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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川渝乡土文学 ...

  •   *看完宇宙探索编辑部有感

      李如斯从小就生活在那个村子里面,和他的弟弟张渝,还有他那瘸了一条腿的爸。
      当然,他爸的腿不是一开始就瘸的,一开始他爸尚且很人模狗样,因此能讨到一个老婆;他弟弟张渝也不是一开始就叫张渝的,一开始和他同一个姓,叫李渝。
      不过不管是张渝还是李渝,他弟弟都很讨厌他的大名,但是李如斯喜欢他原来的名字,他最喜欢的就是坐在田垄上面冲弟弟招手,然后慢悠悠地拖长了声音喊他,连名带姓都显得亲昵。

      当然也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比如说他们村子就永远坐落在四川和重庆交界的地方没法挪窝,就像李如斯也没有办法从村子里面挪窝,村子里面的其他人也和他们一样,一成不变地上学念书、下地干活,然后念完了书继续下地干活。
      有些时候会有一些人受不了这种生活,跑了,就像小渝的妈妈、李如斯的姑姑。据说她去了成都,应该过得还挺好,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无音讯。旁人说起成都这个地名都很敬畏,连带着对她都带着几分退缩,总得瞪圆了眼睛,把这件事讲得骇人听闻,“去成都了!”,好像她去的是什么遥不可及的花锦世界。

      李如斯小时候问过张渝,他想他妈不?张渝很认真地思考了说,就像他也不喜欢自己亲爸一样一会,他挺想有个妈,但是不想他亲妈。李如斯赞成地点点头,说他也一样。
      那个时候李如斯他妈刚跑,他姑姑也前脚跟着后脚,卷了他爸的一把钱跑了,两人一前一后把他爸床垫底下的钱搜刮了个干干净净,一张毛票都没给他爸剩下。李如斯他爸气得跳脚,但也奈何不了什么,只能把一肚子的火气都往俩孩子身上撒。

      所以两个孩子有学上就上学,没学上了就漫山遍野地跑,只要不回家去什么都是好的。他们会去田垄上面挖猪鼻拱①,洗一洗上面的泥就直接吃。还有一些别的什么野果,张渝啃到了酸得发苦的果子一定第一时间就往李如斯的嘴里塞,然后嘻嘻哈哈地一起扭打到草地上。
      最后两人玩累了就靠在一起,看着被叶子掩映住的灰白的天,还有远处的云雾缠绕的交叠的山。他们那时候还没上初中,初中课文醉翁亭记里面有一个词叫做山肴野蔌,一定很符合现在他们的食谱。

      其实俩人的学习成绩都不错,李如斯喜欢语文,不过他也喜欢别的科目,他说语文学了显得人很有文化,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奉承当时他们背后走过的教语文的班主任。
      后面张渝问李如斯是不是想当诗人,李如斯说不是。他们那个时候刚刚学到说明文,看了一堆科学科普的文章,李如斯露出一个有点腼腆的笑,他说那些科学家又写文章又懂科学,这才是最有意思的。张渝追问他喜欢什么科学,他们那个学校因为没有等到物理老师,初二过了大半没上过物理课,李如斯想了一会,说要不去当天文学家吧,到时候晚上和张渝一起看星星的时候就给他像课本一样讲说明。张渝刚想说什么,就打了上课铃,他们那个语文老师夹着书进来,用方言跟他们讲,这节课我们学小石潭记。

      这个语文老师也是很好笑,他讲课是百分之七十的方言混合百分之三十的普通话,偶尔课文也用方言,拖着声音抑扬顿挫地念,没人觉得他古风古韵,班上几个还没睡着的孩子只会哼哧哼哧地嘲笑他方言和普通话来来回回切换得不伦不类。
      李如斯搞不太懂数学,就像他也搞不懂古诗。但是他喜欢诗,偶尔也会写一写。他从他们那个语文老师那里借了一本诗集,翻来覆去很珍惜地看。

