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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改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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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家长都认为不会读书的小孩就不是好小孩,简水的父母也这样认为。简水懒得去责怪他们,也理解他们的想法。
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也不奢求别人能看得起。
简水的父母没什么文化,但偏偏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自从姐姐高中辍学后,所有的压力都转移到了简水的身上。
小时候,他是老师口中的乖孩子,不抽烟,不打台球,每天背书写作业,放假就回家,在家里开的面条铺上写作业。他的作业本从来没脏过,干净得连本子上的绿色线格都看不见——全部□□面粉盖住了。小假就回家,大假就打工。
他看了自己的中考成绩单,几百分,不知这成绩的重量,只是父母的眼神变了。
父母说简水是家里最后的希望,说姐姐没救了,他们看了成绩单上的数字,说他这辈子也完蛋了。
周围的人张口闭口就是脏话,比谁更恶毒,比谁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满口性话题,不追求逻辑性,只求能让别人面色苍白,愤气填胸。简水曾以为自己可能与他们不同。
他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智商有问题,因为他已经够听话、够努力、够豁出去了。
然而,父母渐渐万念俱灰,向别人提起儿子的学校时,仅剩下一个苍白的地名。
简水扛着蛇皮口袋离开家,手里攥着最后的生活费。连路灯的残影都在挽留他,连附近的流浪狗都追到巷口目送他。要不是姐姐,他恐怕活不到现在。
老师建议他学开挖掘机。那个年代,房地产发展迅猛,能够拥有自己的一台挖掘机,是每一个没学历、没背景的孩子的梦想。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男孩子都喜欢挖机,简水大概就是剩下的百分之十。当挖机成为他吃饭的本钱时,他对它再也谈不上喜欢,甚至是厌恶。
他害怕一个人坐在狭小的驾驶舱里,不管刮风下雨,都只有他一个人。工地上永远都是黄土漫天,泥泞不堪。挖机在黄土中悲呛流泪,一遍一遍碾压脚下糜烂的泥土,反反复复,没有尽头。
和同龄人的茫然不同,他能清楚地看到自己五十岁之前的生活,那是一片杳无边涯的黑暗。
他一边渴望能够改变自己的现状,又害怕改变带来的副作用。不久前,他连一直稳定平庸的生活都保障不了。
他不知道自己未来要做什么,大约是继续做男美甲师,等着老板还清欠款,再把那台陪伴了他七年的挖掘机从别人手中赎回来。
简水除了一日三餐,就是在店铺门口接收台球桌前的冷眼。
唯一的乐趣,或是他迷茫寡淡的生活中唯一一点有生命力的东西,就是每天早上准时响起的手机提示音。简水不禁想象,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后,那个游前会露出怎样的神情?最好能恨他,再也流不出假惺惺的眼泪。
可是今天早上一通问好之后,游前一整天都了无音讯。简水不禁有些奇怪,这感觉就像自己常去的一家面馆,每天都点一模一样的食物,某天他换了别的口味,甚至不来吃饭,饭馆老板觉得奇怪,也是一件稀疏平常、不足为奇的事情。
为了维持他在网上温柔体贴的形象,他还是象征性地发了一句关心的话。说不定是游前觉得厌烦了。
“简水,你今天怎么了?以前你上班从来不看手机的。”倪妮婷在旁边帮客人烤指甲,眉眼笑得弯弯的,“不会是和那位吵架了吧?”
简水把手机摁灭,淡淡道:“没有,只是今天的骚扰短信少了,觉得难得清净。”
“真的是这样吗?”倪妮婷笑道。
和游前聊天都是他先结束话题,从来没有自己没人回复的情况。这让简水有点恼怒,要冷战也是他先冷战,要分手也是他甩了游前。
晚上简水终于收到一则短信。游前说:“水,不好意思啊,我今天早上去钓鱼,回来就发烧了。在家里睡了一整天,脑袋晕。我给你q了短信,但是忘记发出去了。”
借口。
简水把饭碗放在一边,准备拿起手机,又觉得自己必须晾晾这人,于是重新拾起筷子,坚决不看一眼手机。
就算他欺骗了游前,也是游前咎由自取,他不必投入任何情绪和多余的精力。
两个小时后,简水洗漱完毕,倒在床上开始翻看九十九加的消息。游前的确是烧傻了,发了一箩筐废话。简水从杂乱的消息中看到一条:“今天上午我钓鱼,有个爸爸带着他儿子来玩,结果熊孩子在坝子上乱跑,掉水里去了。水库的水可深,我没想这么多,脱了衣服就下去救人了。”
“你看,”游前发来一张照片,是一幅写着“见义勇为”的锦旗。锦旗旁边是烧红的半张脸,薄唇殷红,笑得和平日里一样灿烂。这笑仿佛要从照片里爬出来似的,简水以为大晚上也看到了熟透的艳阳。
“哇。”简水一时不知说什么。
游前怎么会……是这种好人?
