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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多伦多 他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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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视频终于整理完毕,韩书白取出随身携带的电脑,等导入数据库后,准备去接安娜“放学”。
他很难用“下班”去描绘这个行为,总觉时间不走,安娜还在念书。
郭天玉倒在一旁,吃着法厨精心制作的蛋糕,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拉着安娜比赛的进度条……倒也不是想看,太久没来多伦多,忘记退出键在哪儿了。
不小心摁到下一个,却正好,在一堆官方视频里,只有这个是韩书白拍的。
四年前在京市举办的世锦赛,安娜拿了第一名,这是那日的视频。
位置很好,看得出来是持拍,但手很稳,除了前后几秒,几乎没有抖动。镜头像聚光灯,追着安娜跑,无奈巅峰期的安娜滑行速度和力量都是顶级,韩书白只能调整焦距,努力把安娜框入显示屏里。
他的位置正对着官方大屏,摄像机有意无意擦过vip观众席,一头金色齐肩长发的男子嗪笑,戴着墨镜,从容慵懒地盯着安娜的舞姿。
“哟,老熟人,真正的发烧友。”
韩书白从卧室里换了件衣服出来,看着郭天玉摁下暂停和放大键,微微蹙眉,“你认识他?”
“康斯坦丁·舒瓦洛夫,别洛格勒能源寡头的二当家。”郭天玉懒懒地把慕斯往嘴里送,“小时候跟着老爷子去过他们家的城堡,陆自鸣也在,好像是谈什么高端有色金属还是产业升级之类的……我们算下游,过去凑个热闹,具体不清楚。”
与在中国算小众的花滑项目不同,得益于别洛格勒一年三季的低气温,冰雪运动在别洛格勒一直都是主流。芭蕾、歌剧、滑冰……无一不是觥筹交错的画外音,上流社会的宴宾所。
“……城堡?”
“啊,在西伯利亚一带吧。”郭天玉蹙眉回忆着,“不过他们那儿地广人稀,地皮也不是很值钱。”说完,他对着韩书白挑眉,调戏道:“你喜欢我也可以在西伯利亚给你建一个,老爷子在那儿确实有块地儿。”
“……”韩书白系上扣子,淡淡回绝了声不用。
郭天玉会错意,解释道:“他搞重工业的,你们没有合作的可能。”
“我知道。”韩书白穿上鞋子,语气平淡,“我认识他。”
康斯坦丁……赛后甩了十万美金说要买韩书白手中的视频。
很难不认识。
“我出门了,你帮我关一下吧。”韩书白叮嘱郭天玉。时间被耽搁得有些晚,从列治文山去丰业银行体育馆开车需三十分钟,安娜还有四十分钟结束。
希望来得及。
徬晚的风吹过安娜发尾,她身着灰绿色薄衫,白色短靴漫不经心地踢着石子。站在集团酒店高处,俯瞰嘉甸拿高速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辆,五颜六色,来来往往。这儿能直接看到一万九千平方公里的安大略湖,湖面澄澈如蓝宝石,粼粼金波,水天交融,如Julian Onderdonk笔下的蓝调油画,沿岸的鹅掌楸和欧洲椴树点缀,静谧交错。
今天的活动比原计划提早些,但韩书白还是提前到了。他穿着利落的黑色风衣,倚靠车门,耐心地等着安娜下楼。
安娜走得很快,横冲直撞,整个人依在韩书白怀里。
“我来晚了吗?”
“没有。”安娜抱着韩书白的腰,笑着抬头,“是我早了。”
绕过安大略湖,另一头,便是韩书白待了四年的纽约。韩书白接安娜去机场,在纽约待两天,再转机回京市。
郭天玉叫了人把宾利开走,顺带专门录了个语音放进贱兮兮的鸭子玩偶里,差人务必送她手上,语带调侃和挑衅:“拿几个金牌了?”
“拿几个金牌了?”
