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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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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渐渐停了,天气竟晴朗起来,天上还挂上了几颗星星,一闪一闪,像是夜空的眼。
吃好了饭,夏桑知就跟着李珊琦进厨房和她一起洗碗。
本来杜临意也想进去,被李女士赶走了,理由是,“你别进来添乱了,这碗我还想多用几年。”
杜临意走了,李珊琦才犹豫着开了口,声音也很轻,“小知,这些年过的好吗?是不是很累?”
这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个问他这个问题的人。
“挺好的。”夏桑知没有说谎,是真的。
“那就好。”李珊琦顿了一下才说,“不管你和小意以前到底怎么回事,以后又会怎么样,这里也是你的家,在外面受委屈了,记得回来。”
“我会的。”夏桑知就这样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不像以前闷声不响,像做出郑重的承诺。
李珊琦眼里顿时都是诧异,很快又充满了欣慰,“你真是不一样了,当然以前也好,现在更好了。”
晚上夏桑知没有住在杜临意家里,而是回了宋阿婆的中医馆。
里面的东西却是一点不乱,只是落了一层灰,他把屋子好好收拾了一下,就住了进去,床上用品是新买的,洗过的,这是他回来之前就准备好了的。
十年了,他才又回来,以前觉得阿婆不在,也没有必要回来,现在却觉得不一样了。
只有这里,才有阿婆的味道。
但他隐隐约约感觉屋里少了什么,但他实在太累,没时间细想,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睡到一半,夏桑知就被吵醒了。
房子外面有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救护车的声音,还有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应该是刚刚被吵醒,各种声音混杂在了一起,混乱了这个静谧的夜。夏桑知也无心在睡下去,就准备出去看看。
夏桑知出来的时候,有人刚被抬上救护车,大概是个女孩,救护车旁边有许多人。
有些人脸上是无比悲伤懊悔,有些人却是在旁冷眼,抱着胳膊看热闹,还有人是满脸的不解和不忍。
只有一个女人,靠在门框上,惨白的灯光打在她脸上,她的脸上像是死人般的苍白,却没有表情,看上去风平浪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仔细一看,嘴角边有块瓜子壳,竟是在嗑瓜子。
夏桑知忽然像是看不下去,正欲转头,却见一个老人,上去给了这个女人一巴掌,“你都快把女儿逼死了,还能吃下去,连滴眼泪都没有,你还是人吗?”
在这个社会规则中,家人死或伤的时候,不掉眼泪的人,是会被判死刑的。
夏桑知认出了那个老人,是张叔,那个女人,是张叔的儿媳妇。
夏桑知赶忙走过去,拦住了他,老人本就悲愤交加,被这么一拦,竟直直的倒了下去,幸而夏桑知反应快,抱住了他。
女人依旧是没有什么反应,像是个死人。
中秋节这一天,张叔一家都在医院。
哦,他儿子不在,前两年,他染上了赌博,被人砍了双手,后来没脸再回家见老婆孩子,更没脸回家见父亲,竟活活饿死在街头。
后来是讨债的人,带着儿子的尸体和儿子欠下的赌债,找上了儿子的老子,气死了儿子的娘。
已经半截入土的张叔,硬生生干起了以前的活,给人搬石头,一块两百斤,赚着血汗钱,养着儿子的女人和孩子。
三个人相依为命,竟也是活得下去。
夏桑知看见张叔脸上滑下了一滴泪,随即就张开了眼。
“张叔,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夏桑知问道。
张叔睁开眼看见他,好像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看了他几眼,才认出来人,“桑知,你回来了,我没事,就是梦见甜甜她奶奶了。”
“张婶,她……”
“前两年走了。”说完,张叔又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急忙的问,“甜甜呢,咋样了?”
“没事,就是失血过多,人还没醒。”夏桑知回答,小姑娘昨天晚上割了腕,辛亏张叔发现及时,救下了她,这才不至于丧命。
张叔这才放下心来,又转个话题,“桑知,真的麻烦你了。”
“不麻烦。”
过了一会儿,张叔才支支吾吾的问,“你嫂子呢?”昨天他实在是气的不行了,竟然动手打了人。
“在甜甜那个病房,照顾甜甜呢。”夏桑知答道。
张叔点了点头,才犹豫着开了口,“我也是实在没有控制住,孩子高三压力大,孩子妈逼得太紧。”
话不用多说,夏桑知也明白了这场闹剧的起因,“嫂子会理解的,张叔你也别太内疚了。”
夏桑知说完,就走出了病房。
张叔叔看着医院满墙的白,医院特有的惨白的光照在他不再年轻,满目皱纹的脸上,仿佛形成了某一种照应,他一片寂静中闭上了眼,仿佛不会再醒来,可他明天必须醒来。
只是因为,他的心脏还跳动,他的生命还存在。
夏桑知走到了张辞病房门口,张辞就是甜甜,孩子大了,叫小名也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不用做诊断,他知道张辞的心理问题一定很严重。作为一个心理治疗师,他不能做到袖手旁观,何况张叔也算是于他有恩。
好人行一生歧路,做一生善事,却这般造物弄人,总要有人给好人一个交代。
正好他进去的时候,张辞醒了,十七岁的少女,因为失血过多,脸还是惨白的,她长得并不惊艳,只是很普通的长相,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其貌不扬的。
但夏桑知从来不去在意这些,他看到的是一双麻木,空洞,无神的双眼,夏桑知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心里蓦然一紧。
夏桑知轻轻走过去,温和的开口,“我是夏桑知,你还记得我吗?”