按游前的性格,他应该将这件好人好事无限放大,充分展现他英勇的一面。简水也会配合着赞美他,少些虚伪。
但简水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游前做好事后不着重描述。
单纯被好奇驱使,简水问:“为什么你要去救那个小孩?就算会游泳,也不一定保证自己能救别人上来,把自己搭上了也说不定。”
游前笑了:“怎么可能呢?我会游泳,当时好多人都下去了,钓鱼的人都会游泳。我给你说,我们群里有个哥们跑海边去钓鱼,结果睡着了被冲走,在海上漂了一天。”
“水儿,我老爹生前就是开船的,不知劝了多少想不开的少男少女和意外掉水的。我这样还真不算啥。”
简水握着水杯的手訇然一晃,斑斑点点的凉水飞溅而出。
“对不起,提到你的伤心事了。”简水半晌过后回复。
“哎呀,多久的事儿了。”
外面的风刮来一阵鼓点,头顶的白炽灯的颜色变得莫可名状,眨着眼睛似的。
如果这故事真是编的,那么在短短的几分钟内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地讲出来,也不太符合游前的情商。简水一直以为游前应该是个在蜜罐里泡着长大的孩子,整天笑眯眯的,开开心心没有烦恼,他的父亲居然早逝了。
游前继续叽叽呱呱地说他爹,真的是掏心掏肺地讲得一清二楚。简水慢慢揉捏着自己的手心。
这人怎么就对自己敞开心扉了呢?真不怕他来者不善?
他爹虽说是一介船夫,也是一个传奇人物,几次出海碰见坏天气,次次都奇迹般生还,还保住了当天捕的鱼。就是这样命比铁还硬的人,不到四十岁就死于肺病。
聊天框沉默了。
游前:“你看我说这些干什么……水,我们聊点开心的事吧。你能不能和我打个电话?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简水抬起头来看了看周围,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我平时不是经常给你发语音吗?”
游前发了条语音,声音嘶哑,颇有撒娇的意味,“唉,不一样的。”
消息发完,游前就打电话过来了。游前明明比简水大五岁,还像个三十岁的顽童,根本不容简水拒绝。
简水揪弄着衣袖,心想这游前实在是脸皮厚。简水小瞧游前了。游前先是说自己生病,又抛出自己悲怆的经历。选择权在简水,要内疚内耗的是简水,游前只卖惨就行。
破罐子破摔吧。这人没爸爸还挺可怜的,他就积点德,用原声和他讲话。简水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用力戳了一下屏幕。
游前的声音嘶哑,在微弱的灯光下明明灭灭。听到简水开口后,游前的声音立马乍亮了。
“……为啥你的声音和语音里面不一样?”
简水心中冷笑一声,“我怕我的声音太难听,你被吓跑了。”
“怎么会呢!”简水几乎能听见游前拍胸脯的声音,“好听,我不介意你的声音。只不过……”
“不过什么?”简水笑着问。
“就是有点低沉。”游前悻悻说,“那张照片真的是你吗?”
游前前一秒还躺在床上疲疲困困,听到简水的低沉嗓音后,下一秒敛声屏息,以为自己烧坏了耳朵。吴晗给他科普了网恋翻车的典型案例,很多抠脚大汉伪装成姑娘在网络上骗钱。他可以肯定尹水没骗他钱的意思,可是这声音怎么听都是男人的。
“哥,你不会以为我是骗子吧?”
简水的话一下戳破了游前的心思。
“也不是……”
“哥,你现在在哪里?我来见你,你就能相信我了。”简水冷不丁地说。
游前:“?”
“会不会太突然了?”
游前人不在家里,他正躺在市医院的病床上。今天去救人的事他还瞒着外公外婆。
“怎么会突然?上次我就说要和你单独见面,你却要拉你的兄弟一起。你发烧了,我很担心你,想过来照顾你。”
游前脸上渐渐泛起殷红,口齿不清地说:“我怕我传染给你。”游前错了,他怎么能怀疑尹水呢?不就是声音粗了点罢了。他是真的怕传染感冒给尹水。如果让尹水第一次见他时他就病歪歪的,游前男人的尊严可过不去。
“水儿,要不,过年的时候你跟我回家……”
游前话还没有说完,那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风掐断了,了无生息。应该是游前自己误按到了。
最开始他只是觉得和这个女孩聊天很开心,什么都和她倾诉,大概是因为他们两个没见过面,不知底细,因此他才敢全盘托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爸爸走了十来年了,他并不常和他人提起。
简淼工作很忙,他们交往一年来见面的机会很少。如今有个知心人儿能每天和他唠嗑,满足他的虚荣心,他心里欢喜得很。
尹水就像认识了他多年,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给他买东西从来不问,自作主张,还总能买到游前称心如意的。
这个姑娘不仅来解决自己燃眉之急,更是意料之外地让人舒心和惊喜。
游前重新点开简水的头像,傻笑一阵。冰冷的手搁在滚烫的脸上,内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