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揽春序—小桥头 ...

  •   1.《揽春序—小桥头》

      ————
      初见,骤雨初歇。

      ————

      五月,新荷镇下了一场不小的雨,这雨绵延了好些天。

      大河的水涨起老高,奔走在本已枯瘦的河道里,远去了,一片残缺的红花瓣被卷的七上八下,从上游翻腾到下游,最后攀在桥头便舍不得走。

      一直到午间,大雨才停歇了些。
      慢慢的,街市上有了人声。

      “小范大夫,又上山去呐?”挑着担子卖炊饼的小贩从桥头走过,侧身让过一个人,离的远远的,像是害怕沾湿了来人的衣裳,小桥头很宽,刚下过雨,石板路很滑,地面上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

      范子宁方才从东山采药回来,背着新鲜沾着露珠的药材,闻言停下脚步,微不可察的扶了一下小贩肩上看上去无比沉重的担子,末了,从怀里抽出一张雪白的手帕,擦了擦手:“今日卯时上的山,再不回来,家里小孩儿该闹了。”

      天明了好一会儿,此时日头高高挂在天边。
      灿亮的光照在奔流的河中,轰隆作响,范子宁的声音便被模模糊糊地盖住,有些听不清楚。

      “那小范大夫便快些回去,别让孩儿等急了。”
      小贩挑起担子,粗麻布的衣料在小桥头摩擦而过,沾走了几颗青苔,范子宁的目光一顿,在那被沾脏的污秽上看了许久,良久,才收回目光,轻快的踏着步子往医馆的方向走去。

      范子宁是新荷镇唯一一个大夫,救死扶伤,这些年颇受爱戴,甚至县令亲自拨给他一块宝地建医馆修屋宅。

      要说到这新荷镇人对范子宁的评价嘛。
      只说,那是一个宛如谪仙般的人儿,素衣长衫,发色乌黑,肤质雪白,那模样,惊为天人!更不用说,范子宁为人温和,不挑事,不结仇,不巴结,不自傲,平时接济穷人,对谁都带着那个春风拂面的淡笑,提起范子宁,这里的人只说:那是新荷镇的小神仙。

      在这里,说一句小范大夫的不是是要挨打的,彼时,必定全镇的人都撵着一个可怜虫,从巷头到巷尾,吆喝声不断,直到把人揍服。

      春日的暖阳淡淡的照下来,温度回暖,门口的花树传来阵阵香气,灌进院里。

      范子宁在门口踏掉足尖的泥,碎泥巴摔进了残花瓣里,颜色突兀,惹得范子宁多余看了几眼,良久,范子宁收回目光,素白的指尖勾住背篓,将里面的药材一一清点,这才终于推门走了进去。

      医馆里安安静静,还有人没起。
      范子宁一直是个没脾气的人,对馆里打杂的小厮好得就像是亲人朋友,更何况医馆里唯一一个打杂的小厮还是一个从荒地里捡出来的十岁小童,范子宁平时都纵容这小孩儿睡到日上三竿。

      作为医馆馆长的范子宁每到忙季都忙的不可开交,每每都为了要不要再雇一个人来打杂而纠结。

      忽然,屋檐上传来一阵细簌轻响。

      范子宁往那边看去,视线落了个空,什么都没看见,只见两片碧绿的树叶飘飘荡荡的落下来,莫不是今日忙昏了头,方才他居然听到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咳血声。

      范子宁自嘲的笑了笑,眉目收回,又恢复了之前温和如水的样子。

      看来还是得找个打杂的小厮来,这些日忙着分类药材叫人昼夜难寐。
      范子宁将装满药材的小背篓放在屋檐下,挑挑拣拣,最后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些沾着露珠的碧绿药材。

      转身离开,手还没触碰到门。

      砰!
      一声极大的响声落在院中。

      这声音闷闷的,就像是有一个人从高处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面上,范子宁惊疑地转过身,心慌地靠在门上,微风吹了过来,刮起范子宁肩上的墨发,柔顺的头发飘了起来,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的表情一瞬间由惊惧变成疑惑。

      一个人.......从屋檐上掉了下来?

      摔在了自己新采的药材上,淋漓的鲜血不断的流出来,很快便染红了那一片地,一瞬间,范子宁的双眼好像被鲜血糊住,他没有反应过来,很快,范子宁幡然醒悟,迅速过去,蹲下,探了探人的鼻息......

