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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何以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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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子星瞧他生气,明白自己再说什么也问不出来。
这不是万子星第一次试探他了,贺语宙却从不说为什么在高一(2)班选中万子星,后者自问除了那点过节没招惹过他。
学闹曾经跟不少同学发生冲突,全都不了了之,甚至日后还能跟当初对骂的同学互开玩笑,勾肩搭背。
除了万子星。
万子星缓过来就去帮陈熙照顾烧烤店,他想也许贺语宙一会儿就走了,但贺语宙待到八点多,在这个没什么娱乐还烟熏火燎的店里耗时间。
万子星没那么矜持身段,不管怎么说贺语宙是为他来的,还斩获首功,他从后面拍拍贺语宙的肩膀,“回家吧,很晚了。”
贺语宙微微侧过来一点,生硬的说:“爷乐意坐这。”
他还端上劲了。
万子星哽住,心想自己真是善良大度才不跟他一般见识。
九点陆陆续续来了客人,拉开晚场的帷幕,贺语宙默不作声地等他到一点下班,在万子星拎起书包时绷着脸跟上。
皎月皑皑,从月亮里化出来的两个小人走在漆色的道路上,只有靠近路灯时他们的校服才显出颜色深浅,才能看到一片暗色中生动的灵魂。
万子星试着缓和气氛说说话,但贺语宙一句也不接,最后以冷战状态走到森森鲜果。
森森鲜果是舅舅常威和舅妈沈媛开了二十多年的水果店,在她们的独生女常纾念大学住宿舍后,接纳万子星住进来。水果店前店后家,店铺虽然打烊,但万子星有钥匙,从店铺上楼直通万子星的卧室,不会打扰到舅舅舅妈。
贺语宙望着陈旧斑驳的店铺招牌,在万子星看向他时故意把脸撇开。
“我到了。”万子星说。
贺语宙往肩上提了提书包带,目中无人地往前走,听万子星在身后说,“你等一下,贺语宙。”
万子星没把握他等不等,至少在自己说了以后贺语宙直接离去的背影毫无停顿。万子星快速进店里拿了个塑料袋,摸黑装了几个水果,跑出去追他。
贺语宙立在路灯下,侧对着,万子星把袋子递到他手上,“谢谢你帮忙,还有送我回家。”
贺语宙乜斜扫了他一眼,带着股地主家的傲劲儿,打开兜子看了看,脸上不怎么高兴,“没菠萝。”
万子星触到他眼神里的毛刺,扭身回去,这次过了很久,店里的灯打开了,昏黄的光从门缝泻出来,万子星才小跑出来,右手举着一个黄澄澄的菠萝,外皮像开老了的向日葵,就是梵高画的那种。
贺语宙没接,“我要削好的。”
三更半夜还这么挑剔,别人大多要怼两句,万子星却没计较,看了看说:“没做过的话是有点难削。”
“你会?”
“我当然会,我削了明天带给你。”
“那我要泡过盐水、切成块的。”
万子星眼里闪动无奈,却没反驳,“行。”他就要拿着菠萝回去了。
“你明天放学干什么?”
万子星怔了一下,明天是周五,上午学校有半天课,下午开家长会。
拱照高中的家长会是一对一形式的,各科老师发邀请函定时间,学生和家长一起参会,往往每个学生对应一位主科老师,想咨询其他老师另外预约。
给万子星开家长会的是班主任兼英语老师张珂。舅舅曾经告诉他,这次妈妈亲自来,但他一想到自己那毫无长进的成绩和通报批评被发送到妈妈手机上,胸腔里的呼吸都变钝重,心脏挤压,引起一连串生理不适。
“下午先开家长会,再打工。”
贺语宙内凹的眼窝将失望展现得一览无余,但旋即讥笑道:“你过得了阿姨那关吗?”
万子星憋住口气,“那还能怎么办。”
贺语宙以一种“赏给你了”的大方说:“把我卷子给你?”
“钉钉早就发了。”
钉钉就跟皇帝身边的锦衣卫似的,一点风吹草动都留下案底,谁还能不知道万子星那个分?再说换成贺语宙那故意不写的卷子,也好不出几分去。
贺语宙不知为何笑了笑,把那袋水果拎走了,“平安活着,等我收拾你。”
万子星当然能活着。常青是温和又坚忍的妈妈,所以他才害怕让她失望。长街无人影,万子星还久久伫立在路灯的光域,似乎他只要不进去,时间就会静止,而他一走进小屋,时间就跑马般的来到家长会。
校园下午,张珂抬抬眼镜,听见高跟鞋的跫音而起立迎接,却先被推门进来的人夺去全部注意。
初见面的女人肤白似雪,眉眼细细的勾画出俏态,披着黑亮长发,带着丝绒发箍,高挑身材着紫色大衣,采来秋天的鲜妍绽放脸上,神色谦和。
“请问您是英语张老师吗?”
