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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永恒的绿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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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之心跪在沙丘上,第一千株梭梭苗的根须裹着湿润的泥浆埋入沙土。远处传来阿布都拉的喊声,少年的工装被风鼓起,像只沙雀般掠过草方格:“李叔!医院旧址挖出铁盒了!”
坍塌的产科诊室废墟下,锈蚀的铁盒里整整齐齐码着接生记录。最新那页泛黄的纸页上,字迹被岁月晕染:“今日阿娜尔诞生,哭声止息沙暴。”李之心指尖抚过“阿娜尔”的名字——那是周以宁接生的最后一个孩子,出生那日沙尘浓度跌破历史极值。
盒底的听诊器银链缠着褪色胶布,胶布下露出一角字条:“治沙如接生,皆在埋种。”他想起八年前急救车里,周以宁攥着胎心仪说过的这句话。玻璃瓶裹着字条埋进初遇的沙丘时,新栽的胡杨林正将根系探向地下暗河,树梢沙沙声与当年监护仪的“咚咚”心跳渐渐重合。
阿依古丽展开接生包,手电光扫过斑驳墙面。周以宁怀抱新生儿的照片已褪成剪影,唯有听诊器银链在反光中依稀可辨。待产孕妇的呻吟混着沙粒撞击钢板的锐响,她从衣袋掏出块温润的戈壁石塞进产妇掌心:“握紧了,这是老辈人说的‘生命石’。”
“宫颈全开!”助产士的呼喊被风撕碎。阿依古丽俯身的瞬间,屋顶滤网发出金属扭曲的嘶鸣。她突然想起周以宁移交产房时的话:“每个孩子都是活的草方格,能固住一片沙。”
沙粒从裂缝瀑布般灌入,阿依古丽用后背抵住产床,手术刀在震荡中险些脱手。混沌中摸到周以宁遗留的铜质止血钳,手柄缠着的胶布还印着2018年的消毒标签。
“低头!”熟悉的吼声穿透风墙。李之心裹着防沙布撞进来,工装沾满梭梭刺:“新风系统通了古河道,地下水的湿度能压住沙尘!”
新生儿啼哭炸响时,屋顶滤网轰然坍塌,三十年前埋下的草方格架竟在废墟中屹立如初。
牧民们献上的铁盒里,七百枚戈壁石刻着新生儿姓名。最底层躺着周以宁的听诊器,银链缠绕的红绸残片补全了青铜铃铛的缺口。李之心将铃铛系上纪念塔飞檐时,监测站广播响彻沙海:“塔克拉玛干沙尘浓度达标!”
阿依古丽抱着阿娜尔走近,女婴脚踝的胡杨瘢痕在夕阳下泛红。李之心将听诊器贴上婴儿胸口,监护仪波纹与草方格的经纬线在显示屏上重叠。
“该给她录脚印了。”阿依古丽蘸了红柳汁,“周医生说过,这要收进下期治沙图。”
沙丘尽头,新栽的胡杨林正将影子投向产房旧址。李之心忽然明白,那些深埋地下的根系,早将生命与沙海织成了同一张网。
李之心用麻绳将自己捆在十米高的钢架上,防风镜片被砂砾击出蛛网裂痕。定位仪屏幕疯狂跳动着“17m/s”的警告,怀里的玻璃瓶“咔嚓”爆裂——混着父亲骨灰的沙粒在狂风中翻卷,勾勒出日记里那片薰衣草田的轮廓。
对讲机突然传出婴儿啼哭,他拼命转动调频旋钮,沙粒灌进领口灼得生疼。十年前,周以宁在同样风速的沙暴中接生了他亲手救下的第一个孩子。
“李叔!东南区草方格塌了!”阿布都拉的吼声刺破杂音。少年逆风奔来的身影与记忆重叠——七年前他胎位不正险些窒息,是周以宁跪在急救车里用超声定位后,戴无菌手套实施外倒转术,胎心监护仪的波动逐渐平稳。如今他工装内袋里仍揣着泛黄的出生证明,背面是周以宁画的掌纹图,与当下治沙区的等高线完全契合。
十三束灯光穿透沙幕,当年被周以宁接生的孩子们牵着加固绳奔来。他们脖间挂着刻有姓名的戈壁石,石块在探照灯下泛着微光,与草方格的经纬线交织成网。
阿依古丽剪断脐带的瞬间,屋顶滤网发出金属断裂的尖啸。她把新生儿塞进抢险队员怀里,返身扑向大出血的产妇。沙粒灌入鼻腔的灼痛中,她摸到周以宁遗留的铜质止血钳——手柄胶布上“2018.4.2”的字迹依稀可辨,正是双胞胎其其格和巴图出生的日期。
“坚持住!”尘肺监护仪的警报声里,产妇颈间的青铜吊坠突然崩断。阿依古丽攥住坠落的铃舌——那缺失的铜片与李之心在探坑发现的残片完全吻合,边缘还沾着干涸的罗布麻汁液。
朝阳突然刺破沙幕,草方格的阴影烙在产床上。胎心监护仪的波纹奇迹般平复,新生儿的脚掌纹路在光斑中舒展,与窗外草方格的经纬线悄然重叠。
李之心在显微镜下调整载玻片,父亲的血样与青铜锈迹呈现出相同的铁元素结晶。防风洞外野骆驼的哀鸣穿透墙壁,声波频谱竟与尘肺病房的呼吸音共振。他猛然抓起听诊器——周以宁临终前交付的旧器械,此刻正捕捉到地底传来的奇异震动。
卫星地图在屏幕亮起,震源定位在八十公里外的医院旧址。李之心撞翻椅子冲进夜色,防风服口袋里滑落的玻璃瓶碎片扎进掌心——那里封存着父亲失踪地的沙粒,此刻正与医院地基的土壤样本产生同样频率的震颤。
探照灯光束刺破废墟,混凝土裂缝中的根系虬结成网。李之心跪在坍塌的产房旧址,手电光照亮地基深处交错的梭梭根须——三十年前父亲种下的老树,根系已与周以宁设计的产房钢架融为一体。
阿依古丽的电话突然接入:“新生儿肺功能数据正常,沙尘浓度跌破预警值!”