      还有气。
      “辛童。”
      范子宁对着屋里喊了一句,慢慢将摔在药材上的人扶了起来。

      药材上已经沾满了血污,应该不能用了,来不及心疼,范子宁将这个生死不明的人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掀开人胸口被血糊住的衣衫,苍白的胸膛暴露在范子宁的面前,一个血窟窿刺得人眼生疼。

      范子宁最见不得这些,居然心口也生生的疼。

      “嗳,先生。”一个扎着矮矮发髻的小童从屋里跑出来,慌慌张张的解释,“我昨夜煎药太晚,一时间睡过了头,先生莫怪,先生莫怪。”
      辛童看见血淋淋的院子,吓得捂住了嘴。

      “过来帮我把人抬进去。”
      范子宁摇摇头,艰难的把人扶起来,这人伤的太重了,浑身的血腥味很重很重,像是个从血海里走出来的死尸,但应该还有救,都说医者仁心,伤者都到门口了,哪里有不救的道理。

      “可是......”辛童面露难色,“这人来路不明,别是什么.......”

      话音没落,被范子宁打断了:“我怎么教你的。”

      对面没了音儿,两人将半死不活的人抗进医馆内,绕过飘着药材香的柜台,转到梨花木屏风后,范子宁想了想,还是将人放在了平日自己歇息的榻上。
      辛童欲言又止,被范子宁瞪了一眼,不敢再开腔,万事由着范子宁自己去了。

      范子宁熟练地剥下那层血淋淋的衣裳,为血窟窿止了血,好歹给这人捡回了一条命。
      细心包扎之后,范子宁推开窗,浓重的血腥味扑了出去,花树的香气涌了进来,范子宁松了一口气,眉目的慌色退干净。

      他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病人。
      血污几乎糊住了一整张脸,范子宁吩咐辛童打来一盆净水,拿着帕子悉心的擦去人脸上的血污和泥土,雪白的帕子成了血的颜色,盆里的水很快被染红,范子宁雪白的指尖也沾上了艳色。

      末了。
      范子宁终于看清了这人的脸。

      是一张极其俊秀的脸,面庞有如同刀锋一般的轮廓,年纪不大,应当也就比范子宁年长个两三岁,面貌不错,就是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惨白了些。
      范子宁这些年见过太多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标志的人物。

      他笼着袖子在一旁多看了会儿。

      许久之后,窗口传来一阵咚咚声,范子宁转头看过去,只见辛童在院子里孤零零的收拾起了沾血的药材,这会儿正惴惴不安的抱着药材站在窗口:“先生,这些......还能用吗?”

      范子宁心口一空:“不能用便不能用吧,无事。”

      谁说不心痛,今日天还未明便早早上那东山,只为在晨露里采那最新鲜的药材,没曾回来不到一刻钟便废了一背篓上好的药材,但是伤者为大,范子宁没有想太多,就当......倒霉算了。

      好歹捡回来一条奄奄一息的人命。

      屋外闷雷阵阵,好像又要下雨了。
      前些日的雾气还未散尽,今日的雨又挂在半空中要落不落,春日冷湿的气息浮动在小院中,范子宁回头看了一眼闭眼躺在榻上的病人,忽见这人眉梢一皱,弯弯眼角的睫毛一闪,居然就这么醒了。

      范子宁见病人眉眼懵懵,这才缓步到桌旁,捏着茶杯盛了一杯清水:“喝点水润润嗓子。”

      他端着杯送到病人唇边,指尖抵住病人的腮帮,医者仁心,他对病人一向是极其好的,他唇边带着温和好看的笑,范大夫一直不知道的是,他的笑,很好看......宛如一瞬间的春暖花开。

      病人一时间看呆了。

      不喝?
      范子宁疑惑地歪了歪头,好笑道:“这是我用过的杯子,你若嫌弃,我换一个便是了。”

      说完,他转身要走,病人却忽地捉住他的手:“是你救了我?小......大夫?”

      那皱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了,睡着了看着凌厉的面庞这时候居然有些幼稚的气息。

      范子宁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手里抽出来.
      素白色的袖子落在床第之间,被范子宁的一个动作收了回来,袖子滚下了榻:“我是大夫,救你是本能,若是.......”

