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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将死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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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宋过白与梁檐保持了刚认识时的距离,既不生分、也不热情,像一只颇有礼度的河蚌缩回了壳。
梁檐倒也不介意,依旧时不时出现在工作室,只是不再插科打诨、一坐下就翻开书紧张复习。
期末考试周临近,金融系为了让大家下学期能出去实习,将十几门课压在了上学期,结果这次考试周战线长达小半个月,系里哀鸿遍野。
反而是度过交图期做完pre的宋过白他们轻松不少。
“哎我说,你们都什么时候回家?”
“今年春节特别晚...我记得好像2月9号才除夕?”
“我去?那我再待待吧,早回去了也是相亲....”
“哈哈哈哈哈哪个姑娘大过年的这么悲惨还得和你相亲!”
“呸!你嘚瑟啥?情人节那天才初五,这把你可得和男朋友异地了!”
男朋友。梁檐听到这几个字笔尖微顿,突然想起了周作和简廊川,眼前又浮现宋过白明明有那么点喜欢自己,却强装冷漠把他推开的纠结样子。
哎,猫科,真难养。
不不不专心专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现在可是考前抱佛脚的关键时候....不能沉迷美色得爱情事业两手抓.....
“过白,你今年春节怎么说?”身后雎小山的声音响起。梁檐偷偷竖起耳朵。
“嗯....应该还是留校吧。”
“还是不回去吗?你妈妈....”
“她没关系,我打个招呼就行。听说你昨天和严老师请了假,下周提前走?”
“对!我家在农村嘛...过年准备起来很麻烦,我奶奶一个人忙不过来。”雎小山家在隔壁省,父母在外打工,一家人只有过年才能好好团圆。
梁檐笔尖不自觉地在书上计算起日期。
最后一门考试在后天,然后还有个系里的志愿活动、陈黎那边心理中心也有点事情要收尾...放假回家前,应该能逮着机会和宋过白谈一谈。
坐在开往敬老院的大巴上,梁檐还在琢磨着这件事,没注意到一个人在旁边坐下。
“不介意吧?”
梁檐抬眼,是简廊川。作为班长,他是这次志愿活动的领队。
“周作呢?这种活动他居然不来陪你?”
“医学院考得比我们还晚,还在苦苦奋战呢。”简廊川腼腆地笑了笑。
“不过之前筹集要送的物资,他帮了不少。”
“....有什么?”
“唔,米面粮油,衣服围巾什么的。哦,周作帮我联系了一家幼儿园,让院长出面,组织孩子们制作了贺卡。”想到周作,简廊川圆脸上浮现出温柔的微笑。
梁檐配合地点点头:“挺有创意,一会到了我帮你搬东西。”
没有聒噪的周尹东在,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简廊川自顾自掏出一本口袋书,梁檐戴上了耳机。
夕阳红敬老院在南都市郊,算是商业养老院中收费比较便宜的那一档。里面的老人大多失独或者生活难以自理,即使春节临近,很多老人也无家可回,白色发灰的墙面、草色枯萎的院子,唯一的亮色就是门口挂起的两盏红灯笼。
整个敬老院的老人们聚集在大活动室里,围坐成一圈,简廊川手脚忙乱,安排着同学们按次序在房间中央表演慰问节目,面庞因为紧张和羞涩涨得通红。
梁檐帮工作人员把物资安置好,走进活动室的时候,一段二人转刚好表演到高潮,四周笑声不断,许多老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或深或浅的笑容。
——不对,有哪里不对劲。
梁檐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在屋里逡巡,绕过密集凌乱的椅子和人群,最终犹豫着在一个轮椅前停下。
头发稀疏花白的老人,瘦小的身躯淹没在酱红色的棉袄中,皱纹极深,眼睛微眯着,看起来十分平静。
“奶奶,您是不是不太舒服?”
周围的人纷纷回头,老人沉默半晌,慢慢摇摇头。
简廊川招呼表演继续,也走了过来:“怎么了梁檐?”
梁檐摇摇头:“奶奶,不舒服就要说,我们都会帮您。”
“......”气氛陷入僵持,周围开始有人的注意力从舞台转向这里。
简廊川招呼来一旁的护工:“这位老奶奶有什么基础病吗?平时会发作吗?”
护工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面色蜡黄,干活却很利索,是个粗嗓门:“别理她,她是我们这著名的’狼来了’,经常假装犯病嚷着要见家里人,回回拖到医院检查,你猜怎么着?好得很!这老太太要真犯病啊,肯定得闹到整层楼都晓得嘞。”
简廊川也拿不准情况,只见梁檐俯下身静静端详了老人一会,对他说:“班长,叫能管事的人来,立刻!”