      语文老师得知了李如斯很喜欢写诗之后,眉毛高高地抬起,就像他翘得很高的眼镜腿一样夸张得几乎有些滑稽,然后他拍了拍李如斯的肩膀,想说什么,但是又没说出来,只是坐在办公室的桌子后面,喃喃地讲了几句鼓励的车轱辘话,然后挤出一个慈祥的笑,问了张渝以前问过的一样的问题。
      “你以后想当诗人吗?”
      李如斯摇头,语文老师的眼睛闪了闪,露出了一个几乎有些愁苦的表情:“不当诗人,不当诗人好,当诗人会饿死的,你这个年纪,以后还是得有点别的追求才行。”
      李如斯把书卷到胳膊底下,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转头跟语文老师很平静地说:“没事的老师,又不是只当诗人才会饿死,我爸不去种地,没了我也照样饿死。”
      然后老师捂着脸,在李如斯走了之后,用这个姿势在办公室的桌子前面,坐了很长时间。

      后面他们毕业了,语文老师把那本现代诗集送给了他,还塞给了他一大堆本子,劝他不要放弃对诗的追求,李如斯解释他喜欢看星星,写诗只是顺带。老师的表情愁肠百结,几乎要涌出泪水,他抱住面前的学生,抹着自己的眼睛说看星星也一样,反正不要放弃学习。然后李如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慢很慢地说了一声感谢。

      之后李如斯就回家去种地,他一个人种不了多少地,张渝和他一起种,但是张渝心思活络,这边弄弄,那边打打,总能给他们搞点别的东西回来。晚上的时候李如斯就和他瘸腿的爸闷着脑袋吃,听着张渝谈天说地吹嘘自己的才智。再晚一点李如斯要点着灯写诗,张渝趴在床边,很困了还要爬起来劝他休息。
      他写的是什么诗?没有韵律、没有节奏,只是一些拼凑的天马行空的词语,不过好在现代诗能给他包容的空间,反正他也只在自己的本子上面修修改改地记,不会有人来进行臧否。他好像就在这被昏暗的灯光点燃的诗句里面找到了生活中难觅的片刻的自由。

      后面张渝走了,他和李如斯说,他找到他爸爸了,要把名字从母姓改成父姓,然后就可以跟着他到别的地方去。李如斯点头,说自己没有钱,也没有办法送他,给他写一首诗赠别怎么样。张渝突然就崩溃了,哭着打他,说你不是要当天文学家吗,跟我一起走啊,你他妈的留这个破地方你留上瘾了是吧。李如斯捂着脑袋,说我又没法改名字,我走了我爸咋办,而且天文学家会饿死的,和诗人一样都会饿死。张渝就抱着他嚎啕大哭,说哥你等着等我以后一定来帮你,我给你找望远镜让你看星星,给你出一百万本诗集。然后李如斯就像当初拍语文老师的肩膀的时候一样,回抱住了张渝靠在他的耳边慢慢地说,反正小渝你不要把我忘了就行。

      张渝走了,李如斯顾不上那么多的地了,他爸可以在家里面养鸡,两个人勉强过活,然后村委会过来说脱贫攻坚,要给他们点对点帮扶,然后在广播站里面给他找了个工作,念稿,每天播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有些时候稿子没印出来就让他随便说点什么,他就掏出来语文老师送给他的本子,然后跟那个破话筒讲自己之前写过的诗:
      “……天空喑哑不平,
      在这光明的溃疡里,
      犬吠和鸟鸣被种进土地,
      月光在信上留下粘稠的印记,
      仿佛燃烧的命运。”

      村主任知道了他在广播站念诗,很高兴地鼓励他继续下去,每天都可以给大家做一做分享,一开始李如斯用普通话念稿,后面有一天一个奶奶拦住他,手杖一敲一敲地问遂宁在哪里,他用方言说,就是旁边的叙林②呀,奶奶显得惊诧,遂宁是遂宁,叙林是叙林,叙林怎么变成了遂宁。后面李如斯想了想也觉得对,于是以后的广播只用方言来念,包括最后的诗歌分享。仍然是没有什么区别的顿挫和起伏,方言也确实读不出什么格外的韵律。
      村里面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了李如斯一个人。甚至大家都开始往外跑,村里面的大婶就连打牌都得走老远到镇上才找得到人,仿佛村里面修路就是为了方便他们离开似的。村干部愁容满面地抽烟,然后问李如斯想不想来村里面做点什么事,李如斯没有拒绝,就像他平静而且顺利地接下广播站的工作。
      他还是照常工作,早上去修整修整屋前后的一点点菜地,再去村委会干点事,时间到了去广播站,用方言预报天气,读着国内和国外发生的大事,然后再掏出自己的诗集,在昏暗破败的房间里面用平淡得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来念着那些迷离的诗句。

