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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故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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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你们不是失去……”高康安意识到自己失言,猛地刹住话头。
但贺振翎听到“失去”二字,已经理清他心里的算盘:这人以为自己和吟瑜双双失去记忆,那四年前的契约就不作数了。
可惜高康安虽然追到了和龙,却没有追到御灵门。故而他不知道,牧方海具备帮除妖师和妖怪重新续约的能力。
吟瑜冷笑一声:“要怪就怪你们的护山大阵太不中用了。”
高康安脸色铁青,正欲发作,却被身后传来的低喝制止了:“康安。”
一个身着藏青长袍的中年男子自山门阴影处踱步而出。贺振翎的神色变了几变,最后低声开口:“师父。”
师父?吟瑜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彭九霄。他曾经多次设想过彭九霄的相貌,以为此人会像话本里的恶人形象那般,尖嘴猴腮、身形猥琐,说话尖声细语。
可今日一见,彭九霄却是与他想象的截然不同。此人相貌端正,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相貌堂堂。
只是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阴郁,给人感觉不太舒服。相比之下,一旁面色铁青的高康安反倒比他更像话本里描写的恶人。
彭九霄没有张嘴,只是单单“嗯”了一声,目光于贺振翎和吟瑜之间来回扫视,又在贺振翎手腕的红镯子上停留片刻。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两个守门的小弟子见势不妙,偷偷从石狮子后面溜走了,只留下山风卷着枯叶,在三人一妖之间打着旋儿。
沉默了好一会儿,彭九霄开口:“贺振翎,你随我来。”
贺振翎没有立即做出回答,而是犹豫地看向吟瑜。吟瑜无声对了个口型:你随他去,不用管我。
贺振翎会意,迈步跟上彭九霄离去的背影。
待贺振翎走后,高康安还想揪着吟瑜不放。吟瑜费了一番功夫甩掉他,寻了个偏僻的地方变回本体,隐匿了自己的气息。
他小巧的身形在云仪宗错综复杂的建筑间灵活穿梭,时而跃上屋檐俯瞰布局,时而钻过花丛探查小路,将整个云仪宗的路线摸了个七七八八。
他还路过云仪宗的厨房,发现灶台上温着个雕花食盒。他在窗外一闻,顿时两眼放光——食盒里头竟是只烧鸡。
等厨子们离开,他毫不客气地窜上灶台,一爪子掀开食盒。烧鸡油光发亮,外皮酥脆可口,肉质鲜嫩多汁,吃得他尾巴尖都欢快地翘了起来,鸡骨头啃得干干净净。
“云仪宗的厨子手艺倒是不错。”吃饱后,他把鸡骨头码回食盒里,仿照原样把盖子盖好,还用爪子把食盒边缘的油渍抹匀,让整个食盒看起来就像从未被动过一般。
将一切处理妥当,他才意犹未尽地舔着爪子溜走。
离开厨房,吟瑜借着夜色的掩护向南潜行。他穿过几处回廊,终于找到他想找的地方——他来到云仪宗新入门小弟子们的住所。
冬日的天黑得很快,小孩子们睡觉也早。各个厢房内都已陷入寂静,隐约可听见小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
吟瑜挨间屋子搜过去,最终在靠东的一间屋子里,感应到春洲的气息,那个被春洲送上山的小丫头就睡在这里。
屋内漆黑一片,十几个小弟子整齐地睡在通铺上。吟瑜蹲在窗棂上,叫醒那个小丫头:“醒醒。”
阿璇梦见自己在山间采蘑菇,正因为发现一朵在关外没见过的蘑菇而雀跃时,突然听见有个声音喊自己“醒醒”。
这声音虽然谈不上熟悉,她却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么一琢磨,她像是脚下踩空台阶一般,整个人一颤,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结果瞧见窗纸上清晰地映出一个狐狸的剪影,大尾巴还在剪影两侧摆动。
“……”她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若是换作其他小孩子,此刻怕是早已吓得哭喊起来。但阿璇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小手不自觉地松开了被角。
阿璇与其他小孩子不一样,她知道自己是被狐妖抚养长大的。所以对于窗外那道剪影,她只是感到惊讶或好奇,却不会害怕半分。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年前,和龙。”
阿璇环顾四周,发现似乎只有自己能听到,其他人仍睡得很熟。
听到春洲念过的一首诗,她这才想起来这声音在哪里听过——年前在和龙,春洲姐招呼客栈对面的两个俊哥儿住店,还让她和其他小姐妹一同把他们迎进客栈来着,其中没付钱的那位就是这个声音。
原来这个俊哥儿也是狐妖……阿璇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
她庆幸今夜轮到自己睡在最外侧,起床不容易打扰到他人。但以防万一,她还是确保他人都没有醒后,才蹑手蹑脚地钻出门。
月光下,阿璇看见一只火红的狐狸正等在院中间的树下,见自己出来,刚要开口,她连忙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嘘,俊哥儿,你先别说话,我带你换一个没人的地方。”
吟瑜见这小丫头也没披件压风的衣服,只穿着寝衣就跑了出来,便主动跳进她怀里,充分发挥自己暖炉的作用。
阿璇惊喜地抱住这团暖融融的狐狸,熟门熟路地在云仪宗穿行。不多时,她停在一处无人居住的荒凉院落:“这里更安全些。”
“想家没?”吟瑜见院中石凳上还堆着不知哪年月的积雪,都冻成冰碴了。他一扫狐尾,凳上的积雪瞬间化作袅袅白雾消散。
“当然想啦!想回家,想春洲姐……”阿璇一摸石凳,惊奇地发现石凳暖烘烘的,遂一屁股坐了上去,“俊哥儿,是春洲姐让你来看望我的吗?”
