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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未说过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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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宋苛
十四岁的夏季记忆,是无意打翻水彩桶的浑浊水,美丽的调色和在一起,缓慢变为同种灰色。
蹬车的少年摇摇晃晃,他眼见来去的路是一样的,却越骑越累,小腿每掉下去踩自行车的瞪子就开始被扎了针眼似地痛。
他的眼睛也是,刘海捂出的汗顺着突出的眉角滑进眼眶里,被迫疼得眯成一条缝了,他本来就近视,现在看路上的建筑物全有了重影,吃力地拐进小区,宋苛骑到自家单元门口前慢下来速度,他捏住刹车杆,及时停了。
宋苛看见了令自己胆寒的重影,是宋润南。
鞋底踩着凉拖,一件大马衫子套着的宋润南。
他趾高气扬地叼着牙签,挡住了单元门,一副严父教子的表情指向宋苛的鼻子:“跑哪去了?”
“你哪里来的自行车?”宋润南才发现那蓝色的交通工具,神色忽地变了,骂下句老家脏话就抄起脚底板的拖鞋,甭管地上的热度烫不烫,火气都烧到脸上了。
“朋友送的——”
“你什么朋友给你送一辆自行车?”宋润南又骂了一句,习惯性把手里有的东西扔过去:“你不长记性吗?我跟你说过啥来着你不知道?!”
宋苛的嘴不偏不倚被飞来的拖鞋砸中,他退后几步,手握车把的力气加紧了,塑料拖鞋打在脸上留下红印,火辣辣地疼。
先是季昭野,再是家里人,宋苛少见地反驳回去:“生日礼物我凭什么不能收?”
“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给家里摊多大麻烦,这自行车要是哪里坏了别人改口就让你赔钱怎么办!你这次收自行车,下次别人就跟你要一套房子了,懂不懂这个道理?”
宋润南没在意宋苛说的生日,转了转眼珠就开始连珠带炮地灌输些歪理,他看说了没用,呵斥一声说把车交给他管。
“我不给。”宋苛的腿在打架,他如果现在上车逃跑,宋润南大概不会把他扯下来,而是守在家门口等着自己亲自上门,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一个十四岁的穷小孩没有家以外的地方可以去。
他抛下了季昭野,再逃走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所以轻描淡写的拒绝起不到任何示威作用,宋润南高大的影子一步步笼罩自己,粗蛮地去抢宋苛不肯撒手的自行车,加重了几分语气:“你现在两个选择,要么给我原路还回去,要么就交给我处理!”
‘生日快乐。’
‘...我已经送了,他现在是你的,任你处置,你要扔掉现在就扔吧。’
宋苛耳里响起季昭野故作随意的话音,舒朗的声调被父亲刺耳的骂声毁掉了,细碎成一片片玻璃渣去扎他的眼,忍不住把憋了很久的泪水兜出来了。
“我不给....它是我的....”宋苛的衣服贴在后背湿了大片,麦色的脸有汗水和泪水交杂着滑落到下巴,他拼了命地去抢车,手心都快被磨破,手臂的旧伤泛起酸痛感了也不放开,近乎魔怔地念着“他是我的”。
然而他的力气怎么都敌不过宋润南,最后做了一丝抵抗抓住车后座抢出来个灰蓝垫子,宋苛把唯一的战利品抱在自己怀里,涕泗横流的脸抬起来瞪着宋润南,什么话都没说。
宋润南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给宋苛展示自己抢车时被刮伤的手臂,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你,长毛了敢和你爸顶嘴了,现在滚回家去!”
他捡回拖鞋穿上,抬腿就是把抢来的自行车踹到来泄愤,自行车的金属构造碰到地上‘哐啷’几声,两个轮子转了几圈,崭新的外壳想必刮损了。
“爸....”
“我求你了....”宋苛浑身都是脱臼似的疼,他止不住眼泪,狂吸起鼻子发出足够清晰的请求:“他送,送给我的,我现在,还,回去他会误解的。”
“哭什么,我回家看见你还哭就等着被我打吧你!”宋润南心里做着盘算,催促原地不动哭成丑猫的宋苛。
“误解啥,大惊小怪,我看你那个朋友也不是啥好人....就是你自己想留着,你留着有什么用?你上学能费多少路?”