      “若是什么?”
      病人挑了挑眉,句尾带了点钩子,语调上扬,那张脸看上去居然还多了几分的肆意和调笑,如果不是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的话,这人可以用轻佻来形容。

      范子宁看了一眼忙碌的辛童,继续说:“若是真要报恩,不如留下来替我打几天杂,这些日事儿多了,忙得头晕。”

      “行。”病人笑了起来,“还请小大夫不要嫌弃我拙笨。”

      “哪里的话。”范子宁笑道,“ 你只需帮我打打下手。”

      “嗯。”病人说,“我叫慕朗,从京城里来的,敢问小大夫贵姓?”

      “范子宁。”范子宁将杯中的水喂到慕朗唇边,看着人乖乖将水喝干净才作罢,他转身将杯盏搁在桌上,“叫我子宁便好。”

      “子宁。”慕朗笑嘻嘻的叫了一句。
      范子宁嗔怪的回头看了一眼,对这个幼稚的行为嗤之以鼻,嗤笑一声:“嗳。”

      说完,范子宁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屋里的药气和血味还未散干净,但是这之间总掺杂着某种甜甜的馨香,不是花香,也不是什么香膏,是.......独属于范子宁身上的味道,那种冷香带着甜腻。

      经久不散。
      不断回旋。

      就像是这久久不去的雨天,下个没完,兜兜转转,最后化成一汪长长的河,流向了更远的远方,再也不回来。
      河水流过小桥头,带着远方的残花瓣,沾湿了石板。

      小桥头有一棵巨大的花树,范子宁平日在这树底下清洗药具,然后将药具尽数晾晒在树下的石桌上,摆成一小排。
      今日下了雨,范子宁忙昏了头,忘记将那些摆成一排的药具收回来,于是白白废了几只药具。

      本来前些日废了草药的范子宁眉毛拧的更深了。

      “小大夫。”
      旁边的声音黏黏糊糊得传来,慕朗趴在柜台的边缘,撑着脑袋垂眸看着范子宁。
      慕朗生的极高,比范子宁足足高了半个头,可慕朗那张脸分明是个不羁的少年模样,说起话来也像个小孩,“你怎么愁眉苦脸啊。”

      范子宁抬起头,眉目舒展开来:“哪有。”
      说完,低下头,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捣着药钵里的药,一下一下,咚咚咚,明显是动了怒,平日里温和的笑容也消失干净,范子宁现在是真的不高兴,湿淋淋的药具还躺在角落里,孤零零的。

      辛童不知道藏在哪里去了。
      可能是心虚。

      慕朗好笑的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药具,眼角的睫毛颤了颤:“可是我这几日好吃懒做遭小大夫嫌弃了么?”

      不知道从哪里吹进来一阵风,窗户吱呀作响。
      花树的香味飘了进来,盈了满户,范子宁停下了捣药的动作,抬头,深深的看了过去,吊儿郎当的慕朗全没个正行,谁还记得几日前为什么叫他留下来。

      但医者仁心,范子宁自然是不能有不好的想法,那张温和秀美的脸上顿时恢复了平日的样子,眼角轻轻勾起,笑意盈盈:“哪里,阿朗你是病人,理应休息。”

      门哐的一声被砸开。
      辛童背着一大箩筐草药:“什么嘛!”
      咚的一声放下背篓,继续控诉:“他好懒,他来了之后我更忙了。”

      “........”
      范子宁揪了揪袖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额角的筋跳了跳,许久,范子宁安抚道,“这几日幸苦你了,等.......”

      等什么?
      范子宁看了一眼慕朗,对方也在看他,眼里充满了笑意。

      等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范子宁之前就看出来了,慕朗多半是哪家跑出来偷玩的小少爷,路上意外受了伤,本来是抱着对方能免费给自己帮几天忙才收留了对方,没曾想后来,对方直接不愿意走了。
      就这么白吃白喝到现在.......

