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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保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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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破晓,东方的云层被染成淡青色的绸缎,边缘处渐渐渗出一线金红,像是有人用蘸了朱砂的毛笔在宣纸上轻轻晕染开来的痕迹。晨光像一汪清浅的溪水,悄无声息地漫过沉睡的屋脊,将夜色的残墨一点点稀释。窗棂上凝着的露珠最先被点亮,倏忽化作几粒摇晃的碎钻,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折射出七彩的光芒。远处传来早班清洁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几声清脆的鸟鸣。
巷口的槐树下,光斑开始在地面游走。先是稀薄的、带着凉意的淡金色,像被纱网滤过般朦胧,在地面的青苔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而后逐渐变得稠密,将青石板上的纹路照得纤毫毕现,每一道岁月留下的裂痕都清晰可见。一只花斑猫从墙头跃下,胡须上顿时缠了几缕光丝,它抖抖耳朵,影子在粉墙上拉得老长,尾巴尖儿在晨光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墙角的牵牛花悄悄舒展着花瓣,紫色的花朵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太阳终于跃上电线杆顶端,千万道金线倏然绷直,穿过交错的电线,在地上投下细密的网格状阴影。晾衣绳上的白衬衫鼓荡起来,成了最明亮的帆,衣角拍打着空气发出噗噗的轻响。而昨夜积在塑料棚顶的雨水,此刻正沿着凹槽滚落,坠地时摔出一把把晶亮的短箭,在阳光照射下转瞬即逝。街角的早餐摊飘来阵阵香气,油条在热油中翻滚发出滋滋的声响。
陈槐安站在蛋糕店门口时,队伍已经排到了街角,蜿蜒如一条沉睡的龙。早春的阳光晒得人发晕,他低头看了眼手表——金属表带已经被晒得微微发烫,表面反射的阳光在眼皮上跳了一下。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店门还没开。他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与前面排队者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这家店的芒果蛋糕算是临城里最有名的,陈槐安为此起了老早,甚至可以说根本没睡。眼下的乌青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明显,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限量一百份,每人限购两块。”店员举着喇叭喊,声音淹没在人群的嘈杂里。有个小女孩踮着脚数前面的人数,发辫上的蝴蝶结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蛋糕店的玻璃橱窗里,暖黄的灯光衬着各式精致的甜点,奶油裱花蓬松饱满,草莓鲜红欲滴,巧克力装饰泛着诱人的光泽。队伍缓慢向前挪动,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黄油香和咖啡微苦的气息,混合着周围人身上的香水味,形成一种奇特的氛围。
突然,队伍中段传来一阵刺耳的争执声。“你凭什么插队?”一个穿米色衣服的女人声音陡然拔高,手指紧攥着包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插队的是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他斜着肩膀挤进队伍,头也不抬地刷着手机,屏幕的光反射在他脸上,映出一双不耐烦的眼睛:“我一直在这排,刚才出去接了个电话。”
“胡说!我排了快两个小时了,根本没见过你!”女人的脸涨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声音引来了周围人的侧目。有人悄悄后退了半步,有人伸长脖子张望,形成一个小小的围观圈。收银台后的店员尴尬地僵在原地,手里还举着刚做好的芒果蛋糕,奶油的尖顶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鸭舌帽男人咂了下嘴,突然把手机往兜里一揣,金属手机壳与布料摩擦发出刺啦一声:“有病吧?一个破蛋糕至于吗?”他的声音像砂纸一样粗糙,在清晨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穿围裙的店员终于挤出柜台,围裙上的面粉印记清晰可见,她一路小跑到两人当中,鞋底与地板摩擦发出吱呀声:“先生,女士,请好好说。不要吵架,有人...有人看见事情的具体经过吗?”她的声音微微发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周围没有一个人敢回应,怕惹上麻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沉默,只有蛋糕店的背景音乐还在欢快地播放着,与此刻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直接去查监控不就好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斜。”米色衣服的女士站直了身子,脖子上的丝巾在晨风中轻轻飘动。她的声音很稳,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