张辞没有犹豫,强打起精神,对夏桑知笑了一下,“我记得你,小知哥哥。”
夏桑知直接进入正题,“我现在是心理治疗师,你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我现在在一家医院,如果你想去的话,可以联系我。”说着放了一张名片在张辞床头。
可是夏桑知没想到,他说了这一番话之后,女孩的笑就僵在了脸上,扭过头不再看他,什么话都不再说了。
夏桑知没有纠缠,这里的医院也有心理医生,应该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当天,他就和杜临意一起回C市了。
回程的车上,杜临意问,“韩旭你怎么不用你手机打给我,看是生号,我差点没接。”
这就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了,韩旭简单的和杜临意说了昨天的事。
“你住在齐同家里?”杜临意是越听越惊讶,这句话对他来说,像是个王炸,太惊人了。
“就碰巧遇上了。”韩旭不甚在意的说。
这时候杜临意却笑得有点不明所以,眼神一瞟,发现夏桑知也笑了。
等到把韩旭送回家,杜临意才问夏桑知,“你也看出来了?”
“嗯,挺明显的。”夏桑知说。
杜临意毫不犹豫地笑着辱骂自己的好兄弟,“就韩旭这个二愣子看不出来。”
杜临意忽然又心下一动,像是不经意,又像是开玩笑的问,“那你高中时候是不是也早看出来我喜欢你了?我一直挺好奇的,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两个人像是都放下了感情,可以毫不避讳的谈过去的事。
“高一运动会之后。”夏桑知盯着杜临意,很快就说出来了,好像不用思考。
“那么早?”杜临意有点吃惊,但是过一会儿就笑了。
夏桑知夜只是笑了,没再说话。
下车的时候,夏桑知才回他这句话,“嗯,你比齐同更明显。”
杜临意听到后,感觉耳朵好像烧着了,反应过来才把头伸出窗外,脸上是明媚的笑容,耳垂红红的,还冲夏桑知挥挥手,
“朋友,晚安。”
“晚安。”
一周之后,夏桑知接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电话。
原来还对他避之不及的张辞竟然主动给他打了电话,说想要来C市的这家医院,想要住在这里治病。夏桑知当然同意了。
中午的时候,张叔带着张辞来了。
张辞依旧是那一副麻木的样子,整个人看着很单薄,像一张纸,随风就能吹跑。
安置后张辞的病房后,张叔出去后,问了问医院的收费情况。夏桑知如实说了,他知道张叔的家庭情况,但他必须如实说。
不是因为医院的规定,也不是不愿意帮助,只是为了作为人都必须拥有的那点东西。
尊严这种东西,看上去毫无作用,但它却守护着人的底线,撑着生命最后的意义。
张叔走了,张辞的眼睛一直看着病房门口,整个人一动不动,夏桑知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
在做心理问答的时候,张辞还是什么都不说,看上去一点也不想搭理夏桑知,但是有时候会和医院的病人说话。
据夏桑知一个月来的观察,张辞和一个男人,一个三十多岁,同样抑郁症的男人,两个人倒是经常在一起聊聊天,说话,总是待在一起。
夏桑知知道,这个男人,公司破产,妻离子散,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共同话题的人,却能聊在一起,不过夏桑知倒也不觉得奇怪。
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这一段时间,夏桑知常常带着张辞出去,到郊外,公园,湖边,各种充满自然生物,各种有生命力的地方,可她却常常发呆,一言不发。
今天,夏桑知带她去了一个地坛公园。当夏桑知看着一株长在石缝里面的狗尾巴草时,张辞竟然出其不意的突然开口了。
“小知哥哥,我想告诉你我的事了。”张辞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不是有气无力的那种,只是有种淡淡的空旷感。
让人感觉她只是一个空壳。
“我学习不好,一直都在努力,从来也没有放弃过,可是,我的数学物理一直都考的很差,一模也没有考好,我感觉我一辈子都完了,我的压力一直很大。”张辞说这些的时候情绪还不是很激动,但也泪流不止。
夏桑知什么都没说,他只用静静的听就行了。
有的人说生活的重担都压在一个人的脊梁上,这个人都没有崩溃,他们只会觉得因为学习不好就自杀的人,实在是不配活着。可实际是,作为一个学生,而且是作为一个要靠学习改变命运的学生,怎么都学不会,这已经足够压垮一个小小少年。
“我知道自己心理有问题,我去找学校的心理医生疏导,我还求他不要告诉我妈妈,可是,他答应我了,他最后不仅告诉了我妈妈,还告诉了我们班主任。”说到这里,张辞几乎泣不成声。