防风林方向传来悠长的驼铃,李之心将听诊器贴上裸露的钢筋。地底传来草方格施工的号子与婴儿啼哭的和鸣——那是无数新生命与古老沙海共同谱写的安魂曲。
李之心跪在坍塌的产科诊室前,手电光刺穿混凝土裂缝。七百二十封泛黄的信件堆在钢筋裸露的墙角,最小信封里躺着把青铜钥匙——齿痕与父亲探井铁锁完全吻合。防风林方向飘来刀郎苍凉的歌声,混着新生儿的啼哭与草方格施工的号子,在废墟间撞出回响。
他抽出最顶端的信,周以宁的字迹被月光洇湿:“今日接生第37个孩子,他的掌纹与策勒站的沙丘等高线重合。”沙粒从裂缝簌簌滑落,远处抢险队的探照灯扫过,映出墙面斑驳的接生记录——2016年那页贴着双胞胎脚印拓片,边缘注着“肺活量优于均值12%”。
手电光束劈开黑暗的刹那,地下暗河的轰鸣与心跳共振。岩壁刻满汉维双语的接生记录,最新一道刻痕浸着罗布麻汁液:“第1001个孩子阿娜尔诞生,掌纹连成新防风林网。”密室中央的玻璃柜里,父亲磨秃的水准仪与周以宁的手术刀并排陈列,中间隔着和田玉雕的沙罐——罐中沙粒采自历年接生现场,最底层混着96年沙暴夜的尘灰。
翻开1996年8月的工程日志,泛黄纸页夹着的水文记录突然滑落:“古河道七米深处检出新生儿胎脂成分,与尘肺病人咳出沙尘同源。”李之心指尖发颤,干枯的梭梭花标本在此刻碎裂,夹层照片飘落——父亲在草方格中佝偻测量的背影,与自己三年前在产房外等待的剪影,在同一个经纬坐标重合。照片边缘,周以宁的白大褂衣角被风掀起,仿佛正从镜头外匆匆赶来。
朝阳跃出塔克拉玛干地平线时,李之心将第一千封信埋进梭梭根系。阿依古丽抱着女婴走近,新生儿病房的自动门在身后无声滑开,气膜除尘装置在穹顶投下淡蓝光晕。"新院区上月全面启用,沙尘浓度比老楼降了七成。"她将婴儿脚掌按进湿润的沙地,远处光伏板阵列正在晨光中翻转角度,"就是李叔去年摔进基坑也要守着的德国进口过滤系统。"
“肺功能数据出来了。”阿依古丽将听诊器贴上婴儿胸口,监护仪屏幕上的波纹突然与雾化器治疗波段同步。《职业性尘肺病诊疗规范》摊在处置台上,被风翻到1996年那页——父亲的字迹批注在页边:“沙尘与生命同源。”
女婴突然抓住李之心的工装纽扣,防风林深处驼铃叮当。戴裂痕护目镜的牧羊少年吹响鹰笛,十几年前周以宁修补的镜片里,沙粒正孕育着细小的梭梭芽苗。
牧民们用红柳枝拼出巨大的“医”字,维汉双语的碑文在阳光下灼灼生辉:“风沙夺走的,我们用生命种回来。”
李之心抚过青铜碑面上父亲与周以宁的名字,防风林方向传来机械轰鸣。三十台雾炮车沿医院外围缓缓推进,水雾与气膜除尘装置共同织成屏障——这是当年周以宁在扩建方案里用红笔圈出的重点:"产房洁净度必须达到心外科手术标准。"
阿依古丽解开婴儿襁褓,将阿娜尔的脚掌按进湿润的沙地。脚印纹路随风舒展,与草方格的经纬线悄然交织。当年埋下的第一千封信在根系间腐化成泥,信末句子渗入沙层:“治沙人的根在地下相握时,便是沙海寂静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