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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孤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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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梓年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曾敏慧还在的时候。
只要他“妈妈妈妈”的叫着,曾敏慧就会停下手中的活,温温柔柔的应他。
“怎么了小年”
“妈妈妈妈!这道题我终于做对了!”
“小年真棒,我们家屈梓年就是最聪明的。”
屈梓年很喜欢被妈妈夸。
屈扬和曾敏慧经常吵架,互相责怪。屈扬会说她笨手笨脚做不好家务活,又没情商,不能给他撑场子。而曾思慧会责怪他不争气没上进心,都为人父了却和孩子一样贪玩,没有责任心。
屈梓年会躲在门后想——如果我很厉害,爸爸妈妈就不会吵架了,所有人都可以依赖他。
他问妈妈,“怎么才能帮你和爸爸赚到钱?”
妈妈说等他上了大学,就是高材生了,就能进大公司了,就能赚大钱了。
屈梓年想,大学通知书要由妈妈亲手打开。
曾敏慧有时会给他美好的承诺,但往往又不了了之。
“小年好棒,这次考试又是全班第一,等爸爸有空,周末我们一家三口去游乐园玩好不好。”
“不了妈妈,游乐园太幼稚了,我不去,我周末自己坐公交车去图书馆就行了。”
“啊呀,小年你天天看书迟早把脑袋看呆。你爸爸最近没什么活,周末应该有空的。实在不行,你就当陪陪妈妈,妈妈想去玩了。”
“好,陪妈妈。”
“年底了,老王家借的钱你能不能要的到?”“过几天陪我去他家,我就在他家躺着,他们不拿出来点钱我就住在他家。”“还有我信用卡借的钱过几天就要逾期了,你说怎么办。”
“哎呀你别说了。就你这样细声细语的能要到就怪了,不要给我丢脸了行不行。这钱就当我送给他的了,老是要钱要钱,多小气。”
“那我的信用卡呢?里面的钱会自己凑齐吗?”
屈扬这时候话就少了,也可能是要面子,总是冷着脸看着曾敏慧。曾敏慧急哭了,憋屈的啼哭两声。
屈梓年只好回到房间,继续挠着头,算着那些简单的数学题。
其实说实话,他想去的。
他想去游乐园。
小孩子哪有不爱玩的,课本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后来,那个周末,屈梓年还是自己一个人坐车去了图书馆。屈扬可能去应酬了,曾敏慧也只是摇摇头叹叹气,说:“下次再去吧。”
下次下次再下次,屈梓年考了一次又一次的第一名,可等到他过了儿童票的身高也没去过一次游乐园。
即使他的身高已经能玩上所有的项目了,他还是没能玩上那个幼稚的旋转木马。
屈梓年闭着眼,睫毛颤动的剧烈。
屈梓年上初二了,那年冬天要会考。
虽然大家都说会考很简单,但屈梓年对自己的生物地理没有信心,所有对于他来说,这很重要。
那几天他在学校上晚自习,每天学到十点。
天气不好,风很冷,雨很大。曾敏慧总是不放心,即使屈梓年如何劝说她,曾敏慧依然坚持骑电瓶车接屈梓年回家。
天好黑,车灯又晃眼。曾敏眼病犯了,左眼珠子犹如针扎,睁不开,又泪如雨下。她腾出一只手揉眼睛,也无济于事。
好巧不巧,被车撞了,出了车祸。
好巧不巧,司机醉驾,没轻没重。
好巧不巧,惯犯一位,肇事逃逸。
曾敏慧躺在柏油马路上,车灯和路层层叠叠,依旧亮的刺眼。
眼睛好疼啊,不要再流泪了。她想。
今晚煲了新学的黑米粥,不知道小年喜不喜欢喝。
哦对,还有新买的那盒下酒菜,楼下那家卤味店买的。自己做的不好吃,屈扬不喜欢。
曾敏慧没觉得自己会死,他还想着等出院后再去学几道菜。
屈梓年喘着粗气,冒了一身的汗。
屈梓年站在门外,屈扬和一个女人缠绵的低喘与高叫此起彼伏。
他推开门,屈扬和另一个女人赤裸的身体冲击他的双目。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颤着唇,脑袋白花花一片。
屈梓年觉得眼睛好疼,仿佛眼珠子要顺着泪流了下去。
“爸……我妈刚死。”
屈梓年一抽一抽的,这一句话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我知道!要你说!”屈扬脸面掉了一地,怒火烧了整整一脑袋,“谁知道你今天回家这么早!”
