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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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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白桃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快步走过诊所门口,直到拐进另一条稍窄的巷子,才敢放缓脚步,脸上还残留着几分被“抓包”后的微热。
“哎呀!”
一声轻呼伴随着竹篾篮子的晃动声响起。夏白桃光顾着平复心跳,没留意前方,差点撞到一位从旁边小门里出来的阿婆。
“对不起对不起!阿婆,您没事吧?”夏白桃赶紧道歉,伸手虚扶了一下。
被撞到的阿婆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穿着一件蓝印花布的斜襟褂子,外面系着干净的深色围裙,身量不高,却自有一股水乡女子特有的清雅气质。即便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皱纹,但那精致的眉眼和从容的仪态,依然能让人一眼看出她年轻时的风韵。
阿婆稳住手里的篮子,里面摆着几碟晶莹剔透、造型精巧的糕点。她抬眼看向夏白桃,非但没生气,眼中反而流露出几分温和的好奇。
“没事没事,小姑娘,没撞到。”阿婆的声音带着软糯的苏城口音,听起来很舒服,“面生得很呀,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吧?”
夏白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我刚从外地来的。”
“哦哟,是来寻亲访友,还是来白相(玩)的呀?”阿婆打量着她,目光慈祥又带着点探寻,“我们这小地方,难得见到这么标致又时髦的小姑娘。”
“我……我来住一段时间,散散心。”夏白桃含糊地答道,目光被阿婆篮子里的糕点吸引,“阿婆,您这糕点真好看,是卖的吗?”
“是呀,自家做的一点松花糕、定胜糕,赚点小菜铜钿。”阿婆笑呵呵地掀开盖在篮子上防尘的白纱布,“小姑娘尝尝看?甜而不腻,清爽得很。”
糕点做得确实诱人,白白糯糯,点缀着松花粉或红绿丝,散发着淡淡的米香和甜味。夏白桃正好有点饿,便点头:“那给我来一块这个吧。”她指了指点着红点的定胜糕。
“好嘞。”阿婆熟练地用油纸包了一块递给她,随口又问,“你住在哪片呀?租的房子?”
夏白桃付了钱,接过糕点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米香浓郁,果然好吃。她一边吃一边含糊地回答:“就前面那条巷子,白家老宅,我租了那儿的西厢房。”
“白家老宅?”阿婆包糕点的手微微一顿,眼神里多了些了然的笑意,“哦——是阿穆那孩子的房子呀。你是他朋友?”
阿穆?是指那位白医生吗?
“不不不,”夏白桃连忙摆手,差点噎着,“我就是个租客,跟白先生不熟的。”
“这样啊……”阿婆点点头,眼神却依旧带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像是看透了什么,“阿穆是个好伢儿,就是话少了点,人还是顶好的。你一个人住那边,有啥事不方便,都可以寻他。他就在前面拐角诊所里做医生,你也认得了吧?”
“呃,嗯,刚知道……”夏白桃有点招架不住阿婆这过于热心的“介绍”,脸颊又开始微微发烫。
而就在几步开外,诊所那扇敞开的窗户内。
白穆确实没有病人。他正坐在桌后,对着电脑屏幕写着什么病历或报告。窗外那清晰又带着软糯口音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飘了进来。
他的笔尖顿了顿。
然后,他微微侧过头,目光透过那扇老式的木格窗棂,无声地投向窗外。
他看到那个新来的租客,正站在卖糕点的金阿婆面前,手里捏着半块糕点,脸颊鼓鼓的,表情有点窘迫又有点乖巧地回答着问题。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将她微红的脸颊和有些无措的神情照得清清楚楚。
窗外的软语轻笑渐渐飘远,那个略显慌乱的身影也拿着糕点消失在了巷口。
白穆的目光从窗外收回,重新落在眼前的电脑屏幕上,但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病历摘要似乎变得有些模糊。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两个月前,北京那个灯火通明却总是弥漫着消毒水和焦虑气息的急诊室。
那是个冬夜,寒风刺骨。他刚处理完一个气胸病人,正准备喘口气,护士就领着一个人进来。
“白医生,这位患者前臂锐器伤,伤口挺深的。”
他抬起头。
进来的女人很年轻,穿着时尚,但此刻脸色苍白,右手死死捂着左前臂,鲜红的血不断从指缝间渗出,已经浸透了她大半条袖子,甚至滴滴答答地落在急诊室冰冷的地板上。她疼得眉头紧锁,额角都是冷汗。
但让他印象深刻的不是伤口,而是她的另一只手——正有些笨拙地举着手机贴在耳边,压低了声音又快又急地说着话:
“……对,报警,必须报警!跟品牌方道歉,说苏苏受惊了,活动后续流程我们配合调整……我?我没事,一点小伤,处理完就回去……别让她发微博!任何话都别说!等我处理!”
