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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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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显允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或者说,他只和部分人好相处。毕竟,作为顾氏集团的少爷,他不缺朋友,随便挥挥手都会有人眼巴巴地贴上去,就算是打人一拳,被打的家伙说不定也会陪着笑说打得好。
但宋修清缺朋友。
很缺。
五岁之前的朋友消失在时间长河里。
而五岁到十三岁,他唯一的朋友只有比他大两岁的养姐,而那个会直白说讨厌他,月光下告诉他自己会走,并留给他十块钱的养姐,最终还是被嫁人结婚生孩子死了。
所以在十三到十五岁,宋修清想尽办法,逃出了村子,用十块钱买了去县城的票,又悄悄翻上火车,到省城报警。
结局是没有人被抓。
后来,他回到了宋家,到了新学校,所有人都像蒙着一层面纱,看起来在笑,态度友好,但隐隐约约,宋修清感觉到他们面纱之下没有表情的脸,在他背后三五成群,低声轻笑。
比起这样令人窒息的氛围,宋修清宁愿被顾显允骂跟屁虫。
宋修清深吸一口气,晃晃脑袋,摇走昏沉,在宴会厅所有人的瞩目下,一步一步,沿铺着土耳其风地毯的台阶,走向那台价值七百八十万和三年时间的钢琴。
台下开始窃窃。
“这是谁?”
“好像是刚刚那个淋湿了的家伙。”
“我认得他,是宋家前几年找回的少爷……不过据说不太成器。”
“他也弹钢琴?刚刚宋家养子才弹过,这不会是在……”
顾显允走到宋清晏身边,笑着举杯:“等着看好戏吧。”
手落下的瞬间,宋修清就意识到不妙。
他习惯了酒吧那台老旧的便宜钢琴,击弦机磨损,弹簧弹性不佳,需要更用力才有合适效果,为了弥补就钢琴的缺陷,他已经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发力习惯。如今换上这么昂贵的琴,就像是穿上一件不合身的衣服跑步,稍微一动,全身上下就磨得慌。
过分灵敏的钢琴让他的头脑混乱。
不仅是力道,他的节奏也乱了,音节总比他预期的更早出现,而踏板效果太好了,导致声音忽然糊成一团又忽然中断。平心而论,这首曲子在李斯特的作品中并不算太难,甚至称得上简单,但更重要的是处理——宋修清没有弹错一个音,可现在,听感上刺耳又含糊。
台下似乎有人在笑,宋修清忽然心慌,漏了一个音。
他又搞砸了。
五分钟比今天一整天都漫长,落下最后一个音节的瞬间,宋修清也像是用尽全力,颓丧垂下头。
他不敢看台下动静,他能猜到台下都会说些什么,但真正听见下边议论,他还是脑中一片空白——
“就这?比养子差多了!”
“笑死人了,人家才刚弹完,这家伙怎么敢紧接着又弹一遍?”
“难听,太难听了,我看我得向他索赔……”
“真没有自知之明。”
上一个弹奏的是宋清晏,而宋清晏弹的,同样是《爱之梦》第三首降A大调!
宋修清的手松了竟,头顶水晶吊灯闪烁,像是碎成无数片的玻璃,映在他眼前,不知是他在摇晃还是灯在晃,眼前失了焦,模糊成大大小小的六边形。
顾显允……在故意整他。
那瞬间,时空仿佛隔绝,只剩他和顾显允两人。身后,想象出的顾显允视线如芒在背,宋修清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只觉得身体木僵,连同全身的温度都消散了。
宋修清忽然想:要是能消失就好了。
消失在这个世界,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台下的议论还在继续。
“他怎么了?坐在哪儿不动?”
“怕是知道自己丢脸吧,我都替他尴尬。”
“难道他还没弹够?”
“毕竟养在山沟里,五万的琴说不定都当宝贝供,有机会弹这琴,谁舍得下来?”
虽然骗了宋修清上台出丑,可出了丑,顾显允心中的气还没走,甚至愈演愈烈,搅得他心神不宁。他浑然忘了刚刚要和宋清晏说什么,只觉得心底的小虫一路钻,从心脏到喉咙,竟有些反胃。
他期待又害怕,那双眼睛看过来,会像碎掉的玻璃球吗?会含着湿润与失望吗?
