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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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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5年。秋。
  “奥弗莱先生,对于这个问题您怎么看待?”学生的问题打断了我的思路,我用手支了支眼镜。
  “奥,这个问题我们需要把它放在当时特定的环境下来看待……”
  42年过去了,真是如流水般的光阴。
  回首这一生,也算得上经历过时代的旧人了。
  在我念完中学,就要升入直属的圣约翰大学学习的时候,我的父亲和我说中国要有大变局,也许先回到英国比较妥当。
  于是,我就这样轻易地离开了生活十几年的地方。
  临走前我想看看吴先生,却被告知他这几日回老家了,似乎和最近到那里的日本人有关。
  噢,萨维奇那个家伙也回到了意大利,他比我回的还要早,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和吴先生告别。
  我回到英国以后,父亲告诉我要适应新的环境了,这才是我真正的家乡。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呢?我用了好久才真正熟悉和融入新的班级与学校,不知为何看着相似的面孔却一度感到陌生。
  而大家似乎本来也比较喜欢维持距离感,父亲说英国人的绅士风度在尊重他人个人空间这方面也能够体现。
  我明白的,我知道尊重他们个人空间,我一直以来也是那么做的……
  可是不知为何,我却开始怀念起那个总是不尊重我的私人空间的小混球萨维奇来。
  后来,适应了环境的我在毕业后顺利进入议会。平时的工作虽然比较无趣但是值得投入精力与时间。
  然而我还没在政界崭露头角的时候,一个噩耗传遍了世界——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了。
  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时似乎并不是很震惊,他对我说第一次大战的条约引起了德国的复仇。
  我的脑中倏地冒出“小七”这个中国名字来。
  也许,那个小七的仇人并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情,甚至做的是于他而言正确的事……然而这正确的行为,在他人眼里或许就是不共戴天之仇。
  看到我沉默的样子,父亲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让我离开了。
  在关上门的那一刻,我看了眼凝视着炉火的父亲,突然发现他原来已经不再威风凛凛了。
  因为已经身在议会,我并没有参军。对我而言,生活最大的变化是日常工作内容的变更,以及总要躲着不知会在何处降落的炸弹。
  最重要的,是保护家人的平安。
  有时候,脑子中无端地冒出圣诞夜里吴先生的那个问题:“你会在什么时候,使用你的剑?”
  明明是十几年前的问题了,我居然还这么清楚地记得。
  更荒谬的是,我的答案竟然还和十几年心里想的答案是一样的:“当我成为侠客的那一刻起,剑,就一直在手上啊。”
  又过了几年,战争结束了。
  这个世界百废待兴。
  某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奇怪的来信。
  信是用中文写的,以至于我拿到信的那一刻只觉得是不是哪个糊涂蛋把送往亚洲的信拿到了欧洲。
  但当我看到寄信人的那一刻,我的脑海中,那些尘封的记忆开始翻腾起来——萨维奇。
  信的中文写的很丑,但至少可以读下去——说来好笑,一个意大利人和一个英国人之间,居然是用中文来写信。
  信的内容也很简单:
  亲爱的奥弗莱:
  虽然已经过了几十年,可我深信你并没有把我遗忘——正如我没有忘了你一样。
  我想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我身在意大利却能够调查到你的住址信息。这个过程具体说起来非常麻烦,简单点说其实就是因为我们都是比较有头有脸的人物,对,就这么简单。
  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其实我自离开中国后,好几次期待着能够再与你见一面——或者你我和吴先生再见一面。
  但是你也知道,这几十年中间发生太多的变故,于是我的计划也只能拖延——一直到了今天。
  奥弗莱啊,如果你也想和我这个几十年前的老同学(如果你愿意的话,也是朋友)再见一面的话,五月的第二个周末上午八点,让我们相聚在马里亚广场的大喷泉那里吧。
  对,我会前往英国,这是我诚意的表示。
  信件的落款,是萨维奇。
  在信的背面,居然还画了两个小人,一个头上写着“维”,另一个头上写着“福”,两个小人共同紧握着一把剑——御心。
  后来,我按时赴约。
  我对记忆中的男孩加以合理的想象,我想萨维奇那个家伙现在应该是又高又壮的家伙,或许穿着有些皱的西装,或许为了装酷戴个墨镜——虽然不愿意承认,其实我在心里,萨维奇现在也应该是一个帅气的家伙。
  然而我绕着大喷泉走了一圈,也依旧没有看到符合想象的人——难道是我想的不对?或许是这家伙的航班出了点问题?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口,一声蹩脚的中文突兀地响起:
  “奥弗莱!”
  我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了朝我挥动胳膊的萨维奇。
  准确的说,并不是胳膊——那个袖子里是空的。
  说实话,萨维奇和我现象的模样差别并不大——除了少了半只胳膊和半条腿以外。
  但是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装扮,用拐杖走路似乎也顺得很,最重要的是脸上还挂着阳光的笑:
  “嘿!我就知道你这家伙是现在这个斯文败类的模样,我从中学就知道了!”
  随后我们看着彼此开怀大笑,如数年未见的老友。
  我们进了一家比较安静的咖啡店,萨维奇在向服务员道谢后笑着看向我:“你这家伙,在议会混的不错啊。听说这次的签订的条约里也有你的一份力?”
