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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借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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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的10月,秋高气爽;整个U大校园沐浴在午后的灿烂阳光中。
商学院4楼,研讨教室里尴尬成冰,寒风萧瑟。
“你刚才...说什么?”已经起身打算离开的青年抱臂而立,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
梁檐喉结一滚,迎上那道平直的目光,一字一句真挚道:“你是什么东西?”
好像哪里不对,又找补道:“我想知道,你是人吗?”
挤在白板前的吃瓜群众们一个趔趄,撸起袖子,随时准备一边儿拉住一个。
青年略一挑眉,低头抽过梁檐手里的文稿,用两指“啪”抵在他胸口,轻轻捻动:“所以你找我来研究的课题,究竟是这个....”
他再抬眸时,脸上的困惑与语气的无辜配比恰到好处:“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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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U大开学刚一周。
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校内咖啡店生意好得惊人。
梁檐撑肘坐在窗边卡座,眼皮和太阳穴正踩着四八拍和谐共振,一个主打犯困、一个负责抽疼。
“你个不要脸哪冒出来的?!”
“我特么还问你呢!我们俩高中就在一起了!”
“亲爱的你看她!....哎你倒是说句话啊!”
梁檐手里的笔轻点着桌上的调查问卷。
本是一场关于新学期大学生活建议的访谈,结果访谈对象擅自带了对象一起发光发热。
这还不算完,几个人屁股还没坐稳,角落里突然杀出个女朋友二号。
眼看后来的二号晃着手里的杯子在准备二选一挑个脑袋扣上去了,他火速收纸收笔,甩下一句“再联系”,抬脚就往店外撤。
一条腿才迈出门口,突然想起还落了个人,转身一扫,整个店的好事群众正潮水般逆流而上,向他溜出来的地方聚集。
——哪还有周尹东的影儿?
靠,这厮给人攒的生意,一出事跑得比谁都快。
“檐哥!这里这里!哎呦你怎么才出来啊,偶像剧这么好看?”始作俑者正在不远处的树下挥手,梁檐磨了磨后槽牙,恶狠狠道:“孙子给我滚过来!下回再介绍这么不靠谱的,分成砍一半!”
“嗷!大哥不带这样的!这姐妹开的价可不低!”
店里隐约有哭嚎传来——所谓访谈当然只是个幌子,看来那杯咖啡最后扣在了他们单主头上。
梁檐,主业商院金融系大三在读,副业嘛,算命。
一般江湖上算得准的神棍都有一套自己的行事标准,搁梁檐这儿,要求有仨:
一、只算恋爱;
二、只接女生委托;
三、必须见到单主的另一半,照片不行,得喘气儿的那种。
虽说金融这几年日薄西山,班上不少人对毕业后是摆摊还是摇奶茶忧心忡忡,但梁大师金口玉言从不失手,男朋友到底是纯爱战神还是逢场作戏,传言梁檐出手三秒鉴渣,U大女生私下把他供成当代活月老、烂桃花鉴定大师,有事没事都来氪金算一卦。
钱嘛虽然是挣着了,但也导致月老虽然人不老,甚至肩宽腿长走哪都自带聚光,偏就几乎没人再把旖旎心思放在他身上。
梁大师本人对此倒毫不介意,继续顶着张童叟无欺的帅脸赚普度众生的钱,顺带着拉扯狗儿子、哦不,市场营销和客户关系总监周尹东合伙走向共同富裕。
“檐哥,这把看来是个海王啊?”周尹东边喊边冲到店门口,一个起跳勾住他肩膀,“哎,你说你这会儿去英雄救美算个附加服务,给咱产品线丰富丰富有啥不好?”
“咱俩认识多少年了?”
“啊?从高中算到现在...6年?”
“是啊,6年了,还不够你憋出个脑子。”梁檐痛心疾首,一把将人从身上扒拉下去,“闹这么大,人这感情是肯定黄了,但这单,不能黄。”
“我靠!遇到烂摊子就丢给我收拾,这叫什么?这就是万恶的资本家!”
梁檐挑眉笑了笑,满目真诚:“没办法,谁叫我手握核心科技?还有,说多少次了,没事别碰我。”
“我说大师啊,你又不是姑娘家,这莫名其妙的洁癖从高中发作到现在,您也该治治了,”周尹东眼疾手快薅住梁檐外套,忿忿向店里看去:“而且这场面可不好收拾....兄dei,我一有家室的人,还能上手吃你豆腐?”
“周大总监,说真的,如今能有女生看上你,人绝对是当代下凡扶贫之楷模...”