鸭舌帽明显失理,他摆了摆手,手腕上的金属表带在阳光下闪了一下:“算了,算了,一个破蛋糕我也不跟你计较。”说完,他就离开了,背影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处,只留下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米色衣服的女士明显还想再说几句,但前面的队伍已经开始移动,像一条苏醒的蛇缓缓向前蠕动。她整理了一下衣领,深吸一口气,重新排回队伍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带上的褶皱。
陈槐安往前挪了挪,鞋底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心想:“买个蛋糕还出事?待会儿上学要晚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东边的云彩已经完全变成了金色,像被点燃的棉花。
突然他在队伍前端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张橦正低头摆弄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分明的下颌线。他穿着浮夸的印花衬衫,衣领处别着一枚闪亮的别针。更让人意外的是,他身边站着一个背影熟悉的女生,两人十指相扣,女生发间的蝴蝶结发带在风里轻轻摇晃,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陈槐安下意识后退半步,躲进旁边梧桐树的阴影里。树皮粗糙的触感透过单薄的校服传到背上,一片树叶飘落,擦过他的脸颊。他看见张橦凑到女生耳边说了什么,热气在清晨的空气中形成一小团白雾,女生立刻红着脸捶他肩膀,而张橦顺势把人搂进怀里——这绝对不是普通同学关系。女生的耳环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像两颗小小的星星。
队伍突然向前涌动,像被推了一把的沙丁鱼罐头。陈槐安再抬头时,那对情侣已经消失在玻璃门内,只留下一串模糊的脚印在晨露未干的地面上。
“要芒果蛋糕,麻烦快一点。”轮到他时,陈槐安盯着展示柜里最后三块金箔蛋糕说道,声音比想象中干涩。店员打包的动作突然顿住,塑料包装纸发出窸窣的响声:“抱歉先生,最后两块刚被前面那位客人买走了。”
玻璃门外,张橦正举着两个精致的纸袋对女友献宝,纸袋上的缎带在风中轻轻飘动。阳光透过纸袋,隐约可见里面蛋糕的轮廓。女友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留下一抹淡淡的口红印。
陈槐安无奈,说:“那就要其他口味。”
“只剩抹茶了。”
“就要这个。”
走出店门时,陈槐安与张橦擦肩而过。对方明显僵住了,手里的纸袋哗啦作响,像受惊的鸟扑棱翅膀。“陈、陈槐安。”张橦的喉结疯狂滚动,像卡了鱼刺,“你怎么在这......”他的声音飘忽不定,眼神闪烁。
陈槐安晃了晃手里的纸盒,墨绿色的包装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买蛋糕。”目光扫过张橦身后低头装鸵鸟的女生,她的指甲油是新涂的,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张橦笑嘻嘻的对陈槐安说,嘴角的弧度有些勉强:“陈神我知道你最好心了,你肯定不会跟别人说的,对吧?”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袋边缘,把包装捏出了一道褶皱。
那个女孩有点腼腆,站在张橦身后一句话都不说。但还是悄悄探了个脑袋偷看陈槐安的反应,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我不爱多管闲事。”陈槐安抛下着一句话,就上车了。车门关上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格外清脆。
坐在车里,陈槐安盯着膝盖上浅绿色的蛋糕盒。阳光透过车窗照在盒子上,形成一块明亮的光斑。抹茶红豆——荷叶最讨厌抹茶的苦味。他想起上次班级聚会时,荷叶皱着眉头把抹茶饼干推开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下。
“叔叔,在前面停下车吧,麻烦你了。”陈槐安下了车,狂奔300米去附近的分店想碰碰运气。运动鞋踩过积水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冰凉的触感顺着脚踝往上爬。他的呼吸在清晨的空气中形成一团团白雾,很快又被甩在身后。
“芒果蛋糕还有吗?”
