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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阿满这个名字是爷爷起的。

      阿满是前几年去大城市干活的芳姐带回村里头的小孩,没人知道他是哪个男人的种。

      芳姐少和村里人来往,村里人也不待见他们母子,背后嚼舌根猜测芳姐是因为哪些不光彩的原因才回老家避难。

      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年冬天芳姐就因为癌症去世了。被发现是因为邻居一直听见隔壁的阿满在嚎哭,小孩声音极细,一声高过一声,无比瘆人。

      芳姐倒在地上,没了气。婴儿床里的阿满没人照料,发着高烧。

      纵使不待见,表面的人情不能落下,村里众人商量着帮芳姐办了后事。至于阿满……话题转到这儿,大伙没人敢接茬。

      沉默良久,村里的纪老爹吸一口水烟,竹筒中的水咕噜作响,吐出乳白色的烟雾。“那就我了。”

      纪老爹年逾半百,无妻无儿,住在村尾竹林后,养着一群土猫土狗,偶尔到村头副食店看人打几圈麻将,眯着眼睛吸水烟,回家前照常买上几升米酒。

      这样的老头养一岁多的孩子,孩子能不能活这个问题没人关心,谁也不想无故再接过这个烫手山芋。

      村里人没找到阿满的出生证明,芳姐也没给他上户口,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他被领养后,纪老爹就给他新起纪满这个名字。

      纪满,忌满。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人满则损。

      然而阿满还未满就已经有损。

      纪老爹没有过孩子,还是未断奶的娃娃,他只用养猫崽狗崽的方式带阿满,阿满也好养活,无病无灾,在粗糙放养中一天天长大。

      阿满三岁也没学会说话,只呆呆看着人。

      村里人说是芳姐死那年阿满就烧坏了脑袋,变傻子了。

      纪老爹没在意,猫猫狗狗养多了,他也不在意傻不傻的,能活就成。

      *

      阿满到底还是学会说话了,但仍旧混混沌沌,脸上一副痴钝的表情。他替纪老爹去村头买米酒总被同龄小孩嘲笑是傻子,他只是一双烟水蒙蒙的眼睛看人,翘着唇对人无辜地笑,连敌意和嘲弄也读不懂。

      他不仅是傻子,还是个怪胎。

      都说纪老爹拿猫奶喂过阿满,阿满眼睛才会像猫一样,泛着幽幽绿光,一股邪乎劲儿。

      没人同阿满玩,他倒不寂寞。他只喜欢凑在纪老爹旁边一起看京剧。他听不懂,但剧里头敲锣打鼓,夸张地哭夸张地笑,于常人眼中用力过重的表演,刚刚好是能刻入痴儿心里,被感知到的程度。

      好人至善至美,坏人至恶至丑,两种极端让阿满挪不开眼睛。

      纪老爹也会跟阿满讲些故事,人一旦老了就不免产生一种欲望,想要自己在时候仍然被记住,要年轻人知道也有人曾经年轻过。

      故事很精彩,阿满喜欢听。过往的是是非非,人物之间爱恨纠缠,贪嗔痴怨,阿满觉得自己像在捡琉璃弹珠。

      他记事起脑袋里对事物的看法总是雾蒙蒙,常人很快就能思考出的问题他却要思考两三秒,在天外短暂神游过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对情绪的感受最为迟缓。如看脸谱,他知道什么是嫌恶和愤怒,却无所感,像看戏的人坐在戏台下抽离现实,觉得他们的表情有趣。

      阿满喜欢捡起五彩的琉璃弹珠对着太阳,眼睛凑近去看,让弹珠折射出来的光刺进眼睛里,他想记住这些图案。一如他喜欢对着小小的镜子,描摹故事中众人的嬉笑怒骂。

      爱,恨,怨,忧……只要在故事里,他就能把这些东西看得真切。

      纪老爹说他演得很好。

      阿满想,原来这个叫演戏。

      *

      纪老爹身体越来越差,阿满十六岁开始,纪老爹已经开始住到县里的医院去。

      阿满处理社会关系的能力依然没有长进,在智力方面思考的速度只比正常人慢些,而记忆能力居然比正常人还要优秀。他考上高中,来到县城读书,不知道的人只以为他天生性格呆愣些。

