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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罗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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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在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里沉沉浮浮。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光线意外的没有很刺眼,厚重的遮光帘把绝大部分阳光隔在外面。
锐利的金线透过遮光帘的缝隙投射在地板跟床头,他想起波浪的起伏和震耳的爆炸声。
“他醒了。”一个没什么情绪的女声在床尾响起,听上去很年轻。
罗冉一转头,后颈就猛地涌上一股撕裂感,一个扎着低马尾的少女静静站在床边,左手收起通讯器,另一只手里紧攥着一个破旧的焦黑娃娃。
少女的刘海堪堪要盖过眼睛,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
“体征基本稳定了。”少女向前一步,苍白的面容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虚弱的男人。
“楼跟江已经返回总部述职,组长叫我过来跟你对接。”
罗冉忍着后颈的剧痛支起身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难以发出声音。
少女将一杯温水递到他面前,却被他推开。
见被拒绝,少女把水杯放到一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一个磨损严重的证件夹。
“外掩组的规矩你比我懂,但是就连小克雷都知道。”
“你不该带着这个。” 少女的声音冰冷平淡,放下袋子便不再理会地离开病房。
罗冉看着塑料袋里那个证件夹。他当然清楚,外掩组里没有姓名,没有身份,更没有过去。所有指向身份的物品都不该在任务里出现。
他拿出那个证件夹,对着上面一道划痕出神。那是三年前,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罗冉的身份执行任务前带上的。
记忆像突然决堤的大水,不停地把他翻来涌去,直到他被拍在一处荒废的浅滩上。
濒死前他恍惚间又闻到了父亲身上的烟草味,看到站在家门口等着抓他的大哥。
好像又是一个在外面玩得迷迷糊糊赶回家的清晨。
他十五岁前闻到的是旧宅书房里实木和皮革混在一起的气味。
那时他还是家里无忧无虑的次子,他仅有的压力,不过是怎么大半夜溜出去跟朋友一块搞派对,或者研究马术比赛上怎么再拿第一。
他头顶的天空,是由父亲威严的背影跟大哥一度的纵容撑起的。
罗冉年长他九岁,一直都是外界默认的主继承人,沉稳,优秀,大哥每次总能把他惹得那些麻烦悄无声息地摆平。他一度认为这种风平浪静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变化发生在他十五岁生日前夕。他为了给跟他同一天生日的罗冉准备礼物,拿着盒子潜入大哥的书房里四处寻找藏礼物的地点。
抽屉暗格的位置大哥只跟他一个人说过,他打算藏在那里。
后来送出去的礼物没藏好,反倒在暗格里摸到一个有些熟悉的金属盒。
怎么看都不像是大哥要送给他的。
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没有礼物。
盒子里躺着一把他不知道型号的手枪、三本不同国籍的护照和一张到处写满数字的实验初期风险评估。
光线比较暗,但他还是勉强认出了几行字。
“基因嵌合”“胎盘功能异常”,顿时整个人轰的一下愣在原地。
他把所有东西恢复原样放回去,怀里揣着那份风险评估跑回自己房间。
他坐在床边的地毯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再熟悉不过的笔迹写得全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文字。
严重心理障碍、认同混乱、线粒体异质性。
评估的末尾还有一小行报告签署。
阮在锦 0933lab
落款的印章他在父亲书桌的信封上见过相同的图样。
风平浪静的海面下涌动着足以卷噬一切的漩涡,他此刻身处的每一份安逸,都建立在某种他平日压根看不见的暗流中。
那晚他又偷偷地回到大哥的书房,沉默地把一切归为原样。
那晚的旧宅里突然有了秘密。
生日宴当晚他突然觉得气氛很诡异。他穿着心心念念定制的西装,听着父亲对宾客们不尽寒暄,谈论家族的生意、未来,言语中满是对长子罗冉的期许。
而他们口中被寄予厚望的长子就站在他身边。
除了大哥跟父亲以及旧宅的家佣以外,几乎没人知道今天也是次子的生日。
“那晚大哥一直跟我在一起,他祝我生日快乐。”
直到宾客散去,罗冉被父亲叫到房间,他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口听着里面突然爆发的争吵。
“那是底线!父亲…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生意!我们绝对不能同意…”是大哥的声音,他从来没见过大哥这么生气,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愤怒,甚至还有绝望。
他听见瓷器碎裂的声响,听见父亲斩钉截铁的声音。
“底线?你以为你今天的地位,还有你弟弟每天挥金如土的日子,是靠什么来的!靠你罗冉的良心吗?”