他讲了这么多口水掩盖自己的心思,最后冠冕堂皇补一句:“你现在主要任务就是给我好好学习!谁让你出去玩了?以后我在家的时候都不准出去!我见一次打一次!”
如果说赵雅是宋苛精神上的摧毁者,那么宋润南就是身体上的,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家暴妻子,他该是个好丈夫,却不是个好父亲。
应该说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己做了父母。
宋苛成了驴子,宋润南骂一句他移动一步,移到楼梯口时宋润南不给他留一点念想,命令他把垫子老实扔了,不然等他上楼有苦头吃的。
宋苛真的不理解宋润南为什么可以做到不管他的任何事,却能在中途以各种名义插手布道,
心里装了好几个黄连,又苦又涩,让他很想季昭野。
很多年后宋苛自掏腰包买了相似的自行车,宋润南反而没有说什么。因为那不是他可以支配的钱,因为自己长大了,他的后半生警告他不要放走这个可以吐钱子的东西。
那根本不是 “为你好”。
最初的那一辆,也许变卖成钱财,也许被其他孩子骑上,总之和宋苛养过的小狗一样,不知所踪了。
02 季昭野
老人慢吞吞开了玄关门铃声大作的防盗门,平视着的视野没有人,低头看到只肉乎乎的小手给她打招呼。
“哎呦,这谁呀?”她故意逗着比自己一半高点的孙子。
“奶奶,我呀!小野!”季昭野背着书包,信以为真地掏出课本上写的名字指着,季父刚上楼,在他后边喊了一句:“你站门边干嘛呢,哎妈,今天早上柳絮多,赶紧带他进去,飘屋里就不得了了。”
奶奶乐呵呵说好,张开手臂迎接季昭野蹦跶起来的拥抱,让了身位叫儿孙俩进屋头。
季昭野坐到客厅沙发上,眼睛滴溜溜转着打量很久之前待过的地方,奶奶问他:“宝宝,吃不吃水果?”
“…不吃。”季父脱了鞋换上拖鞋,走过来坐季昭野身边,没坐热乎呢小孩子就两手一撑跳到地上,甩下一句话哼哧哼哧跑自己屋里了。
“小野这怎么了?”
奶奶方才系好的围裙解了下来,要去敲门,季父在沙发上表情不是很好,劝她道:“我去切,你别管他,惯的。”
“什么惯不惯的,小野以前不这样的!”奶奶声音压低了责怪他爸,盯着紧闭的门嘟囔起来:“咋把门锁起来了…生气了?”
“你怎么暑假就把小野带回来了?念我这老太婆了?我可不信。”奶奶叹口气坐回沙发,季父切完水果回来,识时务地沏了茶给母亲。
他解释着:“不算什么好消息,估计得待一年多,我给他办休学了。”
“办休学?谁让你办的?”
季父见奶奶喝茶差点呛进嗓子里,忙安抚道:“是小野,他在城里不高兴,不知道怎么就厌学了…去看个心理医生说是要父母多陪陪他。”
“但是吧现在这情况我和他妈都忙,我有个大项目不能脱身,就只好拜托您了。”
季父把心理疾病的事说得委婉,知道老一辈的听不懂这些。
奶奶冷哼着,没给他好脸色:“我当初就不该让你带孩子,还不如就待我这!还有你说你们离婚就不能等孩子大点懂事点?孩子出健康问题了谁都不愿意挑担子!”
