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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梨花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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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疾死在断崖后,琅澜郡的疫气渐散,大夫们研制出了救病救人的方子,再无一人亡于瘟疫。
而无象派,除去少数修为不高、染病不重的弟子,多数弟子因有疾身亡,病情突发暴乱,咳血痛骨摧神而死。
幸存的无象派弟子无法担负起复兴宗门的重任,闻讯驰援而来的其余门派顷刻化作猛虎凶禽,将无象派内的天材地宝、功法典籍掠夺了个干净。
美其名曰替无自佑能力的无象派保管,待无象派崛起,定当归还。
而经历无象派几乎灭门一事后,自从无象派回到天极宗,白浮就开始发奋修习医道,冷藏意拼命练习剑术。
无人知晓白浮面对突发血呕人亡的惊慌,亦无人明晰冷藏意身陷乱阵,却见凶妖杀人逃脱的怫郁。
医者愧于鲜活生命流逝而无能为力,持剑者愤于目睹罪恶生发却束手无策。悔恨、无力与愤懑实在太多太多,如流湍急水,冲击着河中巨石。
他们终究意识到了,渺小就会被碾压,弱小就会亡刀下。
而唯有强大起来,方能护住天下安宁与身边。
而这一趟下来,三人组里,就苍罹没什么变化。
此前是何种生活状态,现在仍旧。
听眠峰灵力盛泽,霖台殿外的那棵梨树被养得很好,开花之际,能与近旁的海棠争艳。
现下八月中旬,梨花早早谢了。
引别渡站在树下,把一碗热腾腾的番茄鸡蛋面放在石桌上,像母亲叫自己孩子吃饭,唤了一句:“阿罹。”
这时候,从寝殿门口冒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仿佛春生的蒲公英忽的在夏日蓬勃。
“来啦。”
少年轻鸟跃步,三两转至梨树下。
以前,每每云团绽放满树,苍罹总爱坐在其下,惬意地吃着糕点,抬头望花簇摇曳生姿。而引别渡则坐在他身侧,细细品茶,人淡如菊。
少年坐下,明眸若星,执筷翻搅了两下细长面条,绿色葱花与红番茄块融在一团。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碗面是这一世温暖的开头,苍罹吃了十年都没厌过。
引别渡眸光掺了初阳的温度,淡淡笼着身前的少年。见苍罹迟迟动,柔声问道:“怎么了?”
苍罹只盯着浮在面汤上的葱花,氤氲的热气扑面。他捏着手中筷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然后,引别渡听他缓缓道:“师尊要再种一次血契吗?”
浅瞳骤缩,重山崩塌。
分明是夏日,引别渡全身却被猛地钉在冰渊,刺骨的寒意钻进肺腑,几乎把血液凝固,冻得苍白的指尖微微颤抖。
无象派围剿销妖的那一晚,引别渡欲确定苍罹位置,催动血契却杳无音信,显然是被强制解除了。
从那一刻起,他就明晰,苍罹已然知道了身上血契的存在。
但从何时开始,他并不清楚。
直到现在,直到苍罹看着自己亲手做的面,问他是不是要再种一次血契,他才明白。
原来早早在十年前,那个欢愉抱碗吃红面面的孩童,一眼分明他的龌龊。
但十年后的这一次,他没有滴血,他选择相信。
引别渡薄唇嗫喏,想辩解,却无言。指尖攥得发白,如同将融化的白蜡。
他无法否定自己因为忧虑幼鸟成为猛禽,试图锁住作为支点的脚踝,阻碍自由的翅膀生长。
虽然引别渡可以为曾经的自己诡辩,言此种血契只用于追踪锁位,以爱为名,打上保护的幌子,从而揭过此事。
但他终究不愿欺骗苍罹。
夏天的热风撩拨着梨叶,枝叶层层叠叠,光影斜碎。
少年嗦面的声音突兀响起。
引别渡抬眸看去,苍罹正享受着面食的美味,似乎全然不在意,似乎什么也未发生,照常如旧。
所以,从来不需要道歉,也不用解释。
少年只是想让他知道而已,不必过多言说。
这是一种双方应有的默契。
苍罹喜欢师尊做的番茄鸡蛋面,面条劲道,面汤鲜香,能体会到难以言喻的“家的味道”。
这是在黑漆漆的风来谷触碰不到的。
至于引别渡当年于面中滴血成契,苍罹表示理解。
正如他理解白浮冷藏意对有疾的恨意,理解世人对销妖的驱逐,理解各大宗门封他于谷、阻他入世。