副院长就在楼上办公室,十分钟后才磨磨蹭蹭出现,梁檐已经将人从活动室推到走廊,正半蹲在老人面前耐心劝着什么。
“她现在感觉不太妙,最好能送医院。”
“...不至于吧?我看她也没啥,就是闹脾气不回话嘛,人老了很正常。”副院长有点不以为意,“你们实在不放心的话推医务室吧,我让小方过来....”
“不行。”梁檐语气冷肃,手轻轻搭上老人的肩,“现在立刻,打120。”
副院长还是不太情愿,梁檐苍白着脸站起来,冷冷道:“你现在打120虽然花钱,但能救回一个客户继续付你照料费,一锤子买卖和细水长流,你自己挑吧。”
敬老院院子里,爬架上的紫藤萝只剩枯枝,阳光从中漏下,照在下方的长椅上。
梁檐已经在长椅上坐了许久,似乎觉不出冷,任凭寒风钻进外套鼓起一团。
简廊川接完电话,从屋里端了一杯水走过去:“久等了,喝点热的。”
“....怎么样了?”
“很及时,救护车上他们发现老人家是急性心梗,抢救几乎没有耽误。”
“现在副院长通知家属去了,幸好你果断,不然现在就得联系殡仪馆了。”
梁檐淡淡回应:“他们应该也见怪不怪了,敬老院这种地方,和医院病房也没什么差别,都是很多人临终的最后一站。”
简廊川在他身边坐下,掩藏不住地好奇:“你是怎么发现那个老奶奶犯病的?毕竟她自己难受成那样都不说。”
梁檐戏谑一笑:“可能因为我辅修医学,和周作也一个班?”
简廊川:“......”同学三年,梁檐这人虽然帅气耀眼,但似乎总有些地方看不透。
想了想,他低声奇怪道:“她当时应该感觉挺难受的,至少也应该喘不上气或者胸痛。但为什么我们都那么急了也什么不说,这不是把自己往死里...”
“嗯,她应该就是想死吧。”
寒风穿堂过院卷起几片枯叶,简廊川下意识地拢了拢领口。
对她来说,只有装病才可能见到家人的日子无悲无喜地蔓延,不知尽头。当死亡的大门慈悲地打开一条缝隙,她也许是担心给家里带来真正的麻烦,也许只是想要一个求而不得的解脱。
将死之时的想法,躺在病床上轮椅里的眼神,除了本人,旁人终究无法揣测完满。
“哎,班长。”梁檐捧起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口,语气心不在焉:“八卦一下你和周作?你俩是怎么....的?”
简廊川眼睫弯了弯,偏过头:“....你是在想宋学长的事?”
原来我表现有这么明显吗?
“玩密室那天,周作说我和他是同类。”梁檐不太自在地挠挠头,“我想了挺久,总有一点搞不明白。”
“可能听起来挺扯….我不知道怎么区分自己是单纯的欣赏、还是想要拉人一把,还是…确实喜欢。”
简廊川愣了一下,梁檐平日向来运筹帷幄信心满满,眼下认真困惑的样子实在有点新鲜。
“我记得我们系高考是文理混招的....不过我猜,梁檐,你是学理科的吧?密室那次,我也发现你的数学很好。”
梁檐点点头。
“理科思维注重逻辑关系,每一步的论证都得清晰,结果都必须唯一。”
“但是有些东西,不那么好衡量,或者说没有既定的统一的规则可以依靠。你非要强行厘清,然后去和对方一条条列示做分析,并没有意义。”
“与其纠结黑箱里面混杂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化学变化,不如直接去判断输出结果的真伪。”
简廊川看向敬老院小楼,慰问表演仍在继续,时不时有笑声传出来。
他慢慢说:“就像今天的老奶奶,生死的事谁也说不好,纠结过程是怎么来的这个牛角尖,只会浪费更多时间,万一就此错过了呢?”
梁檐把脸放到杯口,感受水汽蒸腾到脸上驱除寒意,良久抬头,对简廊川笑道:“班长,谢谢。”
“今天我欠你个人情,我想想…周尹东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算恋爱卦挺准的?哪天你如果不稀罕周作要换男朋友了,我可以免费帮忙。”
三天后。
学生心理中心,20层天台,风声呼啸穿过栏杆。
从栏杆俯瞰出去的壮阔景色被正午的阳光照耀,仿佛一张无声巨口,即将倾覆而来。
梁檐觉得自己绷成了一张弯到极致的弓,膝盖骨发出咔啦的恐怖声响。
哀鸣裹挟着赞歌,甜腥混杂着酸涩,烟花在白日绽放,刺痛充血的眼眶,潮水在云层深处喧嚣,尾音是凄厉的嚎叫。
好吵,好乱,好难受,好想松手。
潜意识在叫嚣,好想松掉手里的这条命。
真疼啊,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