      范子宁说也不好,不说......算了,不说吧,默默将心中的那口气咽了回去,范子宁继续低头捣药,辛童气鼓鼓的跑远了,留下一扇要关不关的门,不知道过了多久,范子宁突然听到一阵短促的笑声。

      他不由的抬起头,果然看见慕朗嘴角还未消散的笑意。

      “笑什么?”范子宁问。

      对方歪了歪头,靠近了点,整个人怼到范子宁面前,逼得范子宁往后躲了躲,看着范子宁有些不解的目光,慕朗舔了舔虎牙:“小大夫?”
      “嗯。”范子宁答。

      “有没有人说过。”慕朗停顿了下,“你这模样,惊为天人。”

      医傻了。
      这是范子宁最后的评价,他直接无视了慕朗轻佻的发言,抱着药钵去了内堂,内堂传来了轻轻的谈话声,范子宁似乎是压低了嗓音,附在辛童的耳边:“帮我找找前几日给阿朗开的药方。”

      辛童很疑惑:“怎么了先生?”

      “他不太对劲。”范子宁深深的朝着外面看了一眼,“别被我治成傻子了。”

      辛童惊恐的睁大了眼睛,吓呆了。

      至于有没有被治成傻子,那必然是没有的,范子宁把药方前前后后检查了几遍,没有问题,又拷问辛童煎药的时候有没有掺杂别的东西,吓得辛童当即就要跪了。

      慕朗在旁边笑得开朗。

      最后,这个把人治傻了的言论不攻自破,等慕朗的伤完全好了之后,已经能为医馆作不少的事情,包括分拣药材,就是暂时还不能搬动重物,范子宁才从自我怀疑中走了出来。

      他站在柜台前一一清点药材,算来算去都少了一味。

      他又清点了一遍,果然少了,一边回头一边问:“阿朗,你.......”
      刚才回头,就撞进一个人的怀里,熟悉的气息扑了过来,范子宁被困在方寸之间,抬起头就看见慕朗的下巴,呼吸砸在范子宁的头顶,有些烫,有些重,有些不同寻常。

      这是怎么了?
      范子宁推了推人:“让一下,前几日叫你买的苍耳子是不是又忘记了?”

      “没有。”
      慕朗咧开唇笑了,眼角闪过一丝狡黠,“在这儿呢。”
      说完,他举起手中的纸包,示意给范子宁看。

      “别调皮。”范子宁去拿那包草药,“我忙得很。”

      慕朗却不太听话,笑得更坏了,将纸包举得更高,以他的身高,范子宁绝对拿不到,见状,范子宁彻底气笑了:“阿朗,你存心气我不成?”

      说完,范子宁踮起脚去够。
      够不着,因为慕朗也跟着他踮脚。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范子宁还未开口,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重心不稳的往前面扑去。
      香气盈了满怀,有人拥住了他的整个春日,干坏事的人嘿嘿笑了起来,牢牢将范子宁困在怀里,说什么都不松手。

      “松手。”范子宁语气平淡。
      “不。”慕朗的声音轻佻。

      “松手!”范子宁语气极重。
      “不嘛。”慕朗的声音软了下来。

      “........”罢了。
      范子宁就着这个姿势接过纸包,将干草药尽数倒进了匣子里,装好,封存,等待下一次启用,应该就在不久之后。

      止血的药很实用,这里的人一不小心就会得个什么流血的病。

      但身上多个累赘的感觉的确是不好的,天黑了,窗也没关上,范子宁抬头就望见了月亮,一汪......淡淡的却明亮的,大的......却渐行渐远变小的月亮。
      不错,今夜是个晴夜。

      灼热的呼吸砸在自己的脖颈旁边,慕朗这个累赘挂在自己身上,一刻不停的抱着自己的腰,赶都赶不走,还不厌烦的喊自己“子宁”。
      “子宁,你的名字真好听。”慕朗黏黏糊糊的说。

      “怎么说?”
      范子宁抱着自己的瓶瓶罐罐,拖着累赘走近了晴夜,每一步都十分的煎熬。

      “因为。”慕朗的声音就贴在耳边。

      “因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说完,慕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终于舍得松开范子宁。

      得到解脱之后,范子宁没有说话,慕朗总爱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范子宁早该习惯了,他的面庞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了红,但是在夜里,即使在晴夜,都看不见,幸好是在夜里,范子宁心想。

      他细心的将药具摆成笔直的一排。

      树正在落叶,慕朗抱臂靠在树干上,正打量着自己,范子宁第一次感到不适.......医者仁心,不要恶意揣测人心,范子宁闭了闭眼睛,告诫自己,心中的杂念被这滚滚的流水冲到了哪里?
      不知道哪里.......
      很远的地方,可能是。