      十六岁。阿满在教室里听着课,门外的班主任突然轻敲门板,看向阿满,“纪满,你出来一下。”

      医院来的电话。

      纪老爹没怎么做挣扎,他不打算再花钱做手术,只打算顺其自然走完剩下的时间,尽量把钱都留给阿满。

      老人握住阿满的手,阿满脸上并没有别的表情,依然是不沾染一丝杂质的纯真。“爷爷,你现在难过吗?”

      老人早知道阿满性格,艰难摇头,“你……好好的……就行了。”

      阿满果然又不理解了。

      如果是故事里,他现在应该嚎啕痛哭,这表示他看重爷爷,他没做到,爷爷却不怪他。

      爷爷到底在想什么呢?

      *

      又有一件事情找上门来,彻底扭转了阿满的命运。

      “前段时间您提供了血液样本,这是DNA亲子鉴定报告,您的确是我们家先生十几年前被拐走的孩子。”

      少发对面,西装革履的男人将一份报告轻轻推到阿满面前。

      这之前,男人找到他,不紧不慢地同阿满说明,他极有可能是富豪人家走失的少爷。

      富豪姓林,是A国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男人说着,停顿一瞬,观察阿满的反应。

      阿满没什么反应,见他停顿不继续说下去,反而歪着头疑惑地看着他。

      少年的眼睛很特别,是带了几分水绿的琥珀色,透亮水润,表情天真稚气,倒真像娇憨的猫儿似的。

      他这双眼睛,从前村里人认为像猫怪,来了县城,人家说是混血才有这样的眼睛,又有很多人羡慕阿满这样的眼睛,夸他眼睛漂亮。

      男人更确信阿满正是他们要找的人,林家祖上确实有外国血统。

      现在结果证明确实如此。

      “鉴于您的领养人已经没有抚养您的能力,我们这边考虑,再帮助您办理丧事后就带您回A市和家人团聚。”

      阿满还是没波动:“啊,这样。”

      好像决定的不是前十几年待自己甚好的至亲的命运。

      外表无邪,性子却淡薄。

      *

      纪老爹坚持的土葬。

      人死落叶归根,走过一生剩下的不过是某地一个小小的土包。

      从前陪阿满一起长大的猫猫狗狗早在纪老爹入院前就送给村里人了。只有竹林还是那片竹林,阿满还是钝钝的阿满。

      阿满拉上木门,挂好锁。

      他说不出来自己的心情。

      好像一出戏落幕了,自己明明是站在舞台中央的人,却反倒被隔在一片玻璃之外。

      这出戏居然就这么结束了,他有些沮丧。

      *

      西装男人说他的一切衣物和生活用品林家那边已经置办好,并不需要再委屈他用这些旧的,只带些对他而言有纪念意义的物件即可。

      于是阿满什么也没带。

      戏结束了就是结束了,只有还在演出的时候有意义。

      阿满是第一次坐飞机,他凑在舷窗,脸几乎要贴上圆厚的玻璃,向外张望云山雾海。

      男人发现了,阿满专心看东西时瞳孔会夸张地扩大,比常人的要明显许多,绿琥珀的眼瞳闪闪发光,如碧绿湖水在日光下跃动出细钻一样的光。

      这些天收集到的资料和他观察到的细节都证明,小少爷是个瑕疵品。

      对周围的人和事都极为迟钝,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瑕疵品。

      男人打电话向大少爷汇报情况,那边漫不经心地回:“无伤大雅,不过是用来顶替知聿空缺的玩意儿罢了。”

      *

      男人说他姓安名柏,阿满称呼他为安助理就好。

      安助理给他介绍林家的情况。

      当初林夫人也就是阿满的母亲,生下阿满时因难产去世,林先生十分悲痛,连带着不待见阿满这个夺走妻子的孩子,只交由保姆看管,没想到有一天,保姆带着不到一岁的阿满不见踪影。