屈梓年听着屈扬的语气,以为是自己错了。
“对不起,爸…….明天会考,老师让我们早点回家休息……所以我才……对不起”
屈扬回了屋,点起了烟。屋里的女人穿好了衣服,屈扬让她滚了出去。
屈梓年满眼的泪还没来得及流下去,他抬头看了那个女人一眼。
为什么这么眼熟?
但是屈梓年看不清,他眼睛好疼,睁不开。
他想起那日雨,他坐在冰冷的瓷砖地面,鼻腔里弥漫着消毒液的气味。
他也是这样的哭的,也是这样低声说着“对不起”。
曾敏慧死了,屈扬似乎也死了。
就剩屈梓年了。
屈梓年熬啊熬,红着眼眶,黑着眼圈,慢慢熬了一年。
曾敏慧骗了他,那时候屈梓年发现自己并不聪明。因为他挠着头写物理题的时候,总是抱着卷子哭。
也不是哭吧,就是湿了眼眶,没流下来就不算哭。屈梓年有时候就这么想,男生老是哭不太像话,都多大了。
手背上粘上了些许泪渍,屈梓年随意蹭掉。对着资料一遍又一遍的看。
泪水沾湿作业本的时候,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聪明一点。
等到西边的太阳寻不见,等到隐匿的月亮又高挂。
等到寒风吹的玻璃响,等到蝉儿鸣的脑袋疼。
屈梓年被保安催了又催,无奈下只能背着书包荡回了家。他看了一眼手里那块黑色的机械表,表带还很新,没有什么磨损。
那是曾敏慧之前给他买的。
曾敏慧只有下雨或者天太冷的时候会接他上下学。她说,晚上晚自习上的晚,看着表,十点半前得回家。不要太晚回家。
屈梓年说好。
等到屈梓年上初三了,晚自习上到十点半了。屈梓年总是小跑着回家,尽量早一些到家。
直到那天屈扬说。
“天天回家这么早,能学到知识吗?”
“可是……爸,现在快十一点了,不早了……”
屈扬喝醉了,从脸红到脖子“你初一初二不也差不多这个点吗?都初三了还不多学一点?你和你妈一样,本来情商就低,她智商低,你要是智商也不行,那你就别活了,活着就是惹人烦的。”
屈梓年跑了一路,还喘着小气,他垂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能说些什么呢?
对不起。
好像只能说这个了吧。
他好像确实情商低,不管怎么样就只会说对不起。
屈扬瞅着屈梓年一言不发,心里的怒气更上一层楼。“你就是像你妈!她一嘴坏话,你是一字不说!你就说说,市一中你能考上吗?”
屈梓年皱起了眉,他想起了中午粗心做错的几道数学题,眼眶又红了“差点……爸,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眼眶的泪储满了,溢了出来,停留在了面中。
屈梓年觉得脸颊好痒,忍不住用手去擦。
“对不起有什么用!成绩不好,好话也不会说,以后能干什么?”
屈梓年抽噎了两下,屈扬嫌他吵,让他出去哭。
夏天,屈梓年穿的少,校服是白色Polo短袖和藏蓝色短裤。即使燥热能闷出一身汗,即使蝉鸣闹的整夜睡不着,但晚风还是冷嗖嗖的。水泥地又硬又冷,蚊子又总绕着屈梓年的耳朵飞。
屈梓年减小了哭声,怕吵着隔壁上高中的姐姐。
屈扬“呵”了一声,吐了一口痰。屈梓年在门外听见了,他想着,可千万不要吐在地上,不然等一会还要拖地,他还有三道题没写。
想着想着,屈扬清了清嗓子,说。
“以后,给我好好学。不多学一点学费都白交了。一回家就锁在房间里,估摸着玩的手机都发烫。考得上一中吗?就在那玩。好意思吗?”
屈梓年泪意再次涌出,止不住,又只能往肚子里咽。
对啊。
对不起,怪我回家太早了。
对不起,怪我碍了你的事。
对不起,怪我太笨学不懂。
那天也是。
等到屈梓年趴在铁门上,听见屈扬忽大忽小的鼾声,他才悄悄推开门。
解开剩下那三道数学题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
他关了台灯,上了床,但还是难以入眠。
最后恍恍惚惚睡了。
屈梓年猛然醒来,浑身滚烫。
早上六点,手机震动了两声。
屈梓年打开手机,屏幕的白光太亮,屈梓年眼睛生疼。他打开社交软件,是奶奶发来的语音。
奶奶:小年,生活费还够用吗?