  “对,大概几个标点符号吧。”
  “哈哈哈,你也学会幽默了啊。”
  随后我们又一起默契地大笑,然后又同时喝了口咖啡。
  然后又是同时的沉默。
  “……那你呢,你怎么样?”
  “嗨,如你所见,是个可怜的士兵咯。当然,等级比较高的那种。”他的目光很柔和,让我想起了那个模糊的瘦削身影。
  “我本来只要指挥好,该有的也都会有的——哪怕打了败仗。
  大家都和我说,意大利本来也不是主力军,打不赢仗也很正常,就算你指挥有问题手底下多丢几个兵也没有人会怪你——听听!这都什么混蛋鬼话?!把自己同胞的命都当什么?用完就丢的番茄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颤抖,面前的这个人却越来越真实。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止一次地这么告诉自己。
  我和我的士兵说,在我眼里,他们的命和我一样重要,没有一个人相信我。
  直到一次我为了救一个新来的士兵用光了自己的弹药,大家都信我了,他们跟随着我,愿意为我付出生命。”
  他说到这里,眼睛只低垂着看着咖啡,嘴角抖动着笑笑。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在之后经常回想起吴先生讲的那个侠客的故事,我真的有……
  在当时我回答完之后,我总感觉有的地方回答错了,可是我又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我一直想找吴先生问一下,可是问老师问题这种乖学生行为我又实在做不来。
  直到我父亲告诉我要回到意大利的那一天,我才去找了吴先生。可是实在没缘分,那天他正好刚刚请了假要回一趟老家。”
  我只是听着他一直说着,不知道该怎样回应。
  “而讽刺的是,因为我指挥的这个部队作战表现比较好,我那愚蠢的上级把我们调往了最残酷的战场——那可真是修罗场啊。
  在那里……我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可是我的很多同伴们,失去的是全部……是全部……抱歉……”
  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哽咽,就掏出一个手帕擦起眼泪来。
  我往前伸了伸身子,把自己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试图传给给他力量和安慰。
  “奥弗莱,说真的,很荒诞的是我这个傻子居然把侠客故事与现实混为一谈。我居然真的以为我还是那个武功盖世的侠客,能够拯救天下,能够帮助同伴……
  不过同伴之间的互相帮助是真的,复仇也是真的。
  你知道吗?当我看到身体被炸掉一半的同伴的尸体时,我像疯了一样的射击。
  这时候我突然想到,对面的家伙们,或许也和我一样因为失去了同伴而愤怒地报复呢……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正在那一瞬间,一颗炮弹我在附近砸下,我被掀飞了出去。”
  “萨维奇,你没有做错……这场战争之中,你和我也只是听命令办事罢了。我们能够改变的又有多少呢?”
  “但你为和平出了不少力,而我只是和平的牺牲品。”
  “……萨维奇,你记不记得吴先生在那个故事中讲到的御心?”
  “当然,怎么……?”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力量,这个时代像我们这样的人尤其是——这是吴先生告诉我的。”
  “他还和你说了这些?”
  “没错。萨维奇……不论对错,我们都似乎被迫着做出了选择。
  有时候现实和故事也像,那就是——我们的命运似乎总不是自己安排的。”
  “哈哈,你说的没错,确实是这样……”
  后来我和萨维奇又聊了很多,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只是模糊地记得他说自己试图在中国找过吴先生,却被人告知吴先生很有可能在回家的那次已经被日本人杀害了,似乎还是误杀,因为像他那个身份的人一般是不会轻易被杀害的。
  但也有人说吴先生躲起来了,还有人说吴先生参军了。
  但无论怎么样,他都是找不到了……
  当时听他讲这段话时我看着窗外,街头的乞丐正在赶着身边的苍蝇,衣着破烂的小男孩正在把手伸入一名女士的包,一辆奔驰轿车带着“滴滴”的声音呼啸而过,让人想起那烦人的警铃声。
  那次见面后又过了几年,我辞去了在议会的工作,带着一家老小来到另一座城市,也就在这里的大学任教。
  回想起我和萨维奇所做出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又有谁知道呢。
  当时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就像在那节课上,我直到下课也没有做出选择。
  很多时候,我们回过头看,会说:“噢,我当时应该怎么做,这样是正确的……”
  可是在当时,我们根本没有其他路可走。
  自始至终就只有脚下的这一条路罢了。而这唯一的道路,取决于过去的所作所为。
  其实就这么简单。
  而或许老师的最大作用,就是“过去的所作所为”的一个影响因素。哪怕只是影响了一小步,虽然在大多数的时候,那只是没有什么影响力的一步罢了。
  但那一步也有可能是改变命运方向的分水岭,亦或是终其一生也难以逾越的坎。
  ***
  我的学生中有的是中国人,和他们交谈时我会用中文,也许是因为这样,他们似乎很喜欢来找我聊天。
  还有个学生送给过我一幅画,我见到的第一眼就很喜欢,但我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了。
  那是一幅简单的中国水彩画,画着一颗苍劲的松柏,旁边是一个石桌,石桌旁站着一个瘦削的影子,身着长衫,脊梁挺直,青色的衣角正微微翻起,似有清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