……
循环一句话,乐此不疲。
从多伦多飞纽约不过一小时,没等安娜睡着,航班便已落地。
时代广场的大屏上涌动着奢牌广告,安娜抬头,她的脸竟也闪烁其中——Von.D涵盖服装、美妆、珠宝、护肤……桩桩件件,安娜均参与了代言。
这其实是个蛮奇妙的感觉——于安娜而言,她只感觉拍了几个视频工作,其余时间都在学习和训练……她自己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同。
韩书白在法拉盛的住所是租的郭天玉房子。他懒得处理一堆房税手续,也不觉得会在纽约长待,在郭天玉循循善诱下,便花了友情价租下郭天玉旁的联排别墅。天台对着天台,一步便能跨过去。
洗完澡,韩书白擦着湿发从浴室走出,却没找着安娜的身影。
“安娜?”
“……”
无人回应。
韩书白沿着走廊找寻着,正要掏出电话,却听储物室发出异响。韩书白蹙眉,推门而入,安娜握着手机,平静的站在窗边。房间整齐摆放着韩书白在纽约四年的照片——学术会议、专家讲座、美欧论坛……还有数不胜数的生活照,有和郭天玉的,有和克洛伊的,还有很多她不认识的人,蓝眼睛、黄皮肤、卷头发。
久违的恶心感在腹部翻腾着,逐渐上涌,侵袭她的脑海。
安娜应该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可当真的撕开韩书白那张没有她参与的日日夜夜,她自以为了解的韩书白不过冰山一角,白纸折痕。
他本就是这样的。
安娜微笑着挂断电话,无暇思考郭天玉说要送安娜的礼物放在储物室是真情实意,还是有意引导……韩书白的生活是真实存在,是安娜无法忽视的耀眼夺目。郭天玉又不是泼脏水,他只是把安娜不想面对、或下意识忽略的事情摊开来,给予她窥伺的机会。
即便没有安娜,韩书白也能过得很好。
她意识到了,谢谢郭天玉。
谢谢他全家。
“真是不公平。”安娜喃喃自语。
“怎么了?”韩书白走到安娜面前,不知所措地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怎么跑这儿来了?”
一路上被安娜刻意模糊的乌木香水,逐渐逼近。安娜拽近韩书白的衣领,水汽虽洗去了疲惫,却洗不去独属于郭天玉的味道。
“你跟郭天玉到底什么关系?”安娜眯了眯眼睛,扇鼻子靠后,“乌木香。”
韩书白坐在桌子上,与她对视,严肃认真,“好朋友。”
“是吗?”安娜撇去那丝微弱的不快,“克洛伊呢?”
“学生。”
“你喜欢他们吗?”
“不喜欢。”韩书白语气很轻,却十分郑重,“我只喜欢你,安娜。”
“……”
安娜撇开了视线,喃喃自语,“真的吗。”四年前的答案却让她生出不信任来。
韩书白撑着窗沿,把安娜圈在怀里,并不急于解释,反问道:“你怎么会对郭天玉的味道这么熟悉?”