面条被嗦进口,吞入肚,即便实实在在的满足感充实着苍罹,他也无法忽视身旁的偶来的目光,仿佛凋谢的花瓣不经意地飘零入袖。
其实,若苍罹自己站在引别渡的角度,他大抵会比引别渡做的更绝。他结血契,绝不会结这种无伤大雅的,应该会选用操控性极强的生死血契。
更何况,这十年里,除去为数几次的特殊情况,引别渡从没动用过血契。
只不过,当时身在无象派,情况紧急,苍罹不能暴露有疾的行踪,才解除了那方血契。
苍罹知晓引别渡内心该是波澜壮阔,可他心海又何尝不翻卷浪起。
按理,这种事情只要两人不提,双方均会默契地遗忘。然则苍罹抛弃明智的选择,一语道破,只揭到底,彼方忌惮、忧虑、不信任皆暴露无遗。
因为,他试图彻底逃出荒野,奔向人间。
他始终妄想,这世间除同类之外,能有人知晓全然的自己。
哪怕,有且仅有一人。
蝉鸣在耳,时间昭然。
季夏的光线太过于灼热,今日烫穿了谁的心脏。
可即便此般,心脏依旧扑通扑通,搏动着属于窗沿凌霄花的生机。
此后,乌金醉卧,玉兔又来。
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
转眼两年余,合欢盛极,到了花期。
天极宗三年一次的比试大赛接近尾声,擂台上正是此次金丹魁首角逐赛。
风刃破空,暗流涌动。
长剑握在苍罹手中,在日光下快出残影,虽非本命用剑,但自如若水。
少年的眉宇画上日光菊的蓬勃,带着人间来风的恣意。身形流利,如笔走龙蛇的字,逶迤满宣纸。
初夏的阳流淌在薄韧的肩脊,勾勒出完美的灵动曲线。一柄长剑闪烁流光,气势磅礴,堪可一剑破万法。
引别渡坐在上首,从始至终盯着擂台上的少年人。
不望他夺胜赢誉,只愿平安无事。
所以,苍罹每一次惊险过剑峰,引别渡的心都被自己攥着,无法松脱。
直到长剑挑峰断弦,一举越过禁锢,卷合疾风,抵在对手的脖间。
此局胜负已定。
利剑入鞘,对方输得心服口服,拍了拍苍罹的肩,说了句什么下了场。
欢呼惊叹声中,苍罹鹤立于擂台上,眉眼晕出胜利的笑意。他抬起亮如北斗的眼眸,望着引别渡,似乎骄傲地说“我厉害吧”。
真有点像那只叫白花花的仙鹤。
引别渡见此,周身的冰全数碎裂,温温柔柔地展颜一笑,认可苍罹的努力。
他喜欢这般朝气蓬勃如松若玉的少年,并由衷地为之感到骄傲。
一旁的松山岳见证了引别渡的变脸,暗自搓了搓自己被冻起鸡皮疙瘩的手,然后寻思着给沈藻什么元婴魁首奖励。
比试结束,回到霖台殿,苍罹就忍不住拽着引别渡看他获得的奖品。
品蓝纹金的乾坤袋被打开,苍罹在里面摸索一通,把今日的收获一一拿出来。
他把一堆灵宝放在梨树下的石桌桌面,全部推向引别渡的方向,笑意开怀道:“都给师尊!”
自从少年近在身旁,引别渡肃然的面容融成一池荷花水,瓣瓣生红莲。他很享受少年这种明目的爱,唇角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又给我?”
此时,苍罹的一只手还在乾坤袋里摸索。他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对啊,都给师尊。”
左右他也用不上这些。
引别渡:“那我替阿罹先收着。”
苍罹一股脑地又掏出好些东西,从一堆零零散散中,把一瓶上好的灵药挑出来,然后塞引别渡手里,“不用替我收着,我的就是给师尊的!”
若是往常,引别渡定是要温声回上一句好,偏却在瞧清楚苍罹手中物的刹那,眸光一深。
因着找奖品,苍罹翻出来了些师兄师姐今日给的小玩意,正打算把东西放回去,忽听引别渡无喜无波道:“阿罹,你收谁的香囊了?”
顺着引别渡略淡的视线,苍罹晃了晃手中的点翠镶秀香囊,“嗯?师尊说的是这样吗?”
香囊做工精巧,金银细丝勾出团花,兰泽香草清淡宜神。
“今日赢了比试,一位师姐送我的啊,很香哒。除了师姐送我的,别的师兄师姐们也送了我其他的。”
说着,苍罹还一一给引别渡展示自己收到的礼物,像小松鼠晾晒心爱的坚果。
待他介绍完,发现引别渡的视线仍旧停留在之前的香囊上,甚至隐隐有些皱眉的趋势。
顿时,苍罹竟然觉得这个香囊可能闯了大祸,或者是长得犯了师尊的忌讳。
他试探着虚虚问道:“师尊,怎么了?”
引别渡见苍罹小兔子般无辜,无奈问道:“你可知赠送香囊是何意?”
苍罹点了点头,坦然回答道。
“我知道,代表喜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