      “新荷镇下了好几日雨了。”
      慕朗悠哉游哉地开口,目光几乎是一刻不停的落在范子宁的身上,范子宁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但也许是察觉了但不敢抬头。

      他将石桌上的落叶纷纷扫了下去,范子宁眉间闪过一丝笑意:“可不止,你没来的时候,新荷镇日日下雨。”

      “这么说......”
      有人靠近。

      范子宁故作无意的往旁边让了让,明眼人都能看出,范子宁是在躲,无意间的闪躲,末了,范子宁松了口气,往滚滚的江水中看去。
      他刻意站在树影下,好遮住他微微泛红的脸颊。

      慕朗的声音极好听,如同这新荷镇惊蛰落雨,而他坐在高楼之上,听了一夜的雨。
      那是极好的,惊蛰听雨,范子宁喜欢,年年都盼着那几日。

      那声音撞进耳朵里,慕朗站在自己旁边和自己一起看着那逝去的水:“我来的这几日,反倒是难得的晴日?”

      是啊。
      难得的晴日恰好都在这几日。

      范子宁站在小桥头,目之所及全是波光粼粼的水,月光色洒下,是冷淡的光,河面传来幽幽的响......

      辛童曾说,范子宁明明因为心善收养了个不想归家的大少爷,可是却更像带回来一个难伺候的祖宗。

      更不用说,辛童一直和慕朗不对付,十岁的孩子早就看出来这坏人对自家先生的图谋不轨。
      平日里两人掐来掐去,辛童总是先破口大骂的那一个。

      这叫范子宁无比的头疼。

      又是个难得的晴日,范子宁在柜台前算着账,雪白的指尖在算盘上敲敲打打,怎么都算不对,不是这里差一点,就是那里有出入,怎么算都对不上,愁的范子宁扶着额头叹口气。
      声调悄悄的飘出了窗,惊落了一天的花.......

      范子宁从窗外收回目光,拣起笔墨。
      忽然,院门被人砰的一声打开,辛童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太慌,急得跑掉了一只鞋,光着一只脚,摔在了医馆门口,一边哎哟一边大叫:“先生不好了,先生不好了!”

      “怎么了?”
      范子宁哪里见过辛童这般慌忙的模样,匆忙撂了笔,搀扶起辛童,拍打干净孩童衣角沾上的灰尘,又拍拍辛童的胸脯,给他顺了顺气,“慢慢讲,不必惊慌。”

      辛童一副要哭了的模样:“慕朗那家伙又闯祸啦,现在正被乡亲们满街追着跑呢!”

      “?”
      范子宁关了医馆门,慌慌忙忙地出了门,“不是出门打个酒么?怎么这么能惹祸?”

      “在那边。”辛童指着河对岸。

      范子宁摇了摇头,这是真捡回来一个闯祸的祖宗啊,比辛童这个娃娃还能惹事。

      他穿着素绿色的长衫,轻飘飘的穿过了小桥头,往着一个方向赶去,日头挂在天边,万里无云,河水平静下来......淡淡地闪着光。
      几颗残花瓣挂在河边的野草上。

      不到片刻,范子宁看到了闹闹嚷嚷的人群,人群围着一棵高大的枯树,枯树下落满了残枝和败叶,人群中不断爆发出大骂:“你这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范子宁抬头往上看去。

      一身墨色的慕朗吊儿郎当地坐在枯树干上,手里还提着两个圆圆的酒壶,这人听着树下的咒骂,浑然不觉,反倒是勾唇笑了起来,像是在受着树下的朝拜:“你们且说说,我如何配不上我们家小大夫?”

      肮脏的咒骂,淳朴的民风。
      慕朗乐得享受。

      范子宁扶额浅叹,快速向前走去,轻轻拨开人群,范子宁先是与一众打抱不平的乡亲赔不是,渐渐的,范子宁也算是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

      等人群散后,树下空了,范子宁弯腰拾起地面上的一块小小木牌,上面的红漆都快脱落,半埋在深色的泥土中。
      他认出来了,这棵枯树是几十年前死掉的一棵姻缘树。

      范子宁高高地仰着头,正好和那双带笑的眼睛对视上:“下来啊。”

      “不下。”慕朗却不听话,倔强的看着范子宁,他看着碧绿色衣衫的,眼中漾满了笑的小大夫。

      “.......”范子宁无言地看着慕朗,河风掀起他素色长衫的衣角。
      霎时间,衣角飘起,就如同雨季时这河上荡起的青烟,飘飘,轻轻,如梦,似幻,真是个小神仙。

