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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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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的天光浸着鸭卵青色，石桥缝隙钻出的虎耳草挂着夜露。溪水撞上碑碣碎成琉璃色，载着逆季开放的桃花瓣向下游漂去。对岸百年桃树扭曲的枝干上，新苔与旧痂斑驳交错，宛如老者生满寿斑的手臂。铁匠铺的锻炉腾起硫磺味青烟，惊飞了瓦当上打盹的灰斑鸠。
石屋墙基爬满忍冬藤，雨季会渗出赭红色水渍。堂屋神龛供着缺角观音，烛台积着经年的松脂泪。西窗支着自制药柜，三百六十个檀木小屉按《本草纲目》次序排列，屉面烟熏火燎的标签上，爷爷的瘦金体与明澈的稚嫩笔迹交错重叠。
十四岁的少年裹在褪色青衫里，身形比同龄人清瘦许多。常年采药的指节泛着冷白，腕骨凸起处有道淡粉疤痕，是七岁试药时落下的印记。鸦羽长发用葛布条草草束着，几缕碎发扫过眉眼，衬得瞳孔愈发幽深如古井。左襟总别着枚铜钥匙，边缘磨得发亮，贴肤处却凝着层洗不净的药渍。
晨露还凝在石桥的裂隙里，明澈已蹲在溪边淘洗草药。苍耳子随水波打转，撞上他腕间的铜钥匙，激起细微的金属颤音。对岸的百年桃树不合时宜地绽着花，惊蛰未至却满枝红云，花瓣飘落溪面竟不沉底，打着旋儿聚成残缺的月牙图案。
"当心踩了地龙巢。"赵铁匠的破锣嗓震碎薄雾，老黄牛驮着铁器叮当走过石桥。魁梧如老松的汉子披着硝烟熏黑的皮围裙，左颊蜈蚣状灼痕随着说话蠕动。常年握锤的指节粗如竹节，缺了无名指的右手却异常灵巧，卷烟叶时翻飞如蝶。嗓门洪亮似锻铁锤音，震得铜耳坠叮当作响。
明澈抬头应声，余光瞥见桥墩苔藓泛着奇异的朱砂色——昨夜暴雨冲出的沟壑里，半截残碑正渗出琥珀状黏液，碑文"饲狸"二字被泥浆泡得发胀。
采完最后一株夏枯草时，药篓突然轻颤。明澈转身，见篓底铺着层不知名的金黄绒毛，沾着苍耳子的幼猫正啃咬篓绳。那猫儿不过巴掌大，右耳缺了道弯弧，湿漉漉的琥珀瞳里映着漫天桃瓣，倒比星河更亮几分。
不足两掌大的橘猫团在药篓底，绒毛蓬松如初秋的蒲公英。右耳缺角处生着圈银纹，逆光时泛着冷金属色。琥珀色瞳孔外缘镶着圈翡翠绿，凝视久了仿佛能瞧见山雾流转。爪垫是罕见的黛青色，跑动时在青石板上拓出梅花状水痕。
"你也无家可归么？"少年解下外衫裹它，忽觉颈间铜钥匙发烫。猫儿鼻尖触及铜锈的刹那，桃林无风自动，满树红花竟转作雪色。远处传来铁器坠地的闷响，赵铁匠的咒骂混着老牛惊啼刺破晨雾："见鬼！这铁砧比昨夜重了三倍！"
赵铁匠的牛皮围裙沾满铁屑，随着抡锤动作闪烁如星砂。坠地的铁砧砸出浅坑，坑底凝结着桃胶状的暗红物质。老黄牛不安地刨蹄，铁链在栓马石上磨出火星，空气里弥漫着铁腥与桃树浆液的甜腻气息。檐下悬着的残破铁甲突然共鸣，甲片碰撞声里混着幼猫般的呜咽。
望月抖落绒毛上的苍耳子时，带起一阵山姜花的辛香。明澈俯身抱猫，青衫下摆扫过溪石，惊醒了石缝里的蓝尾蜥蜴。少年锁骨随着动作突兀显现，嶙峋如未长开的药杵，衬得颈间铜钥匙愈发沉重。橘猫鼻尖触及钥匙的刹那，桃林深处传来石碣开裂的细响，惊得药篓里的夏枯草簌簌震颤。
归途的石板路泛着潮气，明澈数到第七块青砖时，猫爪突然按住他脚背。砖缝里钻出的野决明开着双色花，朝南的淡紫，朝北的靛蓝——这是《本草拾遗》里记载的阴阳草。猫儿挣出怀抱，叼着花茎往桃树方向拖拽，尾尖在苔藓上拖出蜿蜒银痕。
三人合抱的树干布满瘤节，最大的树瘤形似猫头，眼窝处嵌着枚生锈箭簇。根系如虬龙破土，拱起的土包上散落着褪色红绸与空酒坛。树冠西侧有截焦枯枝桠，雷击痕迹里嵌着块铜牌，隐约可见"万历三十六年献"的字样。
桃树根部的咒文石碣完□□露出来，昨夜还模糊的符文此刻清晰如新刻。明澈蹲身细辨"甲子重光"四字，铜钥匙突然脱链坠地，正嵌进碣首的月牙凹槽。地底传来编钟闷响，惊得猫儿炸毛低吼，爪下却按着块带血的桃树皮——那血色与石碣渗出的琥珀浆一模一样。
石屋灶台上煨着昨日剩粥，明澈添水时发现陶罐裂纹间生着菌丝。猫儿蜷在药碾旁打盹，爪下压着片风干的桃瓣，脉络里竟有银砂流动。窗外飘来周寡妇的唤猫声，她养的三花猫最近总往桃林跑，回来时项圈缠着带符文的红绳。
灶台裂缝透出的火光将药柜映成琥珀色，屉面"雷公藤"标签下渗出淡紫烟霭。望月团在捣药臼旁，尾尖银纹随杵声明灭。窗外飘来周寡妇晾晒的陈皮香，混着桃树新渗的浆液气息，在梁柱间织成张无形的药网。明澈腕间的旧疤突然刺痒，笔尖在《山居笔记》洇出个猫爪状的墨团。
暮色漫过窗棂时，明澈在《山居笔记》添了新发现："谷雨前三日，桃树渗浆，其色如血，遇铜则凝。"搁笔时，猫儿正用尾尖蘸药汁在纸角画圈，墨痕干透后显出极浅的星纹——正是赵铁匠今晨掉落的那枚铁砧上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