“劳驾,借过。”冷不丁,有人从背后轻拍了拍梁檐的肩。
嗓音清透疏离、彬彬有礼,差一点就淹没在店里群众过的吃瓜杂音中。
梁檐不知怎的,被这一声扎了个措手不及愣怔当场,来不及回头去看,身体已经下意识让开放人出去。
衣袂纷飞,一抹白色倏然错肩飘过;余光仓促,他没来得及低头捕捉到对方的面容,只瞥到一眼乌黑蓬松的发顶,和青白紧绷的唇。
“喀啦”,冰块碰撞的脆响。
他拿的是....冰咖啡?
“....”
“....哥?”
“檐哥?醒醒?”梁檐回过神,周尹东一双手正在眼前疯狂扑腾,“你是掉线了还是断电了?那边有个充电桩我给你来个两块钱的?”
“你看到了吗?”他顿了几秒,眯起眼。
正午的日光太盛,刚才的身影早已淹没在店外人流中,无处可寻。
“看到啥?”周尹东十分不满,“我现在只看到一个试图靠装傻充愣疯狂甩锅合伙人的神棍?”
梁檐眨眨眼,脚下不动声色滑出去五米远:“我还有点事,总之尾款请务必收回来,辛苦咱周总。”
“哎?喂?!”
·
梁檐的目的地很近,就在咖啡店楼上,也是这座全校最高的楼——大学生活动中心的顶楼。
身为学校心理咨询中心的志愿者,按照这学期的排班表,他下午得去值班当前台。
这几年各大高校命运之跃的人越来越多,心理健康问题愈发受到关注,心理中心终于从摆设成了不可或少的标配,这里既有专业的心理辅导老师,也因为经费有限,招收学生志愿者打打杂帮忙日常管理。
电梯没人,梁檐摁下最上方的“20”,门缓缓合上,嘴角和肩膀同时卸了力度。
他五官英朗,面颊棱角分明,兼具少年的飒和青年的俊,看人时眼角总是习惯略微上翘,柔和了剑眉的锋利;就算目光中的情绪再直白不羁,却总因主人言语行为上拿捏恰好的分寸感,让人无端愿意信任和接近。
周尹东曾经不止一次吐槽过,要不是梁檐屈服于金钱的诱惑干了这活计,本来绝对会成为名留U大校史的红颜祸水一枚。
楼层缓缓上升,祸水漫不经心闭上眼,懒洋洋靠上轿厢,在小小天地里释放出生人勿近的气场。
刚才,有点东西很不对劲。
“叮”,电梯门开,顶层的学生心理中心一如既往温馨宁静。
“迟到6分钟,梁同学真是新学期新气象。”戴银框眼镜的人从办公桌前抬头,似笑非笑。
梁檐大一无心插柳来心理中心应聘志愿者,结果一做做到现在,每次期满都拗不过陈黎伶牙俐齿连哄带骗,被人一通心理按摩晕乎乎签了续期申请。
“黎姐大人大量,”梁檐熟门熟路往接待台一坐,按开电脑,“今儿有心理咨询预约吗?”
“没,不过前几天有预咨询的电话,人万一来还是老规矩。”陈黎起身给梁檐倒了杯水。
她一毕业就来了U大担任心理辅导老师,年纪比梁檐大不了多少,“还有,今年的全校心理普查又要开始了,名单下周前帮我处理好。”
名单?梁檐心头一跳、鼠标不停。教务系统里,全校的学生信息密密麻麻展开,连带着每个人表情各异但丑得很一致的照片。
他扫了眼学生数量,觉得凭自己的记忆力和观察力,完全没法从中比对出对自己说出那句“借过”的人。
“这破系统的筛选条件,就不能更聪明点儿吗?”他喃喃自语。
“嗯?怎么说?”陈黎探出头。
“唔....比如联动一下校医院的体检数据,可以比对身高体重啥的?或者可以AI帮忙筛选下符合条件的样貌之类?”
“你不会想说这样可以帮助心理筛查和诊断吧?”陈黎皮笑肉不笑,走到他身旁按住他肩膀,“得了梁檐,老实说吧,你是对哪个女生一见钟情了?不容易啊,大一到现在终于对爱情开窍了?不惜冒着私查学生信息被我开除的风险,也要找人家联系方式?”
“....哈?”
梁檐猛然回神,嘴上却卡了壳。
这又不是春天,他对个陌生人,还是个男的,能发啥情?