      “那我走了啊。”范子宁作势要走。

      一阵细风在旁边吹来,慕朗两三步跟了上来,紧紧贴着范子宁,手中的圆圆酒壶晃呀晃,撞在一起叮咚响,活像几个雪白的娃娃,伴着河风,细碎的声响全被水流声盖住。

      买酒买出个招人笑话的乌龙,范子宁一整日心情都颇好,看见慕朗总发笑。

      他站在柜台前继续算账,算着算着,算盘啪嗒一声响,扑哧一声,范子宁低头,袖子盖住唇,偷偷笑了。
      辛童眨了眨眼睛,不说话,目光向着慕朗飘过去。

      慕朗盘腿坐在窗前捣药,扎着高高的马尾,是个少年模样。
      发梢落了片花,被风一吹,乌黑的发丝被掀起,朝着范子宁的方向飘,不知道什么时候,医馆里的窗全开了,一阵大风刮来,范子宁衣袂翩跹,衣角和发丝,无形地在空气中纠缠,纠缠,然后断开。

      两人面对着面,隔着很远,一个抬头,一个偏头,两厢对视。
      无言。
      后又纷纷低头笑了。

      “啧。”
      辛童抱着药钵,猛地爬起来,夺门跑了出去。

      直到哒哒哒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廊间,范子宁才终于如梦初醒,轻咳一声,继续啪嗒啪嗒的敲打着算盘,他的眉梢还是带着那阵如春风般和煦的笑。

      一切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日子照常过。

      只是现在的白日似乎过得快了点。
      不多时,天快黑了,墨色侵染了半片天,小院里只有一盏黄豆大的灯光,范子宁铺好了床,往油灯里添了根灯芯,又状似无意地轻轻拨了拨,这时,门被人推开。

      吱呀一声。
      慕朗提着酒壶,靠在门框上,晃了晃手,酒壶,叮咚作响。

      “小大夫,你又骗人。”
      慕朗眉梢闪过一丝委屈,好像真的被亏待了似的,好看的眼睛里倒映出微亮的灯光和范子宁的影子,慕朗继续说,“不是说要陪我喝酒么?”

      灯花爆了两回,范子宁直起身,挪到榻上,和衣躺下了:“乏了,明日再饮。”

      范子宁闭上了眼睛。

      殊不知,对方不死心的靠了过来,轻轻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来。

      范子宁迫不得已睁开了眼睛,觉察到人到了身后,范子宁错愕地转身,正要起来,被一双手轻轻摁住,圆圆的酒壶被放在了枕旁,熟悉的声音就响在耳侧:“明日复明日,哪一日都有明日,何不今日?”

      “那......”范子宁想了想,“明日的今日如何?”

      摁住自己的手收走了。

      范子宁终于得以解脱,他拢了拢衣衫,从榻上坐起来,灯光给他浮上一层淡淡的光,温温和和,他轻手轻脚的拣起枕旁的圆圆酒壶,在一阵叮咚声响中将它们尽数放进了屋里的小柜里。

      他抱歉的回头看了一眼:“今日实在困乏,改日如何?”

      慕朗很爽快地答应了,眉梢也渐渐恢复了喜色,他旁若无人的解起了外袍,很快,褪去墨色外袍,大大咧咧的钻进了范子宁的被窝儿里。

      范子宁愣住了:“作什么呢,快回你自己屋里。”

      赶不走,慕朗赖在这里不走了,任范子宁怎么拖怎么拽都不走。

      最后,范子宁放弃了,不太适应的爬上了榻的另一边,扯过半边被子,嗔怪地看了慕朗一眼:“又不是冬日,你这小少爷莫不是还需要别人替你暖床?”