      李如斯的家乡的气候并不算多好,春天的时候总是格外泥泞,睡在被子里面都好像发了霉,冬天又每天都云山雾罩,根本见不到太阳。但是这样的天气特别适合草木生长,葳蕤的植物茂盛得自在又无比坦荡。李如斯在深色的,好像永远没干过的道路上面一步步地走,跟着村干部一家一家地敲门,如同当时村委会敲开他家的门让他去广播站找点事情干的时候一样。
      在冬天的晨雾中,空气里面总浸着一股湿漉漉的木头和陈旧的叶子的味道,村长在前面和不同的人讲各种各样的话。李如斯偶尔会走神,他没有张渝那样灵巧的口舌,村长让他跟着看也意在磨练他。
      很多人的家里面的土地也同他家一样荒芜了,年轻的人都走了,留下的人都老了,再如何舍不得土地都是有心无力。生、老、病、死。他看向老房子里贴在墙壁上的菩萨,腐朽的眼神绘在陈旧的纸上,下面的香炉插着半只没燃完的香。
      五阴炽盛。③

      后面张渝来找了他,李如斯被他拦在去广播站的路上,张渝的眼神还是和很多年前一样,又倔又要强,握着李如斯的手,让他直接跟着他走。
      “小渝。”李如斯有些欣慰地说,“我很高兴你没有忘了我。”
      “哥,我们走吧,我们去外面,外面的地方可大了,有很多没有山、冬天也可以看到太阳的地方。城里面也基本上没人拜神,他们不烧纸了,不会要你烧纸的时候又只能站着或者跪着,也不会让你跪在脸上长着青苔的石头雕像前面。哥,我们走吧,这个地方的雾太厚了,晚上的星星都点不明这里。”

      “小渝。”
      李如斯慢慢地说:“我爸前年死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张渝忍着泪回答,“我妈之前也走了,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把她带回故乡。”
      “挺好,挺好的。”
      李如斯露出一个很浅的笑来。
      “我上周去一个奶奶家里面看,她的一个妹妹中风了,周围三户人家的这个岁数的老人只剩她还能自己走。”
      “卢三嬢④、齐二爸他们也死了。”李如斯一个又一个地报名字,好多人名张渝已经记不清了,就算是李如斯这样说起他也毫无印象。李如斯的神情中也看不到什么悲痛和缅怀,然而张渝的泪根本止不住。
      李如斯注视着他,这个时候眼神中才流露出了一点雾一样的很淡的悲意。
      “我要去念广播了,小渝。之前你不要我送你,今天你可以听完最后的诗再回去。”

      张渝站在广播站的楼下,听着李如斯用方言播报新闻和天气,然后宣布村里面近期的事宜,他还是像很多年前一样不愿意接受李如斯送别的诗句。当李如斯打开写着自己诗句的本子的时候,他看到楼下的张渝摇摇晃晃离去的背影。
      他对于自己的诗句实在太过熟悉,不看着本子也不会影响广播,但是张渝在听吗?他不知道,李如斯只是念了下去,按照程序,按照约定。
      “……星星在天上冷酷地眨眼睛,
      麦草和谷堆在阴影中溺毙,
      我看见了风、还有雾气,
      明日晴朗不见云雨。”

      他一边念着诗句,一边眺望着远处画屏一样亘古不变的青绿的山影。好像在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孩子用同样的眼神,在绿意浓密的山野里面注视着星星。

      *补充:
      ①猪鼻拱:方言,折耳根。
      ②叙林:方言,遂宁。
      ③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阴”字,是“遮盖的意思。有五种事情(五种事情,就是色、受、想、行、识五种),遮盖了人的本性,可以使得人的心里头迷迷惑惑,造出各种的业来。所以那五种事情,就叫它“五阴”。因为有了这种五阴,那贪、嗔、痴的心,就着牢在这个五阴上头,像火碰着了干柴一样,就会烈烈烘烘的烧起来,所以叫做“五阴炽盛”。
      ——百度百科“五阴炽盛”
      ④嬢:方言,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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