握住将军渗血的手腕。
"因为你也想知道..."她的唇贴在狰狞伤口上,舌尖卷走血珠,"当年先帝为什么要给婴儿纹上凤凰泣血。"
壁画突然剥落,露出后面鎏金打造的星象盘。青龙七宿的位置插着北疆各部图腾,白虎方位却布满带倒刺的银钩——与南诏刺客用的别无二致。
许安然割破掌心按在星象盘中央,鲜血顺着凹槽流向紫微星位。随喻的金护甲同时扣住天枢与摇光,机关启动的巨响中,整面石壁缓缓升起。
腐朽的凤冠躺在水晶棺中,霞帔上金线绣制的双凰缠颈图刺痛双目。棺椁外侧刻着生辰八字,许安然的日期下方,赫然添着太女随喻的名字。
"这才是真正的合卺酒。"随喻突然将酒盏摔碎在水晶棺上,琥珀色的液体渗入刻痕,"百年前双凰临朝,百年后..."她将染血的玉玺按进棺盖凹槽,"将军可愿与我共赏这血色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