      “需要~”慕朗拖长了调子。

      “......”
      周遭的空气热了起来,温度攀升,这才五月,日后盛夏了如何是好,明明方才......还不觉得有这般炎热。

      范子宁开了半边窗户,吱呀一声。

      冷风扑灭了火苗。
      屋里瞬间暗了下去,幸好还有月光,淡淡的照进来,落了满床。

      范子宁显然没有料到这一遭,整个人一慌,却又庆幸,至少暗淡的光线里照不见他微红的脸颊,那就.......月色帮他藏匿了心事。

      他和衣躺在榻上,身上覆着半边被子。

      慢慢的,时日在流淌,他清晰的感觉到明日的到来,院里的花香源源不断地飘了进来,醉人的香,像酒,范子宁沉醉其中,快要堕入梦中。

      这时,身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轻响。
      范子宁猛地睁大了眼睛。

      温暖的胸膛贴了上来,范子宁没动,想看看对方会做什么,可对方什么也没做,只有轻轻但灼热的呼吸砸在后颈,于是那里温热一片。

      内心的悸动最是磨人,因为范子宁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沉夜里,他的心跳声很是明显。

      “子宁。”慕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试探。

      范子宁装睡,最后实在装不下去,几乎是下意识的答应:“嗳。”

      身后传来一阵短促的笑,鼻息砸在范子宁的脖颈上,他实在忍无可忍,回过身,却被抱了个满怀,这是没有意料到的情况,两个人都是一惊!

      范子宁正要逃开,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拽住,试探,再试探,最后,两人几乎是顺理成章的拥在了一起。

      心跳在沉夜中无比的清晰,现在是两个人的心跳,无比明显,就像是新荷镇雨季的闷雷,滚滚而来,炸响在大地之上,又像是庙会时敲的锣,打的鼓,咚咚作响。

      雨丝从窗口落进来,新荷镇,居然又下了雨。

      也许是夜里温度回暖,天居然下的是热雨。
      范子宁挣扎了下:“我去关窗。”

      没挣动。
      慕朗拥得死紧。

      “不用。”慕朗平静着声音说。

      范子宁:“可是我在淋雨。”

      话音刚落,拥住自己的手臂松开,慕朗起身,将窗户轻轻关上,一院的景色和小雨都被关在了窗外,透进来的,只有淡淡的花香,范子宁重新被一双手拥住,他总觉得慕朗有话要说。

      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着对方开口,许久,范子宁的声音传来:“阿朗,你有心事?”

      “我明日得回京城一趟。”慕朗埋在他脖颈间,闷闷的声音传来。

      范子宁本以为是什么大事,闻言松了口气:“回便回,作什么这副生离死别的模样。”
      他不由的失笑:“又不是回不来了。”

      “可我偏偏就是舍不得你嘛。”

      从此,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他们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就这样默默的拥住彼此。

      范子宁总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必要说,不知多久以后,慕朗才终于开口:“你要等我,不许娶妻,不许离开,你要站在小桥头等我。”

      快睡着的范子宁不由得失笑:“在哪里等不是等,为什么要在小桥头?”

      “我想第一眼就能看见你。”对方答。

      “明日几时走。”范子宁问,“我送你。”

      慕朗离开的那日没有下雨,是个雨后的阴天,算一算,慕朗到新荷镇已经两月有余,倒还真生出些不可名状的感情。

      这个小桥头,范子宁不知道走了多少遍。
      他曾经无数次在下雨时奔过这桥头,这还是第一次气定神闲的站在这里,第一次心平气和的送别行人,他心里隐隐约约藏着某种情绪,正像春花一样生根发芽。

      渐渐的,范子宁看向慕朗的视线中多了几丝笑意。
      他自己都未尝察觉到,多了几丝.......不属于“医者仁心”的笑意。

      清风拂过小桥头,小桥头的柳树新叶儿悠悠的飘,河水平静无波,是一汪明镜,照着天,照着云,照着青烟,照着薄雾,辛童藏在角落呜呜呜的哭,所以,也照下范子宁和慕朗两个人的影子。

      轻舟将远行。

      可那柳枝还未折,慕朗站在船头,眉梢挑起,一副流氓样,半是调笑,半是认真:“小大夫,我都要走了,你不给我个什么信物?好歹给我留个挂念啊。”

      信物?

      范子宁思索片刻,解下了腰间坠着的一枚玉佩,柳枝被风拂到了耳边,范子宁折下那枝柳,连带着玉佩一并交给慕朗:“如何?吃我的,住我的,这下走了都还要带些?”

      对方嬉皮笑脸地接过范子宁手中的玉和柳。

      两人隔着不远,不知道是不是慕朗故意的,两人的指尖短暂地纠缠在一起,双双一抬头,皆是愣住了,慕朗先反应过来,他轻微地往范子宁身上靠了靠,做出一个想要拥抱的姿势:“若是你,断片衣袖我也喜欢,我即刻启程,你不抱我?”