他光着脚站在门口,指尖紧紧扣着墙布,脚底冰凉,大哥的声音他再也听不清了。
他总觉得那晚的争吵跟大哥书房暗格里的那张纸有关联,但他最后还是没能压下那个门把,转身跑回自己房间。
门紧锁着。他躲在门后整夜睡不着。
第二天清晨,他摸到大哥房间,门没锁。
人也没在。
他光着脚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去哪里找罗冉。
父亲告诉他大哥去了海外打理业务,他知道不是。
他还知道暗格里的东西都不见了,那天正午天空却乌云密布。
父亲卖掉了一些艺术收藏,其中就有父亲第一次带自己跟大哥去拍卖会拍回的那幅画。他看着管家指挥工人把那幅精心打包的画送出去,突然感觉自己心里的某一部分也被包在缓冲气囊里一并运走。
那个“不成器”的孩子成了父亲唯一的儿子。
他见到父亲的次数越来越少,家佣们被遣退了大半,留下的也变得沉默寡言。
就连母亲生前留下的那一院玫瑰也开始一天不如一天。
他开始笨手笨脚地给院里的玫瑰浇水、施肥,玫瑰竟又重新恢复生机。
他每天都摘下五六朵送去母亲的墓前,看着照片上亚洲面孔的女人笑得温婉。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母亲家里的变化,平日叽叽喳喳的小少爷总是在墓前坐上一整天,然后带走那几朵花。
第二天又捧着新鲜的花风风火火地赶过来,发现母亲的墓前还是空空如也的时候,又低落地坐在墓前的石板上,他相信母亲不会介意的。
直到又一次询问无果,又一次看到空荡荡的墓碑,他才意识到大哥真的没再来过了。
罗冉真的失踪了。
花刺深深扎进他的拇指。
那些人在他十六岁那天单独找上他,对方自称是罗冉的旧识,没有透露姓名。
他才不相信大哥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旧识。
来者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将一个有些旧的证件夹推到他面前,上面写着他大哥的名字。
“你们想做什么。”他强装镇定地盯着对方。
男人拿出一段录音,他在对方冷漠的眼神中半信半疑地戴上耳机。
“我是外掩组02罗冉。”熟悉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也很平静。
“如果听到这段录音,本次的任务我已经无法继续了。”
“0933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他们几乎已经有了较为成熟的实验体系。他们一定还有计划。”
“父亲跟他们的合作比总部预料的还要早,我追查不到他们的准确地点。”
“还有我的弟弟…”罗冉的声音突然有些卡顿。
“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会是最容易接近父亲拿到情报的人,请替我继续照顾好他。”
请替我继续照顾好他。
他总觉得后面还有没说完的话,但录音戛然而止,像一年前那个空空如也的清晨。
男人收起设备,语气没有任何波动:“我们需要你回到David身边。”
“我能做什么?”他打开证件夹,食指在罗冉的名字上蹭了又蹭。
“观察,记录,”男人顿了顿,“然后等。”
“等?我等什么?”他有点坐不住。
“信号。”
“一个早晚都会浮出水面的信号。”
“那他人呢?”
他在哪。
男人保持沉默。
他拿到了一年前在暗格里看到的枪盒。那晚太暗了,直到现在他才看清。
盒子上面有一朵用蓝色水彩笔画的小花。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盒子是罗冉留下的所有东西。
男人走后他才缓缓打开盒子,里面除了那把枪,还多了一个被烧剩一半的特制通讯芯片。
表面一切如常,他继续扮演着那个设定好的角色,只是有一部分东西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第二年深秋,他在楼上闲逛,看到一楼有工人正把东西往家里搬。
他又看到了不少之前被辞掉的家佣,甚至听说父亲在哪买下了一块玫瑰园。
那幅拍卖画重新挂在了父亲的书房。
“家族的发展需要不断向下扎根,罗盛。”父亲在晚餐上看向他。
他跟大哥的中文名都是母亲起的,跟母亲一块姓罗,只有父母和亲近一些的老管家会这么称呼他们。
扎根。他在心里笑了,表面还专注地切着盘中的肉排。
博蒙特家族这颗老树复生怎么都不像是向下扎根就能发展的。
这棵树上的每一个成员都与养分同源。
潮水一天不曾退去,日日夜夜拍散在他脚边。
“罗冉”坐在病床上,手掌紧贴着左胸口,震颤一下一下隔着衣料传过来。
他久久地盯着床头放着那把江舟摇替他捡回来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