安娜转动眼珠,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似乎没有责怪韩书白的立场。
啊,安娜熟悉,是因为每次去找陆征的时候,郭天玉都在场。山风凛冽,裹着乌木香气,不管不顾地侵略安娜的嗅觉。
“……”
“你会介意吗?”安娜此刻有些茫然,她望向韩书白,有种自暴自弃的颓感,无力扭转,也无力挽回。
“我不介意。”韩书白轻叹,他亲吻安娜的额头,鼻尖,唇角,似抚慰:“我只担心没有人陪在你身边。”
韩书白无所谓安娜的过去,她爱过谁、跟谁发生过关系、跟多少人谈过……他都无所谓。他会嫉妒,会难过,会失落,但并不介意。他知道原因,也分得清什么最重要。
“……”安娜被韩书白搂入怀,思绪混乱而沉重。
她……应该要不在意。
可是她竟卑劣的生出一分嫉妒来。
一分妒,九分爱。
妒他岁岁年年,无她亦可;爱他岁岁年年,无她亦安。
真的好不公平。
安娜压下心底的涩意,望向韩书白背后满墙的荣誉,书柜侧有一个褪色的哪吒手办,跟小龙女一起,挤在堆叠证书的一角。
她以为他们会吵架,会有矛盾,或许还会冷战、隔阂……没有,韩书白总能轻而易举化解。
所有的事,在他面前都跟不值一提似的。二十岁的安娜跟十二岁的安娜都这么觉得。
安娜迎来了她在中国度过的第一个长假——劳动节。
十二岁的安娜刚从外面晨跑回来,便撞见了在楼下拎着布袋等她的韩书白。今天不是工作日,韩书白也没有道理还给她带早餐。
正狐疑着,韩书白似乎看出她所想,从包里掏出一张小人碟片,“给你补课。”
“……”
中国人的勤奋刻苦早就有所耳闻,但安娜还是第一次亲身经历。她懵了两秒,后又认命的垂首——谁让她有个中国人外公呢。
安娜吃过韩书白带来的烧卖,她不太喜欢,但比起楼下的西北菜,也算得上美味。这一个月来,韩书白总是乐此不疲地给安娜带京大食堂各种各样的早点:油条、粥、烤饼、蒸点……有安娜觉得还不错的,便定为常用菜单;觉得吃不惯的,便沦为榜上无名。
上楼后,安娜没想到韩书白带的碟片不是什么新教材,而是一部动画片——《哪吒传奇》。
“?”
韩书白没理会安娜的疑惑,他拉着安娜坐下,“你先看,不懂的问我。”
看动画片是学习语文最好的门槛。
安娜的中文水平在外国人里不算差,能说,没有口音,但词汇告急,应用也时长颠三倒四,鸡同鸭讲。
动画片生动,每个语境有特定的场景,又是韩书白小时候很喜欢的片子。他想,带安娜经历一遍中国人的童年。
这样,安娜应该会找到属于她的好朋友吧……
幸好,安娜看进去了。她看得入迷,连午饭也没吃,一个劲拉着韩书白让他解释小龙女跟哪吒是不是一对儿、石矶娘娘想做什么、妲己是好人还是坏人……韩书白失笑,也算达到目的了吧……一边,又耐心地给她梳理中国的神话脉络。
从早看到晚,两天时间,就刷完了五十二集。从哪吒自刎时的泪眼涟涟,到石矶身死的笑中带泪,安娜伸了个懒腰,看着韩书白递来的笔记,又无奈的放一旁。
“不行呀,我待会要去训练了。”
向来不过问他人隐私的韩书白难得疑惑,“训练什么?”
安娜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冰鞋,“滑冰呀。”
“?”韩书白后知后觉,“你是运动员?”
“嗯,不过目前要被禁赛两年。”安娜吐了吐舌头,“拿过奖牌的青少年换国籍要被禁赛两年,成人的话就四年。”
“很厉害吗?”韩书白是真的对这项运动一窍不通。
“还行,拿过两年冠军。”
全别少儿组二连冠,应该还算可以。
啊……韩书白这才想起钱爷爷同他说的换国籍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安娜会一个人在中国、为什么沈长山会自己回去……那些韩书白懒得想、也不想管的事实逐渐浮出水面——他起初还以为是钻留学空子的外国人,但安娜学的很明显是正经中国学生要学的内容……韩书白又不解起来,“那你为什么要来……?”