“小野他很懂事啊,去城里教育资源好,妈你自己不也同意了?唉不是这个事的问题……”
两个人在客厅吵架的声音不大,每个房间都隔音,季昭野不该听到的。
他是肚子饿了,开了条门缝想问奶奶要吃的,歪打正着听见爸爸奶奶在吵自己的事情。
很烦躁,难过,无数的麻绳绑在身上又刺又痒,季昭野看不见解不开,他不清楚莫名的情绪为什么让自己那么奇怪,做什么都奇怪。
季昭野打开屋里的电视调动画片,结果爱看的都放在晚上的儿童频道,他丢下遥控器去玩墙角的模型城和玩具,他蹲在地上摆弄了一会儿小零件,无知觉地仰头看天花板的吊坠,一股无名火。
季昭野站起来,一脚踢开拼好的昂贵模型船,好几个零件散落到犄角旮旯,长大的季昭野无比痛恨当年的自己为什么不控制好情绪,二手的钱都赚不到。
走到飘窗旁,季昭野对着书架说:“看过了…看过了…看过了…”
他无神的眼转起来,最后看向飘窗外面的景色。
出去玩!
可是出门要和爸爸和奶奶说话,我不想和他们说话。
季昭野爬到飘窗上,打开了玻璃窗,他向来不开这个窗户的,外头的灰尘吃了一嘴。
往下看高度还行,下层的飘窗造型突出来,刚好能做踏板跳下去。
季昭野最不缺的就是胆子,他事先扔了几个枕头下去,小被子挂在窗口以防刮伤,以前干过的事比这多了去了,季昭野只是心理建设了几分钟,利索地翻身掉下去了。
得亏小孩子韧性好,屁股下面有枕头垫着,要不然他真得哭出来。
顺利“出门”,季昭野把穿的长袖卷上去,高高兴兴拽了根附近树丛的枝儿就上路了。
他是有小自行车的,走到单元门通行的窄入口就看见了,季昭野刚骑上去,想了想跳下来卸掉辅助轮,再骑上去。
这样显得我威风。
季昭野蹬几下,车轮带风了一样疾速转起来,推着季昭野飞奔出小区,寻他的一番天地了。青城市中心都是满当当的汽车人流,放暑假了还是堵车,老家这块的交通好,连着个旧街区,人就更少了,柏油路两边的树荫罩着自己一路无阻。
旧街对小小的他来说是勇士打倒恶龙的魔窟,如此想法来自跟他爸聊投资的李正节,张牙舞爪跟他描述这里住的外乡人多么可怕不好惹,穷得叮当响的孩子看见人就会扑过来咬人,破旧的老砖瓦在午夜掉下来一砸一个准,烂尾楼遍布....
后面的他听不懂了,季昭野觉着李正节的烟熏味油嘴比他描述的东西更瘆人。
他真的踏进去了,发现没想象的那样可怕,外乡人长的还是人脸,一群穿破洞裤,拿糊糊做发胶的穷小孩在放假的小学门口看到他也没冲上来要钱。
“哎,你不是这地方的吧!没见过你!”一个雀斑密得吓人的小男孩看见他,从人堆里出来伸胳膊喊。
遭了!李正节说的可能是真的!季昭野眼睁着那男孩走过来,后面高高矮矮的孩子犹如大军过境跟在他后面,他的脚抖了,失了力气,可气势这块绝对不能输,季昭野强装镇静地停了车,一条腿跨下来抱着胸,挤着眉头不说话装高手。
“你叫啥?喂?”
季昭野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自己看过的武打动作片,昂起头想作出种临危不乱的王者气息,发现围着自己的小孩都比自己高,便心虚地拔高语气:“你野哥都不知道是谁?哼。”
孩子们愣着,纷纷问别人知不知道这个人,那个带头的雀斑男生不慌不忙地报出自己的名字,笑得挺诡异:“我叫谢清清,野哥,一起玩不?”
一起玩?季昭野没意料到对方那么纯粹,没上来要保护费什么的。
他其实想拒绝,因为在这待一年后就回市中心的精英学校,那个鬼地方小孩子都不会正常说话,他成绩差,别人避之不及,他根本不知道怎么交朋友。
还有就是自己的直觉,眼前的集体散发的“味道”并不好闻,他会不会耳濡目染变成另一个人?
这个玩意味着什么吗?
“行。”
然而他做出了违心的回答。
因为压抑许久的情绪具象成一条锁链,他被锁住颈喉被迫带着走,走向他明知故犯的深渊。
他需要一个转移负面感情的容器,于是命运让他选中了自己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