过了一会儿,张辞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才继续说,“我们班主任不喜欢我,原来有一个男生给我表白,我没有同意,他就出去说我拍裸照,还说我同时交往好多男生,我们班主任知道了,他问都没有问我,就在班里面说,‘女生要自爱,不要像张辞那样。’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妓/女。”
说到这里,张辞的表情又变得麻木,本来秋天的阳光是给人带来温暖的,可秋阳照在她脸上,却泛出刺骨的寒意,让人不禁一颤。
“我们班主任知道我抑郁之后,就让全班人不要理我,说我整个人都是负能量,我每天走在路上,感觉别人看我的目光眼里都是探究,不屑,蔑视。”
在学校里,张辞像是生存在透明玻璃球里,她看的见玻璃球外的世界,却摸不着,融不入。最后玻璃球里面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而她也注定缺氧。
“爷爷每天都很辛苦,总是回到家里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自从爸爸和奶奶去世之后,爷爷衰老的速度很快很快,头发几乎都快全白了,妈妈也很辛苦,虽然她爱逼迫我学习,不理解我的痛苦,但是他们都为我付出了几乎所有,可我真的好没用,我觉得我就是一个累赘,如果没有我,他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我来到这里,也是因为,我看到他们那么痛苦,都是因为我,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可又死不掉,我活着简直生不如死,所以我逃到了这里。”
张辞哭的几乎要喘不上来气,却还是的重复说着,“我这么没用,我就是一个废物,我就不应该活着。”
夏桑知走上前去,轻轻的抱住了哭的浑身颤抖的少女,却还是没说什么,等着小姑娘慢慢平抚心情。
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说自己生不如死。可在世界上许多不为人知的角落,都有着无数类似的事情正上演着。
秋天的风,轻轻的吹在夏桑知和张辞的身上,像是在在抚慰他们。
张辞的哭声渐渐停止了,夏桑知才开口,“学不会的的东西,不是我们无能,可能是找错了方法,我以前遇到学不会的东西,就会告诉自己,‘历史上的人研究了那么就的东西,自己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学会,不会也不是我的问题。’我们不用专注于为什么,我们可以多学习怎么应用,找寻考点。”
“你说,高考考不好就完蛋了,可是这世界上多少没有学问的人,不都活得好好的,高考考不好,还有别的机会,只要尽力了就好,用力地活着是普通人一辈子都在修行的东西。你看你爷爷,虽然活的辛苦,但让我很敬佩。
高考很重要,可是高考后我们还有很多年,我们还有一辈子,我高考那年,阿婆生病了,她没有瞒着我,而是问我要不要回去陪她。我当然回去了。可是,换成别的家长可能会瞒着自己生病的事情,但是这样留下的是一辈子的遗憾,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最痛苦的。比高考重要的事情太多了,千万不要放大它的重要性,给自己增加无限的压力。对于你来说,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比让你找回活着的理由更重要了,高考放在生命面前,就显得那么的没有分量。”
张辞忽然心下一震,忽然想到,在生命面前,高考算是个什么东西,留遗书遗言,都没有它的份,人为什么要用一辈子去释怀一场考试?有谁死到临头在懊悔高考没考好?
“你说,你是爷爷妈妈的累赘,可是如果没有你,他们确实会活的更轻松一点,可是有了你,他们可能才有了动力活,他们才想活,不然他们可能早就不活了。亲情是羁绊,是责任,是他们对人世间最后的眷恋。是生命最后能拴住他们的东西,不然他们可能什么都不要了。”
这世上很多人都不是为自己活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至于别人的恶意,你要知道那不是你的错,有些恶意毫无缘由,可能仅仅是因为你是个女孩子。但这不是理由,这是借口,是偏见,是他们错了。”
张辞睁大了眼睛,夏桑知坚定的看着女孩说,“你来到医院,是在自救,那些病入膏肓的人,他们压根不知道自己生病了,他们追求钱财,名利,声望,并为之付出了一切,失去了本真,而痛苦的人,恰恰是因为灵魂还在。”
张辞不能不承认,听到这些,她心里的负担轻了很多。
周围所有人都在告诉她,高考多么多么重要,可面前这个人,告诉她,自己最重要。
这场对话可能当时是有用的,睡觉前是有用的,但很可能晚上就没有用了。
但如果一场对话就能只好抑郁病人,那怎么还会有医院,虽然张辞还生着病,但自从和夏桑知坦白之后,更多时候会和夏桑知说话,偶尔还会露出一些笑容。
可是,夏桑知知道她还是有所隐瞒,但他只能等到她愿意开口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