“因为我在别洛格勒上不了比赛。”安娜蹲下来同他对视,解释道:“四年后的奥林匹克,我的年纪不上不下,而且在我前面有更好的选择。”
伊莲娜的话仍旧回荡在耳边,“……站在别洛格勒的角度,我们自然是希望你留在备选国家队的。”
“但站在你的职业生涯考虑,亚历山大、安雅、瓦尔瓦拉、卡琳娜……无论是从年龄、资历,还是技术层面,她们会优先考虑入选四年后的奥运会。
“你也知道卡捷琳娜去年参加完奥运就退役了,她才十七岁。安娜,接下来的四年是花滑女单的黄金期,你要想清楚。”
“……作为你外公的朋友,反正老沈是中国人,我建议……你可以考虑归化中国。”
……
安娜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算走一下捷径吧。”
韩书白心情有些复杂,他喉结滚动,“所以你一个人过来……”
“嗯。”安娜抿唇,“妈妈不支持我,她不喜欢这儿,不想我来。”
“但我不想听。”
“比完奥林匹克,你还会留在这儿吗?”韩书白问。
安娜顿了顿,“我不知道。”她的语气飘渺似尘烟,喃喃自语,“如果不开心的话,比完就回去吧。”
“……”
顺路回京大,韩书白第一次正眼看那栋不起眼但占地面积不小的奇怪建筑——京华训练馆。原来安娜会一直来这儿,一直两点一线。
他开始搜索安娜的名字,她的资料不多,模糊的像带了年岁的视频只有几个在网页上流传——很厉害的技巧,但并不出名,知道她名字的人寥寥无几。
说不上是少年时期韩书白的英雄主义;还是觉得四年俄顷,见不得其潦草度过;亦或是同孤身在外,同病相怜……无论何种,韩书白渐渐对安娜的生活上了心。
与之前略带敷衍的工作态度不同,韩书白开始带安娜去超市,教她怎么买肉蛋菜;会路过包子铺,让安娜主动跟老板多交流;吃饭时会带她看动画片,再穿插着纪录片;周末带她去逛博物馆,看展览,爬山,爬城墙……
安娜的中文越说越好,从只逛别文的软件到偶尔也开始涉猎中文网;从起初逛王府时的兴致缺缺,到主动说想去寺庙祈福;从孤言寡语没朋友,到快步走过楼梯口时会主动跟遛弯的王大爷李阿姨打招呼。
韩书白欣慰地看着,邻居们对这个外国面孔的小娃娃好奇,热情又开朗的招呼安娜去蹭饭,时不时也会拉上韩书白,知道他是京大的省状元,还会竖起大拇指使劲夸他。
情绪价值拉满。
很快,安娜将在中国度过的第一个暑假来临。
她去菜市场买了速食,打算去王阿姨家帮忙包饺子,阿姨怕她一个人不自在,也叫上了韩书白。
安娜在楼下等他。韩书白提着饮料,快步朝她走来。
“别洛格勒人总觉得笑起来很傻,所以不爱笑。”安娜突然说,她看着阳台上笑眯眯朝她招手的李大爷,微笑着回应,“但我觉得你们笑起来很温暖,跟我们不一样。”
“不是的。”韩书白接过她手中的袋子,淡淡反驳,“你笑起来也很温暖。”
安娜微怔。韩书白继续补充道,“你笑起来很好看,跟大家一样。”
“没什么不同。”
像随口应答,不等安娜回应,却更像发自内心。韩书白走在前头,安娜跟在后头。
没什么不同……吗?
安娜若有所思地盯着韩书白的背影,听刘阿姨在楼道上催促,“乖乖,还带东西,饺子都多得吃不下哩。”
安娜忽然觉得,像梦魇般缠绕于心的不安同紧张,如薄冰遇春风,逐渐消融。
因为谁……?
安娜看着韩书白站在门口等她,微笑着递拖鞋,拿纸巾给她擦汗。
她的心微微颤动起来。
另一头,多伦多,列治文山。
搞完破坏的郭天玉得意一笑,从房间走回客厅,发现屏幕还维持着韩书白走时的模样。
郭天玉摁了暂停,他拿起遥控,却发现三分钟的表演滑视频下是长达一个小时的进度条。
应该是不小心打开了继续摄像……都是黑屏和杂音,没什么特别。
郭天玉无聊地快速拉进,后期杂音消失,只剩冰刃划过空旷会场的回声。
一个清脆的女声忽然划破寂静,语调欢快又紧张。
“韩书白,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喜欢你,我们能……”
郭天玉上身瞬间绷紧,他情不自禁代入录像带里的主人公,紧张局促地等待着韩书白的审判。
“不能。”郭天玉熟悉的嗓音在录像里响起。
韩书白快速打断了安娜未说完的告白,他的语调平静得像西伯利亚的春雪,冷淡疏离,不近人情。
“安娜,我们不属于对方的世界。”
“我不会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