顾显允强迫自已移开视线,不看台上那道被灯光勾勒清瘦出形状的背影,他终于能若无其事,重启新话题——
“真搞笑,竟然能弹成这样。”
宋清晏轻轻“嗯”了一声,在顾显允纠结继续说什么时,他放下了手里的温水,沿台阶,一步一步走到宋修清身边。
谁也不知道他弯腰和宋修清说了什么。
只有两人面前的钢琴听见了。
他整个人笼住宋修清,呼吸间吹动落在耳边的黑发。他的声音带着笑,安慰道:“起来吧。你还差的远呢。”
作为专业钢琴家,他说这话绝对够格。
宋修清终于从麻木中苏醒,手指颤了颤,恢复力气,缩回右手。宋清晏的指尖落在白键上,悦耳一声响,他直起身,又拍拍宋修清的肩,这次,声音大了些,就像只是在和宋修清正常交谈。
“感冒了还逞强,知道你练了我教你的指法,也不用这么急着求表扬。”
宋修清抬头,径直撞进宋清晏的黑眸。
那双眼睛随即轻巧一弯,温和又平静,宋清晏低声:“下去吧。”
“……谢谢。”
宋修清下意识抓住了宋清晏的手,但起身的瞬间,又反射性地松开了。对上宋清晏些许疑惑的眼神,宋修清扭过头:“太用力了,会弄伤你的。”
宋清晏一顿,像是才想起来,哦了一声。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时宋修清才回家不到一年,为了跟得上学校的教学,除了请家庭教师,他还会经常上楼请教妹妹宋攸宁。
那天,来自妹妹的补习结束,他走出门,准备回自己的房间,正巧碰上宋清晏下楼拿小零食。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往楼下走。
谁也不知道意外是怎么发生的,也许是走神,也许是犯困,宋清晏忽然一脚踩空,在宋修清反应之前,撞上了宋修清后背!
钢琴家的手都很有力,那双手从背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就像老鹰紧紧抓住猎物,电光火石间,宋修清从他的手意识到他的身份——
钢琴家。
还是一个即将在之后两个月参加国际肖邦比赛的钢琴家。
这个念头在脑袋一闪而过,宋修清咬牙闭眼,猛地伸出左手抓住栏杆,转身挡在宋清晏身前!
但他没能抓牢。
两人噼里啪啦滚下了楼梯,佣人听见动静,惊呼声吵醒了别墅里所有人。
还没睡的妹妹宋攸宁第一个冲出来,然后跟着眉头紧锁的哥哥宋景行,再然后,睡下的妈妈也被惊醒,连外套都顾不得披,套了拖鞋散着头发就蹬下楼。
地上汇聚了一滩血。
宋修清的手撑着地,眉骨擦破了,但更为惊心动魄的,是他扭曲了的腿!
白森森的骨刺穿透小腿,鲜血止不住往外流,剧烈的疼痛让宋修清头脑空白一片,他只觉得咔擦声回荡在自己耳边。
几乎是所有人,冲上前围成一团,手忙脚乱检查边上呆呆站着的宋清晏。
而宋清晏,在看宋修清。
面前的少年疼到意识模糊,他轻声地喊着妈妈,但似乎又怕太大声,吓跑了妈妈,于是小声地哼哼着,一阵又一阵,把妈妈这两个字含糊在嘴里。
应该很疼吧?
宋清晏垂下眼睛,环顾一圈,但似乎除了他,没人注意到地上血淋淋的宋修清——
连他喊着的妈妈也是。
直到确认宋清晏毫发无损,才有人将注意转到宋修清。
宋攸宁想扶起宋修清,却被哥哥宋景行制止了,他冷静道:“别动他,等医生来。”
话音刚落,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
啪!
巴掌响了。
是妈妈许如愿。
这一巴掌又快又急,宋修清的意识瞬间清醒,脑袋开始嗡嗡响。
许如愿一向说话冷淡平静,可今天,她的嗓音刺耳尖利——
“我告诉你!你别想伤害我的儿子!”