“最后一盒样品,不卖......”
“三倍价钱。”
当他把缀着金箔的芒果蛋糕放在荷叶课桌上时,校服后背已经汗湿大片,布料贴在背上,带来些许凉意。荷叶的课桌很整洁,铅笔盒上的卡通贴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金箔碎片反射着阳光,在桌面上投下细碎的光点,像撒了一把星星。
荷叶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上午有过一个被放弃的抹茶蛋糕,就像张橦永远不会知道,陈槐安装作没看见他偷偷往他女朋友的包里塞小纸条的瞬间。那张纸条的一角从包里露出来,在阳光下白得刺眼。
有些秘密适合藏在蛋糕的夹层里,就像有些心动,只需要路灯下的影子知道就够了。教室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只知更鸟开始歌唱,声音清脆得像玻璃风铃。
回到车上,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陈槐安,镜片反射着晨光:“小陈啊,怎么想吃蛋糕了?”
“没有,买给朋友的。”陈槐安解释道,声音因为刚才的奔跑还有些不稳。
“那这个朋友跟你关系很好啊。”司机接着说了一句话,方向盘上的皮革因为常年使用已经有些发亮。
陈槐安缓了一口气,没再继续说。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像被快速翻动的画册。他只希望能够快点见到荷叶,早点见到他看见蛋糕开心的样子。想象着荷叶可能会露出的笑容,他的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
天光未醒。车窗外的世界浸在一种朦胧的蓝灰色里,像被水洇湿的铅笔画。电线杆的黑影一根接一根掠过,惊起几只麻雀,翅膀划破凝滞的空气,发出扑棱棱的声响。远山还蜷在夜的余韵中,轮廓模糊,只隐约见几处凹陷的暗影,是山谷在呼吸。陈槐安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蛋糕盒,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与雨刮器摆动的节奏奇妙地同步。
东方渐渐泛出蟹壳青,云絮被无形的手撕成细丝,漏出后面一抹淡金。某个瞬间,突然有光刺破云层,刹那间所有建筑物都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路边的蒲公英在晨光中舒展身体,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当车子转过最后一个弯道时,朝阳正卡在高压电塔的菱形格子里,将铁架烧成通红透亮的几何体。晨光泼进车厢,蛋糕散发出淡淡的的清香,混合着晨露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远处学校的钟声隐约可闻,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校门口的自动门缓缓开启,金属轨道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惊动了栖息在传达室屋檐下的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在淡青色的天幕上划出几道凌乱的弧线。晨风拂过操场边的灌木丛,新生的嫩叶相互摩挲,发出沙沙的轻响。
食堂的灯光最先亮起,蒸笼里腾起的热气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又缓缓滑落。面点师傅揉面的声响透过墙壁传来,沉闷而有节奏,像一首晨间的序曲。远处居民楼的阳台上,有人推开窗户,晾晒的衣物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教学楼走廊里的感应灯次第亮起,照亮了值日生刚拖过的地面。潮湿的水汽混合着消毒液的味道,在清晨的空气里静静弥漫。教室里,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粉笔灰在光束中缓缓飘浮。
图书馆前的石阶上,夜露未干,在晨光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门卫大爷正在擦拭铜制的门把手,金属与布料摩擦发出“嚓嚓”的声响。远处传来第一班校车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惊飞了草坪上觅食的灰喜鹊。
教室里,第一缕阳光终于越过窗台,落在讲台的粉笔盒上。粉笔的白色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纯净,黑板上的值日表字迹还未干透,在光照下泛着淡淡的水光。窗外的梧桐树上,知更鸟开始了清晨的第一支歌。
司机把车停在校门口,轮胎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陈槐安下车走进校园,脚步声在清晨的空旷校园里格外清晰。槐树的花瓣飘落,有一片正好落在蛋糕盒上,像一个小小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