      林先生悔不当初,他急忙调动人去找,但保姆早已带着孩子隐没于茫茫人海,根本无处可寻。

      双重打击之下,林先生愈发颓废。他找了五年也没有找到阿满的踪迹,有人劝林先生收养一个孩子,林先生当时已经万念俱灰,听从建议收养了一个和阿满同年生的小孩。

      林家的两个孩子,一个长子林科玉,是阿满血脉相连的兄长,和阿满相差十岁,阿满失踪时他在国外读书。另一个就是代替阿满抚慰林先生的养子,林知聿。

      有养子的陪伴,林先生逐渐振作,但近几年他病重,去年过世了。去世时他最牵挂的还是失踪多年的阿满,要林科玉继续找回阿满。

      接管了林家事务的林科玉自然照办。

      此次回去,就是要先带阿满去和他仅剩的这两位亲人见上一面。

      安助理有给阿满看林科玉和林知聿最近的合照。

      照片中青年和少年并肩而立,两人长相出众,皆着黑色西装。

      青年面部线条凌厉,戴着副银框的细边眼镜,镜片底下漆黑的眼眸没有半点感情,黑色西装穿在他身上一丝不苟,更显得冷淡、不近人情。

      少年比那青年矮些,他的气质和青年截然相反,青年克制严正,他张扬恣意,衬衫的扣子被解开,领带松松垮垮,西装也没扣起来,只是敞开,当摄影师定格这张照片,他对着镜头露出个嘲弄的笑,好像此时也在嘲笑看照片的人。

      阿满很认真地研究那张照片,抬头对安助理说:“我和他们两个,一点都不像。”

      *

      剩下的话,安助理用了更为斟酌的语气。

      “少爷您……其实还有一个未婚夫。”

      阿满:“啊?”

      他歪头指了指自己,“我是男生呀。”

      安助理深深看他一眼,说:“现在已经通过了同性婚姻法,偏远地区的人还没有接受这个变化,不过这在外面的世界已经十分常见,您还是尽早习惯比较好。”

      他接着讲下去。

      “您出世之前,夫人和陆家夫人作下的约定,陆家只有一个少爷,和您同岁,叫陆珩。”

      这当然是用来敷衍人的说辞,姻亲只是近来林陆两家为巩固合作把彼此绑死在同一条船上的结盟流程罢了,没人关心这个约定的真实性。

      只不过……安助理眼神隐晦,最开始要和陆珩少爷结婚的是知聿少爷,陆珩少爷是很喜欢知聿少爷,知聿少爷倒是拒绝了……没想到大少爷居然为了知聿少爷还找回了小少爷替知聿少爷挡婚事。

      小少爷顶上来陆家自是无话可说的,陆珩少爷再不乐意也只能咬牙接受,至于婚礼后他怎么对待小少爷,无人在意。

      阿满并不知道安助理千回百转的心绪,他照例伸出手:“照片?”

      “陆少爷不喜拍照,我们没有他的照片资料。”

      阿满“哦”了一声,见安助理终于没话说,又趴回去看窗外。

      *

      下了飞机,安助理低头看表,安排来接送小少爷回林家大宅的车应该到了,他回头:“小少爷……”

      身后哪里还有阿满的身影。

      安助理眉心一跳,这一路上对方太安分,以至于他忘了小少爷异于常人的地方。

      他在人流中央找到站立不动的阿满。

      “安助理,他们的脸真有趣。”阿满用在飞机上观察云朵时对他感慨的语气说。

      安助理完全没法和他沟通。

      “失礼了。”为防止阿满再因为其他的原因盯着别的地方发呆,安助理只能拉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前走。

      乡下老头把小少爷养得很好,小少爷的手润和白嫩,好像没有干过重活,反而他的手更为干涩。

      “像爷爷牵着我一样。”阿满说。

      他在路上走神,纪老爹也是这样牵着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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