宋修清慢慢回过脸,面前头顶浅色的嘴唇一张一合,脸颊发烫发疼,似乎还有温暖的百合香气,那是许如愿最喜欢的一款香水。
他呢喃着:“妈妈……”
宋清晏撇过脸,不去看他,但余光里,许如愿却毫无顾虑,第一次像泼妇般尖叫——
“我知道你嫉妒清晏比你厉害,他会成为世界顶尖的钢琴家,你就是想毁了他的手!”
“都别叫医生,我要让他好好疼疼!最好疼死他!”
“闭嘴!别叫我妈妈!你不配!你这个、这个杂种怎么不去死——”
关于这些的一切,其实宋修清记得并不太清楚,像是雾蒙蒙的玻璃,也许是他太过软弱,所以选择性遗忘。他只知道,再次醒来,就是在医院,而第一个探望他的,正是宋清晏,坐在病床边,给切成小兔子的苹果块插上牙签。
宋修清不讨厌宋清晏,虽然后者在某种意义上,替代了他。
他是个好人。
宋修清一直这样认为。
就比如刚刚,宋清晏本可以不上来,和所有人一样在台下看他笑话,但他还是上来了。
第一句话既是安慰,也是提点,也因此,宋清晏不在众人面前说,凑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
而第二句话,则在帮他解围,感冒成为了这场灾难演出的理由,而求表扬,则将可能引发舆论八卦的宋家两字斗争,轻巧变为相亲相爱一家人。
不过,这善意的解围似乎起了反效果。
他和宋清晏一前一后下了台,许多人端着酒杯围向宋清晏,笑容亲切而温和,而同样,这些带着笑的人,全都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
即使背过身,用气音说话,这些声音落在宋修清耳朵里也依旧清晰。
“真可笑,还要找理由挽尊。”
“听说他当初学钢琴就是眼红宋清晏。”
“钢琴家要是这么好当,估计在场都是钢琴家……”
“没脑子的家伙……”
宋修清感觉大脑连着耳朵脸颊一块儿烧,浆糊咕噜咕噜冒泡,灵魂从躯壳钻出,抓住肩膀用力摇晃。他浑浑噩噩跟着宋清晏,低着头,差点撞上桌边的顾显允。
“看路。”
顾显允一把揪住他,宋修清不想抬头,低着脑袋,嗯了一声,眼睛盯着顾显允那双漂亮的英国手工皮鞋。
“弹得不错。”
顾显允竟这样说。
宋修清猛地抬起头,与顾显允浮着笑意的眼对视。
似乎……其他人的嘲笑并不重要,在一瞬间,只要顾显允认可他,只要顾显允还当他是朋友,他能够把所有的羞耻抛到脑后。
然而——
“你以为我会这么说?”
顾显允依旧在笑,连话语都带上了笑音:“都弹成棉花了,你真的要跟清晏上同一个综艺?不会是搞笑役吧?”
周围传来低低笑声,有人甚至不再掩饰,用正常的音量说:“他上的什么综艺?摄影机外都这么抓马,要是故意设计节目效果不是更搞笑?”
宋修清一时间不知所措,他张嘴想反驳些什么,但可悲的是,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心脏狂跳得可怕。
宋修清只觉得自己似乎将融化在这些刻薄嘲弄的目光里。
他有些想吐,连带着骨头血肉还有灵魂,统统从这身皮囊中呕出——但他还是忍住了,咬着牙,咽下那不可名状的胃痛感,不看周围人,闷头转身:“我先走了。”
“别着急走啊。”
边上一人笑着道:“再弹一首?钢琴家?”
明晃晃的嘲笑。
宋修清不理他,继续快步往外走,从自动让开道,捂着嘴低笑的人群中走。
他觉得很累,他不想再和人聚在一起,连空气都被剥夺,他只想赶快离开,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好好睡一觉,让发晕昏沉的脑袋清空杂念。他越走越快,越走心里越酸,牙咬的越紧,心里什么也不想,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
啪!
