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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无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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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仗的消息传来,整个宏盛王朝的南方州郡人人自危。
霞稻郡本就是借着粮食收成成为南方富庶的大郡,论起打仗,着实是一窍不通。
新帝的子嗣间又隐隐有弑亲夺嫡的势态,为了巩固王室的统治,陛下派遣了骠骑将军带领一支精锐驱赶北上的蛮子。
锄县往南几百里正是双方冲突最激烈的地方,为了不被战火波及,相当一部分锄县人随着王庄主一家往西北投奔了谷中郡。
村北的张阿婆在锄县呆了一辈子,如今老则老矣,也不愿再去四处奔逃,只挥挥手告诉大家,她会一直守在村子里。
若是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大家都回到锄县,她一定出门相迎。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艺高人胆大的,打算躲到锄山上去,谢家就是其中之一。
锄山地势险要,非本地人难以摸清方向,山中本就有猎户小住留下的茅屋,短时间内生活不成问题。
留下来的人当中,大多对宏盛有信心,他们相信军队很快就能把入侵的外乡人驱逐出去。
只有谢家人想的不同。
他们对谢乐宴身上的奇异之处遍寻方法不得解,如今倒是阴差阳错,又能多几年转圜的余地。
起初那两年,谢乘月还会天天比着谢乐宴的头顶看自己长高了多少,待到近来,村里人问起时,也只说谢乐宴先天不足,长得才比旁人慢些。
都是淳朴的百姓,一听到这儿,都无不感慨可惜。要是没有这档子事儿,给谢乐宴说媒的喜婆早把谢家的门槛踏烂了。
最近进山的人还是少,不少迁居来此的人不敢上山,只能去别处谋生。少数几个猎户,也都因着家里人不同意,便也歇了上山的心思。
“大部分东西都搬到山里去了,山神祭过去好些天了,我们准备准备之后就不再下山了。”谢秉灯清点着需要带上山的工具。
王庄主跑路的时候,带着一大家子人和积攒下来的盘缠,在此之前,把做工的人的钱都结完了,也算是给大家一个出路。
赵桐花结了工钱后,就专心捯饬自家田里的作物,打算在上山前最后收一茬菜,毕竟山里不会有那么好的农田了。
“人越来越少了。”谢乘月从外面走进来,“王铁匠今日也离开了,他还留了点儿铁器,斧头、菜刀什么的,我看着拿了几把回来。”
“行啊,放院子里吧,一会儿一起带走。”谢秉灯把该收拾的东西都堆在一起,拿了根扁担打算一次都带走。
“乐宴弟弟呢?”
“和你娘亲在地里收最后一茬豆角,我们一块儿过去找她们,然后一道上山去吧。”
“好嘞。”
田地里。
谢乐宴专心致志地从枝干上摘下豆角。赵桐花给张婆婆送去了最后一篮玉米,回来和谢乐宴一起。
“我还没怎么去过锄山上那个屋子呢,我记得乐宴和秉灯在那儿住过几天吧。”
谢乐宴有些心不在焉,和赵桐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嗯,那很僻静,附近山势险峻,若是南蛮的匪徒来了,多半也是找不到的。”
“赵姨,别担心,指不定那些人在打过来前就被宏盛帝派过来的将军打回去了。”
“嗐,你小子年纪轻轻,就天天操心我们的事了。”
赵桐花看着那张严肃的小脸,噗嗤地笑出声来:“乐宴近来好像有心事。”
谢乐宴一怔,又赶紧摇摇头:“不是什么大事。”
“别太有压力了,你要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是你最亲的亲人。”
赵桐花看着谢乐宴,继续道,“我和秉灯决定带你们去山上生活,确实有很多考量。你身上的这些奇异的怪象,你若不说,我们便不问。我们只要知道,乐宴你从未对我们有坏心思就够了。既然我们选择了把你当做家人,那我们也会交付于你全然的信任。因此,上山而不是去他处确实可以算是我们为了保护你而做的决定。但你不必因此而有什么负担,因为我们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是因为在爱你。”
谢乐宴摘豆角的手陡然握紧,他抿着嘴唇,不敢看赵桐花的眼睛。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有负罪感,乐宴。对我来说,你已经是我的孩子,我只是为了保护我的孩子而这样去做,因为我也很感谢你,当年选择了我们作为你的家人。”
谢乘月站在远处的田埂上朝两人挥手,而后双手放在两颊边,大喊着快来。
赵桐花也回应了她扬起的手,一边提着篮子从地里出来。
“走吧,咱们去新家了。”
她拉过谢乐宴的手,和二人汇合。
“好。我也很爱你们。”后半句很小声,随着阵风吹过,消散而逝。
谢乘月从半年前就经常来往这条山路,因此上蹿下跳得熟悉得很。
赵桐花不擅长爬山,走到一半的时候就有些气喘,四人干脆就在半山腰处休息了一会儿。
四个人各自喝了点儿水,吃了些干粮补充体力。虽然没有人说话,但也不显得尴尬。
因为还带着许多东西,脚程不可避免地被拖慢了。约莫两个时辰,他们才远远看见隐没在林间的屋子。
当归置好最后一个竹筐的时候,太阳也快落山了。
飞禽走兽们嗅闻到空气里陌生的气息,它们发现了没有人烟的山林深处,闯进来了几个人类。
“你那些猎户同僚们会不会也来这儿避世?”