百算百准的梁大师,有个无法启齿的秘密:他连八卦都写不全,其他什么紫微斗数啥的更是两眼一抹黑。
当然,还有一个更扯淡的秘密:他能诓得准,是因为一种高中起莫名其妙出现的,奇怪而鸡肋的被动能力。
梁檐自己给这玩意儿命名为“共情”:在发生肢体接触时,他会被迫感知到对方此时最真实的情绪。
倒霉的是,这个违反科学常识的玩意儿十分原始,没有系统跳出来告诉他对方的情绪是啥,“共情”只会通过影响他自己的感官来反映他人的情感,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要么其中一种,要么多种随机搭配喜开盲盒。
敬个礼握握手,这位看似喜上眉梢,幻听的快乐曲调搞得和日本小调似的,其实嫉妒得不行;
点个头拍拍肩,那位虽说寻死觅活,幻视的悲伤粗度最多拉面二细,压根没有逆流成河。
从高中时莫名于能力出现,到搞清楚这种能力是什么,再到归纳分析不同感知大概对应什么情绪,梁檐没告诉任何人,自顾自摸索了挺长时间。
好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人们的情绪都是疏松平淡的,毕竟没人天天爱恨情仇你死我活。
就算周尹东得知自己挂科重修天崩地裂的时候,也就搁脑袋上冲出朵长残的蘑菇云,把他直接整笑场,邦邦挨了两记重拳。
平常减少肢体接触,真碰着了也就稍微有点感官错位的不舒服,绝大多数时候,梁檐都不拿这能力当回事。
至于冒充神棍,那是他后来整出来的变现法子——握个手整两句关于对方另一半的套话,到底喜不喜欢、有多喜欢,任你演技再好,搁梁檐这也是老中医一摸了然。
这生意风险小、成本低、来钱快,梁檐琢磨来琢磨去到底没忍住,诓周尹东傻狍子入伙开了档口。
唯一的遗憾是大老爷们既然要摸人,还是摸男生更方便,所以梁檐干脆只接女生的单,深受追捧并成功牡丹至今。
也罢,梁檐自嘲,都说恋爱的精华是暧昧拉扯,搁自己这直接就是作弊看明牌,没意思更没得玩。
不过现在、眼下,专心搞钱的梁大师严重感到财路受到了重大威胁。
手机恰巧来电震动,梁檐朝满脸狐疑看过来的陈黎眨眨眼,抓着手机火速逃离现场。
东子good job!关键时刻救我狗命!
电话对面,周尹东的哭嚎中气十足:“檐哥,这妹子我真搞不定!”
“我还在店里,人顶一脑袋拿铁哭到现在了,非要再见你一次才付尾款!”
“你要不答应算了?反正你给人情感按摩按摩,也掉不了二两肉啊?”
梁檐皱眉——
他中午借着访谈的幌子,刚约到那一对坐下,胡诌的两句开场白还没落下,女生就很热情地将一杯奶茶推到了他面前。
两人指尖状似无意触碰的瞬间,鼻尖冒上来一股甜味,但是过了头,仿佛熟透的水果开始腐败,拐出一点糜烂的腥,腻得慌。
当时女生眼眨不眨盯着的,是梁檐自己。
呵。梁檐捏住眉头,但凡他真的会算命,出门前来一卦,今天一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不然怎么才出火坑,又下粪坑?
“不见。转告她今天这见面时机也是我掐算好的,过了这村没下个店。”
“想不付钱?那我祝她以后谈一个黄一个。”
“还有啊以后客户给我好好把关,别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绿茶都塞来!”
无论怎么讲,人都不是性情简单的生物。梁檐极其讨厌看不透对方的失控感。
但总看太透,也未必舒坦。
在周尹东炸毛更上一层楼之前,他秒切电话,装作无事发生溜回座位,打算开启牛马模式专心干活。
“喀拉”,耳边又回响起冰块碰撞的声音。
白衣,黑发,冷淡到有点儿无机质的语气。
以及对方指尖触碰肩膀时,全都在无比正常运作着的,自己的五感。
他咬牙闭眼,又仔细回忆了一遍——那个瞬间,自己全身上下哪里都没有外来信号侵入。
人生第一次,金手指居然也会摆脸撂挑子。
“陈老师,在忙吗?请教你个....算是专业领域的问题?”梁檐犹豫很久,还是决定先仰仗下科学的力量。
陈黎目光从显示屏上移开,有点气笑:“刚才躲我这么明显,怎么现在又这么心虚,连老师都喊上了?需不需要我给你咨询一下青春期?友情价八折?”
“全价接单吧姐,我就想问:一个活人,有没有可能完全没有任何情绪?”
陈黎收起笑容,疑惑道:“在这个问题里,你对情绪预设的界定是什么?心理学中当然有情绪重度隔离的说法,但这种情况通常伴随着躯体化症状,患者生活往往无法自理。”
梁檐点点头,陈黎的话其实符合他的判断。
以他靠能力混迹江湖的多年经验,即便是修禅级别的入定老僧,或者周尹东那种网吧通宵后死透了的睡眠状态,但凡是个还喘气儿的,他都能通过接触共情到点儿什么。
就算0分贝的安静,也和物理真空的“静”到底不一样。
哎,他一介神棍,果然抱不动科学的大腿。
那答案,只有玄学了。
梁檐深吸一口气,白毛汗顺着脊梁骨缓缓上爬。
敢大中午跑店里排队买咖啡的鬼怪,这货道行可以啊。
而且....皮肤还挺白。
梁檐打开pdd,火速下单一斤大蒜和925银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