“对,”吟瑜贴在她身边,“你管春洲喊姐?她那岁数当你太奶都绰绰有余了。”
“春洲姐让我这么喊的,”阿璇歪了歪头,“有鱼?什么有鱼?我只听过年年有余。”
“……”吟瑜揭过这个话题,“你姐交代的任务完成没有?”
“完成啦!”阿璇高兴地回答,“我按照春洲姐教我的,勤跑腿多干活,学堂那位教我们认字的大哥哥姐姐特别喜欢我!”
她神秘兮兮地说:“他在学堂待了好多年,消息可灵通了!我和他熟了以后,向他讲起我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有个云仪宗的除妖师在关外救过我,我是特意来寻恩人的。”
“他便详细问了那人的样貌,马上就猜到了我说的是俊哥儿。他还悄悄告诉我一件别人都不知道的事,关于那位俊哥儿的。”
“他说,那位俊哥儿小时候是被大宗师亲自捡回来的,起名字的时候挺有意思的。大宗师起初请教书先生帮忙起名——不是现在这个爱咳嗽的高先生哦,是上一任已经过世的老先生。老先生一口应下,问大宗师有没有什么要求。大宗师只说了一点,就是尽可能在俊哥儿的名字里带‘鹤’字。”
“老先生一连起了好几个带‘鹤’的名儿,个个引经据典,可大宗师听罢都不满意。后来考虑到云仪宗里名字带‘鹤’的弟子太多了,十个人里面至少有两个,大宗师还是亲自定了名,叫……”
吟瑜帮她找来一截枯枝,看着她在地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心中的答案——“贺振翎”。
“……”吟瑜的记忆闪回到年前的御灵门。牧方海在忙着偷吃点心之余,同他讲了一段往事:说是自己和白鹤在北境捡了个孩子,天赋异禀,有成仙的潜质,还说自己一直没找到那个孩子……不对,准确来说,是一开始没找到,老头儿后来也没再找了。
吟瑜那时只当是听了个故事,可没成想,这故事里的主人公他竟然认识。
所以“贺”是取“鹤”的谐音,这便是贺振翎的身世……吟瑜用尾巴抹去地上的名字。白鹤的故交是谁,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牧方海的话语犹响在吟瑜耳边:“白鹤怕那孩子冻坏,便将自己的纯净的妖气渡给他一些……”
吟瑜的瞳孔在月光下收缩,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他需要找个人求证一下。
他叼起阿璇的衣角,示意她该回去了。小丫头乖巧地点点头,抱着他悄无声息地返回住处。
阿璇重新钻进被窝,吟瑜在她的额头轻轻一点,施下一道安神的小法术。
他又在阿璇的枕头边守了片刻,听着她的呼吸变得绵长起来。小丫头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意。
吟瑜化作一道红影消失在窗外,疾驰在云仪宗的屋脊之间。远远地,他看见贺振翎独自立于山门处的身影,赶紧跑过去:“等多久了?冷没冷?我还以为彭九霄要拉着你说好多话。”
“没等多久,”贺振翎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只是说,“他没说什么。”
吟瑜不信他的“没等多久”,果断往他怀里挤——果然,他明明双手冻得通红,还嘴硬说自己没等多久。
还好自己本相属火……一想到“冻得不轻”形容的是贺振翎,吟瑜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就像是……就像是北境的风雪穿越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吹在这双冰凉的手上。
他没有再计较等了多久的问题,只是前爪搭上贺振翎的肩膀,脑袋一个劲儿往贺振翎颈窝间埋。
他想将那些来不及参与的过往和说不出口的心疼,都化作眼下这般实实在在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