赵桐花望着远处开始出现雾气的山顶。
“这处棚屋远离狩猎场,少有人来。我听要留下的几个人说,他们大部分人都在靠近挽月谷的方向暂居。我们现在在的地方太靠近江寰了,他们不愿来。”
谢秉灯也坐下来,吃着早上烀好的饼子。
“锄山高险,断崖又多,普通人多不会来这儿。娘亲可以放心住着,我和爹时不时下山看看,等那些匪徒离开就能回去了。”
“说到底,不是舍不得山下那个屋子,但是我和你爹在锄县生活了将近二十年,那里有太多回忆了。”
“是啊,我和桐花的初见,你的出生,桐花深夜里学做账,乐宴的到来,有太多过去。”
“但是,总归我们活着,活着才能有新的回忆。”
谢乘月一向神经大条,却也鼻子酸酸的,内心里也有许多惶恐,在父母全然的爱的照顾下长大的她,第一次见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看着屋子里低迷的气氛,还是赵桐花开口给几人活跃气氛,“别想这些了,我们是宏盛的子民,我相信我们的皇帝不会舍下他的任何子民。现在最重要的是,有没有哪位告诉我附近的水源在哪里,到乖孩子的洗漱时间了。”
“我带娘亲去。”谢乘月被调动起心情来,拉着赵桐花的手就往外走。
“我也去看看。”谢乐宴拿上灯笼,怕母女俩看不清晚上的山路。
谢乐宴一家人在锄山上生活了三个多月。
某一天傍晚,尚未开始做饭的时候,远远看见山脚下的村子里起了火。
那场大火过后,谢秉灯隔了十几日才敢乔装一番后下山看看,谢乐宴原本也打算去,被赵桐花明令禁止了。
回来的时候,谢秉灯脸上满是黑黢黢的脏污。
他简短地说了下山得到的消息,那群入侵过来的叛军联合了另一个县的大山匪,一路毁坏村庄,于那日到达锄县。
很多百姓逃亡的时候,家里有带不走的东西都留下来了,那些坏东西把能带走的值钱的东西都带走,剩下的一把火烧了。
留在村子里的几个老人和腿脚不便的也没能在那场大火里活下来。
谢秉灯给他们做了个衣冠冢,寻了块大点的石头,让谢乘月把那些故去的村人的名字都刻在上面了。
“碑就立在村口了,若是将来有村里人回来看,也能看到。”谢秉灯接过毛巾,给自己和谢乘月擦了擦手。
“娘亲,我们的家也烧毁了,彻底没了。那场大雨后,我们明明重建得那么好,都没了。”谢乘月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种深刻的悲哀。
谢秉灯回想起路上的境况,“路上遇到一个从北边逃难过来的,他说北边的城镇也被入侵了,只能往都城跑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宏盛的军队呢?”赵桐花问。
“那人说都去支援了北方的战场,或许战争还会持续好久。”谢秉灯叹息道。
谢乘月:“没想到连北方都不行了。还不知道往后会怎么样。”
“这样一想,还是修仙来得好啊,不用担忧家破人亡的。”赵桐花蹙着眉头,突然有些伤感,“是不是当初就应当逼着你们俩也去那劳什子的宗去看看,或许现在便不用与我们住在这逼仄狭小又危险的山里了。”
“赵姨,我和乘月姐姐从来都没有后悔过留下来。”
“嗯,我知道你们是好孩子,只是感叹,人世真是无常啊。”赵桐花摸了摸谢乐宴毛茸茸的脑袋。
四个人坐在棚屋前的石堆上,为了刻碑而捡来的多余的石头,堆在门口,一个个垒起来,像一座座小小的坟茔。
谢乘月完全无法从那股彻骨的悲伤中走出来,她坐在赵桐花身边,依偎在她肩上,眼泪被她小心地憋在眼眶里。
她已经比赵桐花要高了,像一只成年的大鸟,在受伤后,还是会想着寻找母亲的怀抱。
谢乐宴往她手里塞了一块山下带来的麦芽糖块,安静地坐在一边,烟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们。
像酥糖或者是蜜饯这种东西,放不长久,上山前家里买的便不多,后来再也买不到了,如今只剩下一小罐,能当做他们曾经在山下生活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