“您是万子星妈妈吧。”
万子星从妈妈身后蹭出来,乖巧得让人心软。
万子星超脱于全校的白皮肤和好相貌,无疑得自于漂亮妈妈,两人如玲珑玉树比肩而立,而万子星已经比妈妈高出许多。
卜彗年和詹月是班主任钦点的帮手,见到这位年轻妈妈同时屏息,尖叫的灵魂猛烈颤抖了两下,然后轻盈地往上飘。
张珂把万子星的表现巨细无遗地讲了一遍,而常青听到不好的地方只是抿抿嘴,别有深意地望向儿子,偶尔训斥也是柔柔的“你怎么能这样呢”“要听老师的话”,万子星很乖地低了头。
张珂陈词总结,“子星是个好孩子,深受同学信赖,希望您能抽出时间多陪伴他,帮助孩子提升成绩。”
常青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儿子的眼波柔软至极,“我上班特别忙,根本顾不上他,但这份工作工资能准时准点发,我也是希望能给他好一点的条件。”她向万子星求谅解,不过万子星从不埋怨这样的妈妈,他明白妈妈的难处。
自从万嵩背叛家庭,和新欢高飞,常青就扛下了母亲和父亲的双职,即便如此,万子星犯错乃至初二休学时她始终倾注耐心与爱心,没说过半字重话。
“以后不能作弊,妈妈不是告诉你,你什么成绩我都能接受,只要你努力了,到什么水平妈妈都为你骄傲。”
母子俩走出校门,常青带着歉意说:“妈妈还有工作,你自己回舅舅家好么?”
团聚总是短暂得一闪而逝,万子星没什么表情波澜,“你不去舅舅家住一天?”
“舅舅家不方便,星星,你要乖,别给舅妈添麻烦。”
少年的嗓音努力遮盖着酸楚,“好。”
常青摸摸他的头,万子星突然躲开了。他虽然理解,却还是有自己的小别扭,重逢的热度马上降到冰点,他好像恨不得妈妈快点离开。
“送妈妈到车站吧?”常青好似祈求地说。
“我还得打工。”万子星别过脸,看另一个方向的车流,倔强地拧巴着。
常青噤了声,把一袋特产放进他手里,“照顾好自己。”
她明白自己没达成儿子的期待,也不再要求,默默把手束在大衣里,两边张望,向马路对面走去。
等她的身影远到了拱照街尽头的红绿灯,万子星又转过来不瞬目地看着,他多次看母亲的背影,乃至一想到团聚,出现的先是离别。
装满行星的眼球在沉默中爆闪,终于从里面裂开孤独与寂寞。
傍晚时分,贺语宙又出现在泰山王烧烤店。由于马上周末,他没穿校服,而是一件宽大的黑色运动外套配深色牛仔长裤,戴着兜帽,远看像个痞帅潮男,他走近店门口拨掉帽子。
陈熙和他对视的瞬间眼前一亮,“你来啦!”
万子星很自觉地端出一个方便饭盒,盒子里的菠萝呈圆环形,外表苞叶去得干干净净,果眼和內轴都事先挖下,做得就像万子星这个人一样干净漂亮。饭盒里还贮着盐水去口刺,万子星把水筛出去,插上牙签。
贺语宙拎了几瓶弹子汽水,三人坐在一张桌上小憩。陈熙悄悄拉着万子星耳语,“你朋友怪有钱的,从上到下始祖鸟。”
最后三个字尤其抬到了高不可攀的音阶。
“祖师鸟是很贵的牌子吗?”
万子星不懂名牌,因为他无暇关心世界另一部分的奢华。
“是始祖鸟。”陈熙拉长声音说。
她在手机上划几下,推到万子星眼前,跟贺语宙腿上差不多式样的软壳长裤售价2400。
万子星往自己腿上看看,他的校服裤估价50,也没差。所以毫不嫌贫爱富的少年很有底气,把买贵了的贺语宙当成地主家冤大头,付之一笑。
陈熙进后厨忙碌,留两个少年在堂前做卫生。
“你昨天回家那么晚,父母没说你?”
万子星还是乖学生思维,他忘了贺语宙不受该思维框架的管制。
贺语宙很不以为然,“我都多大了?你出来打工不也没人问。”
星瞳发生轻微震荡,万子星沉默半晌才说,“我舅舅舅妈都知道。”
其实他们都不正常。但他们会将自己年少的经历当作初始模板,看到詹月那种晚回家十分钟都提前报备的行为反而觉得不正常。
“你没有休息日吗?”贺语宙对他这转轴似的日复一日很抵触,“不出去玩?”
“每月有两个休息日可以自选,但我那两天练田径。”
所以万子星成绩不好是情有可原的。一个十七岁少年要同时兼顾学习、体育和工作,怎能对他过多苛责?
“你应该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吧。”万子星洗了手,开始串鱼豆腐和羊肉块。
“去腻了,科技馆、酒吧、台球厅,偶尔也打本。”
“打本是什么?”万子星以为是类似棒球本垒打的运动。
“剧本杀,你没玩过?”
万子星离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有点远,贺语宙巴拉巴拉给他讲了剧本杀的玩法,万子星听的时候那张雕像般的脸的线条逐渐流动起来。
“你过得跟清末老太太似的,哪天放假我带你打一回。”
万子星以为他很爱玩这个,结果对方补了一句,“然后你就对它祛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