他甚至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焦急的女声:“桃子你真的没事吗?流那么多血……”
“真没事,先挂了,医生来了。”她说着,匆匆挂了电话,这才抬起头看向他,因为失血和疼痛,眼神有些涣散,却还强撑着扯出一个算是礼貌的笑容,“医生,麻烦您了。”
白穆示意她坐下,戴上手套,小心地移开她捂着伤口的手。一道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是被某种锐器划伤,皮肉外翻,血流不止。需要立刻清创缝合。
“怎么弄的?”他一边准备器械,一边例行询问,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
“呃……不小心,划了一下。”她眼神闪烁了一下,含糊其辞,显然不想多说。
白穆没再追问。在急诊,见过太多有隐情的伤者。他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清创、麻醉、缝合。她的伤口比他预想的还要深一些,他缝得很仔细,针脚精准利落。
整个过程里,她没喊一声疼,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偶尔倒抽一口冷气。她的手机又震动了好几次,她都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艰难地拿起来看,眉头越皱越紧,似乎完全忽略了正在遭受的治疗。
这种近乎麻木的忍耐和对工作的极度投入,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反差。白穆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她很漂亮,即使此刻脸色惨白,头发凌乱,也掩不住五官的明媚。但更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份强悍——一种仿佛身体疼痛远不如工作麻烦重要的强悍。
缝完最后一针,包扎好,他低头写着病历,交代注意事项:“伤口不要沾水,三天后换药,两周拆线。饮食清淡……”
话没说完,就见她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有些费力地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到他面前。
“医生,今天真的太谢谢您了。那个……我是星光传媒的经纪人,夏白桃。”她因为失血和麻药,声音有点虚,但语气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热络,“您的外形条件非常非常好,如果您以后有往娱乐圈发展的想法,或者想接一些推广……”
白穆写字的手顿住了。
他抬起眼,看向她。她的眼神真诚又带着点疼痛带来的迷糊,还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看到优质资源就想划拉到自己碗里的经纪人特质。
他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在他近十年的学医生涯和几年的执业经历中,这还是头一遭。他见过感激涕零的家属,也见过胡搅蛮缠的患者,但被缝针的病人当场递名片“挖掘”医生,确是第一次。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笔杆将那张名片轻轻推了回去,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好好养伤。下一位。”
她似乎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突兀,苍白的脸上瞬间涌上尴尬的红晕,讪讪地收回了名片。
后来,护士来带她去做破伤风皮试,他也就将这个小插曲抛在了脑后。每天涌入急诊室的人太多,他无暇记住每一个。
直到今天,在苏城,在这个他被迫返回的故乡,再次看到她。
回忆的潮水褪去,白穆的视线重新聚焦在电脑屏幕上,眼神却沉静如水,看不出情绪。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他太过“厉害”,也因为或许在某些人看来,他不够“圆滑”。
跳级读书,二十岁出头就从顶尖医学院毕业,以惊人的速度和天赋在外科领域崭露头角,二十八岁成为大型三甲医院最年轻的主治医师之一。他习惯了用精准的技术和绝对的理性来处理问题,手术刀下拯救过无数生命。
但医学不只是冰冷的技术。两个月前那台紧急手术,他救了人,却因为术前与情绪激动的家属沟通时过于“冷静”和“直接”,未能完全满足家属情感宣泄的需求,术后被投诉“态度冷漠,缺乏共情”。家属闹得很大,甚至牵扯到了媒体。
院方最终做出了决定:他需要暂时离开一线,“沉淀”一下。于是,他被“下放”到了苏城老家这个社区医疗中心,进行为期三个月的“义诊锻炼”。
他不服,甚至感到荒谬。在他的认知里,救人才是第一位的,那些繁琐的情感抚慰和言语艺术,远不如一刀一针来得实在。但他无法对抗院方的决定。
所以,他回来了。回到了这个他从小长大、却一心想离开的江南水乡。
然后,就在这样的地方,再次遇见了她。
她看起来和那时很不一样。少了那份强撑的强悍,甚至看上去像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白穆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鼠标上敲击了一下。
世界真小。
小到兜兜转转,竟然在这里又遇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