Q:不用了奶奶,够用。
Q:过几天元旦放假,我去看你们
奶奶:喔唷,小年,奶奶吵醒你了吗
奶奶:不用了小年,你好好学习就行,坐大巴车过来太累啦,小年你要晕车哟。
Q:那奶奶,我放寒假就去找你们。
奶奶:好哦小年。
屈梓年翻着银行的app,看着余额。
屈扬从来不给他钱,但好在即使屈扬在外面连饭也吃不起,他也不会问屈梓年要钱,可能是要面子。
奶奶年底会给屈梓年转一笔钱,不算多,因为这钱也是爷爷奶奶在老家做苦力省出来的。但是屈梓年基本上都存起来了,他基本上用不到这钱。
那年中考,屈梓年没考上一中,但是去二中绰绰有余,不过屈梓年没去,他去了雪城学院,雪城学院免学费,学杂费也能申请报销,每个月还有八百元的补贴,再加上能申请贫困生拿到助学金。
屈梓年物欲低,平时不怎么买东西。平时上学也穿校服,校服款式很多,有的甚至买了两套,质量也还不错。
所以一个月能拿到差不多一千,这完全够屈梓年花,他甚至想省出钱来供自己上大学。
屈梓年洗漱了一番,点起了台灯,在抽屉里翻出了信纸。
窗帘摇曳,窗户似乎没有关实。
屈梓年先去关了窗。
提起了笔,写下了收信人的名字后,又停了手。
写些什么呢?
聪明的曾敏慧: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准确的说不是一个梦。哈哈,我说不清楚,很怪吧。爸总说我嘴笨,不会讲话,可能就是这样意思吧。
妈。我记得你之前说你眼睛容易疼。小的时候我还会轻轻吹吹你的眼,说“妈妈不要疼。”长大了…..我就忘了,对不起。可是我没忘。你有时候看食谱,一个字一个字认的很累,眼睛就会被揉红。或者有时候记账,计算器按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哭红了眼。我看见了,我记得。但是我不好意思和小时候一样,嗲嗲的说“妈妈不要疼”。请你不要怪我。
我梦见了那天雨很大,不过好像确实很大。我记得我在医院哭的时候,雨声围着我的脑袋呼啸。妈,下次过马路要看路,好吗?明明我小时候你天天对我这么说,怎么自己却忘了?你也要说“我忘了,对不起”吗?不许这样说,我相信你不会忘记。
妈。你不想死的,对吧?我梦见了,你想看我喝你新熬的粥。好喝的,只不过我喝的时候有些咸。不要难过,这不怪你,是我眼泪掉了太多。我还梦见了,你想烧可乐鸡翅。可是那阵子鸡翅好贵,你等啊等,想着便宜了再买。之后有一次我去菜市场买菜,买菜的阿姨看见我,一边说我可怜一边硬塞了我些鸡翅。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是鸡翅。哈,今天才知道,是你想做可乐鸡翅,然后每天去摊位问价。不过我不会烧鸡翅,那次在厨房捣鼓了半天,鸡翅被我烧糊了……对不起,我好像厨艺还不如你啊。但是我全都吃完了!我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挑食了。
对不起妈,我亲眼看着爸签下那份放弃医学治疗的告知书,但我无能为力。我们没钱,你敲计算器的时候,应该也算出来了吧,你不笨的。爸有这么多朋友,这个大老板,那个好领导。他为什么不能去凑点钱来呢?哦…他不好意思,他要面子吧。那你怎么办呢?那时候我小,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抱着他的腿,一遍一遍的哭吼,“不要妈死”“不要死”“不要死”,医生让我安静,爸也甩开我。
妈,被车撞的那一瞬,你脸上流的不是雨水而是是泪吧,我梦见了的。但我记得,直到你下土,爸连一滴泪也没流。男子汉大丈夫,确实不能哭。对不起,妈,我现在还在哭,我还是没成为男子汉。
你不要再爱爸了,好不好。
他明明一点也不好。
我存了些钱,马上就够手术费了。
妈,你回来好不好。
我想喝黑米粥了。
好不好,妈。
屈梓年
屈梓年从“聪明的曾敏慧”哭到“屈梓年”。整张纸宛如被雨水淋过那般,泪团化开了一圈又一圈的墨迹。屈梓年本想怪信纸的质量不好,但他哭的实在停不下来。
窗户关的很严实,窗帘安安静静,窗外的阳光偷偷洒了几缕进来。
屈梓年关了台灯,收起了信纸,趴在桌子上,哭的越发用力。
今晚屈扬好像没有回家,隔壁的姐姐这周也没有放假。
对不起,希望不要吵到别人。
哭累了,屈梓年趴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