身后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臂,宋修清猛地抬头,与顾显允没有表情的脸相对!
“还没到你走的时候。”
顾显允看着宋修清,面前的人两颊绷紧,向来放松的面部肌肉也在用力,眉头纠结着,像是愤怒又像是难过。
那双湿润的黑眼睛,仅是很短的略过他,片刻,面前的人稍稍偏过头:“……我有事。”
顾显允感到心头异样,但他的嘴比脑子更快,他追问:“什么事?”
“……没必要说的小事。”
“那就留下。”
顾显允把刚刚莫名异样抛至脑后,语气肯定:“你没有车,半夜不好打车。在这住一晚,明天司机送你去录综艺。”
一时间,宋修清分不清这是恶念还是好意,但顾显允容不得他拒绝,手上用力,攥紧他的手臂,挥手叫来侍者。
“带他去客房休息。”
宋修清还是留下了。
顾显允说的没错,他没有车也没有驾照,综艺录制地点又在郊区,他临时住在那附近的酒店,就算现在想走,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
侍者带着他穿过走廊,来到庄园另一侧。
推开门,装修成美式田园风的会客厅映入眼帘,壁炉没有燃火,暖黄灯光倾泻,深色的波斯风羊毛地毯平铺,而在成套棕色皮沙发的背部,赫然伫立着一台斯坦威立式钢琴!
给宋修清带路的,正是门口接过礼物的那位侍者。
发现客人没跟上自己,他回头张望,见宋修清站在大厅,视线凝在钢琴上,便贴心道:“先生,您想试试这台钢琴吗?”
宋修清被他拉回了现实,一个激灵,匆匆移回目光:“不用了……”
侍者见证了他淋雨进门倒被戏弄出丑的全过程,心中更加同情,能在这个宴会厅做侍者的,都不是蠢人,他隐隐感觉到宋修清想弹弹面前的钢琴,但也许是因为刚刚的事,有些胆怯。于是侍者温和道:“先生,您想来杯姜茶吗?”
宋修清向来难以拒绝他人的好意,何况侍者问了两遍,他点点头:“麻烦了。”
“好,那请您稍等,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能使用,包括那台琴。您请便。”
侍者转身,匆匆去取姜茶。
宋修清看着他的背影,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身体似乎恢复实感。他不再回避,扭头继续打量着钢琴。
这是台钢琴有些年头,但依旧被打理的干净整洁。
黑色漆面反光,棕色皮面的钢琴椅被人拉开过,还未复原,像是在诱惑下一个靠近的人,揭开钢琴盖,轻轻按下黑白琴键。
而宋修清也这样做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站到钢琴边上,带着茧的指尖,按下降E键。
咪。
那是爱之梦第三章的第一个音。
有第一个音便有第二个音,他坐下来,抬起了另一只手。
这里的钢琴更接近他熟悉的酒吧旧琴,一点点迟钝,但又比旧琴动听。即使才被捉弄得如此惨烈,宋修清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责怪钢琴。他不受控制地,慢慢地,一个音接着一个音,缓慢踏板,感受独属于这台钢琴的魅力。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钢琴旋律如同海浪起伏,随着宋修清逐渐熟悉这台琴,每一下海浪似乎都有所不同,轻重缓急,寻找着他的演绎方式。
同样的曲子,不同的演奏者,不同的心境,演奏的效果也会不同。
侍者捧着姜茶,站在门口。
他不忍心靠近,仿佛连呼吸都会打断这样温柔的旋律。
虽然不懂钢琴,但相同的曲子听了三遍,他总能选出最喜欢的一版。
听另一位,就像在婚礼现场,绅士下跪,替自己的未婚妻带上戒指,而现在,听着相同的一曲,他似乎却看到,就在此时,就在此刻,温馨的小屋,炉火燃烧噼啪,情侣嬉笑相拥,不经意四目相对,气氛暧昧。
就让时间永远停在此刻……
不知是谁先开的口——
[可以的话,我们……成为家人吧?]
侍者静静地聆听者,他的唇边不自觉露出微笑。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门被夜风吹开,露出了一条小小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