      “小孩子心性。”
      范子宁低低的笑了一声,但还是靠过去,轻轻地拥住慕朗。

      这是个即将远行的人啊。
      范子宁还记得,慕朗说他是从京城来的,可近来京城那边不太太平,惟愿他这一路顺风顺水,别被路上的贼寇截了去,路上可没有第二个小范大夫。

      等人,范子宁从没有等过人,只是有的人归期不定,真的......还会回来吗?

      人间车水马龙,时光穿梭一刻不停。

      悠悠江水在河道中滚了几遭,洪水退了,水位低了,天日晴了。
      上游的水带着残花瓣下来,沾在小桥头,红艳艳一片,青石板依旧湿滑,东山的药草依旧是沾着晨露,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京城传来音讯,范子宁是第一个得到的。
      那里的确混乱不堪,原本就风流涌动的京城在半月前彻底暴乱,一位被贬谪到边境的皇子破了城,夺了位,传言说,那京城之中血流成河,四处都是死尸,诺大的城,不知道还有几个活口。

      听到这里的时候,范子宁的指尖已经微微颤抖。

      他失魂落魄地走到小桥头,解开小舟。
      辛童撵了上来,急急忙忙地把范子宁拽上岸:“先生,你可知那位破城的皇子叫什么?”

      范子宁不答。

      “叫慕朗啊。”辛童说,“他还活着。”

      “活着。”
      范子宁才终于反应过来,本就已经死去的心脏重新复活,颤抖着的手指松开了小舟,他忽然一身轻松,轻飘飘的跳下船,往着医馆的方向走去。

      辛童追在后面,又闹又叫:“先生先生,不去找他了吗?”

      “他还活着便好。”范子宁撂下这样的一句,眼角恢复了常日里的笑。

      他的声音融在流动的河水之中。
      世间将范子宁与新荷镇的水融在了一起,密不可分,小桥头那棵大树落了叶子,树皮上多了点褶皱,柳梢之间绕着青烟,腾腾地上浮。

      范子宁不说,还带着笑,但辛童知道,他分明就是不舍。

      范子宁不去小桥头等,辛童就替范子宁去小桥头等。
      一日,两日,日复一日,明日复明日,不知道过了好多个明日,也许慕朗说得对,哪一日没有明日,那壶没开的酒......还安安静静的躺在小柜子里。

      久远的回忆快被新荷镇淡忘。
      那棵死去的姻缘树被人砍了卖钱,建了新的姻缘祠,辛童日日往那里跑,口口声声说着要为自家先生求姻缘,换来一片哄笑,他气急败坏的冲回医馆。

      范子宁正站在柜台前捣药,看见辛童,眼角弯弯,温润如水:“又去哪里调皮了?”
      辛童两眼泪汪汪,重重地挪动步子,趴在桌上,嘟囔:“先生明明想着那人,却为何不去京城寻他?”

      捣药声不断,范子宁迟迟没有回答。

      不知道是不知答案还是不想回答。

      院子外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不远处的河水发出声响,已不知几日过去了,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一切皆在昨日,辛童以为自己又得不到回答,默默的哼了一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范子宁第一次开了口:“他有他的天地,我有我的方寸。”

      他抬头看向了窗外的落叶。
      这世间最留不住的东西......人难留,水难留,末了,范子宁眉梢的那抹笑意更盛了:“这世间本就难得圆满,于我而言,相识一场,也算不枉。”

      说完,他撂下了没捣完的药,擦干净手走了出去,辛童没有跟上去。

      有两年了,范子宁第一次站在了小桥头。
      他顺着烟波往长河的尽头看过去,这世间本就难得圆满,他早该习惯,风里带着花树的香,新荷镇的水带着上游的残花瓣沾在小桥头。

      清风刮起范子宁的衣角。
      他站在约定的小桥头,没有意料之外的久别重逢,故事和预想没什么不同。

      天青色,云微暖。
      山连着山,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站在小桥头,依然穿长衫,水墨浸染了他的身姿,山水不朽。

      范子宁有一个猜测,那个人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看着滚滚流逝的水,范子宁突然释怀了。

      长江去了。
      残花去了,小桥头……

      2025年3月15日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揽春序—小桥头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