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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跨江大桥(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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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人都陆陆续续醒过来的时候,许又今还没醒。
段梨本来想找点吃的让他饭后服药,但许又今脸都白成纸了还扯着笑说这样没用,他缓一会儿就好,因此段梨只能找了个有沙发的隔间让他单独靠着,又在仓库里翻出了一件看起来没用过的军大衣给人盖上。
才刚迈入秋天,他却裹得像寒冬腊月。
仓库里储备着不少应急物品,段梨抱了一袋压缩饼干出来分,江之聆依旧没什么胃口,只吞了颗营养胶囊。
中部避难所的几个负责人聚在一起开了个短会,江之聆本来想着这事儿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个来避难的普通群众,大概是因为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他们强行把江之聆也加上了。
总负责人先是语气沉重:“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刚才去窗边看了一眼,路上全是游荡的……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它们了,有个异变的兽类倒在田边,身上爬满了蠕动的黑色的虫子,把那块碎肉啃得一地都是血。”
段梨忍不住搓了搓手臂:“别形容的这么具体,我刚吃进去的东西都想吐出来了。”
那人很无奈地甩了甩手:“只是陈述事实啊,现在出去太危险了,我们就跟千层面里的番茄肉酱一样吸引那些异变生物。”
“然后就被它们啃成真·香喷喷肉酱。”
段梨:“……”
有时候想象力太丰富也不是件好事,她十二分无语地说:“这太吓人了,可以换个比喻吗。”
“我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他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正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通讯器的提示音短促地“滴滴”了两声。
段梨拿起来一看,惊道:“贺队的消息。”
总负责人严肃地点了点头:“问问他目前的情况。”
于是他们很快就给贺传声拨了个通讯。
贺传声先是挂断了一次,五分钟后才再次回拨,他声音压得很低,背景一阵杂音后倏然安静下来,听起来像翻过了一扇窗,说:“抱歉,刚遇到一点突发情况,你们那边怎么样?”
“我们还在仓库,目前没出什么状况。”
“那就行,”贺传声应了声,“外面状况非常不好,我回到生活区的时候几乎已经没有活人了,在一间车库里找到了个别幸存者,还没来得及转移就在他们自己身上表现出了感染的症状。”
一句话概括就是尸山血海。
贺传声踩过不知道哪个生物留下来的一具骨头,他刚收到求援的消息打算去加工区那边的地下车库找人,一直跟着他的副官却面色异常的憋出一句“我觉得自己情况不太好”,贺传声都没来得及细问哪里不太好,就看见下属的脸以诡异的速度变形,红着眼睛朝他扑过来。
被追着辗转躲藏了半天,贺传声才勉强跳进一个看起来安全的建筑,他低头擦掉手上蹭到的血迹,就收到了负责人那边的电话。
“太危险了,你还是先回来吧,”总负责人皱着眉,“中央基地会想办法的。”
贺传声没在第一时间应答。
这支由他带队被派来的临时救援队已经所剩无几,且不说中央基地,中部避难所已经全面沦陷,已经不是单纯重建能恢复的了。
中部避难所已经失守了,这意味着人类又失去了一处安全之所。
在资源短缺的时候,中央基地未必会对入侵程度已经到89%的中部避难所派出救援队。
因此在最后的时刻来临之前,贺传声至少得保证尚且活着的人能安全,而不是在绝望中被硬生生剥夺选择权。
贺传声往外窗外看了一眼:“我收到了两个生物活动信号,现在在往跨江大桥那边去,晚点跟你们汇合。”
总负责人叹了口气,段梨道:“务必注意安全。”
“嗯,关于生物异变的情况我觉得已经有点头绪了,病毒已经不仅限于血液传播了,是否被感染我猜可能取决于个人的免疫系统,异变后的物种攻击性也比之前更高,而且同类相食似乎会让它们产生新的变化。”
贺传声的声音很沉,经过近距离的观察,他已经确信现在的异变生物已经和中央基地先前的研究完全不同了,虽然有些说法仍是猜测,但还是有必要先给其他人提个醒。
这实在很难以想象,不久之前的研究结果还是异变物种几乎不会对同类下手,没过多久他们就进化到通过啃食同类产生新异变的阶段了。
江之聆垂眼听着外放通讯器里贺传声的总结,从去年到现在,他们每一天都在接受新的知识。
他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往口袋里摸了摸,那里放着他一直关机的旧通讯器。
通讯挂断的时候,桌前围着的几个人表情都很沉重。
总负责人最后拍板让大家这段时间别出去,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从目前的状况来看,能活一个是一个。
江之聆从被拉过来开这场会的时候就没说过一句话,全程看起来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旁边的人起身后陆陆续续有了些动静,他才抬起头往外看了眼。
许又今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这会儿正靠在门后,虚握着拳抵在鼻尖轻咳了两声。
段梨喊了声:“你醒了?现在还难受吗?”
看她的表情,许又今要是点个头,这姑娘可能就会把他摁回去。
许又今很苍白地笑了下:“真没事,就是老毛病,麻烦你们了。”
他的嗓音听起来比平时更哑了,段梨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几遍,这已经已经成了她的工作后遗症,最后起身说:“算了,我先去给你拿瓶水。”
说完就风风火火地往仓库里面走了,连半句“谢”都没听到。
他抿了下干涩的嘴唇,清了清嗓子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哑,才偏过头沉沉发问:“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江之聆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没,和之前一样。”
“你觉得还能安全离开吗?”
“不知道,”江之聆这么说着,脑海中却忍不住闪过了群山雾绕的情景,他有些莫名的遗憾,但只是道:“最差不过死在这里,那么多人都死了,也不缺多几个。”
江之聆一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此才能在逐渐灰暗的末世之中活到现在,尽管这种幸运有时并非出自他自愿。
许又今有些无力地笑了下:“真可惜。”
“什么?”
“没什么,”他很讨打地没说完前半句话,转而道,“其实仔细想想虽然并没有走到终点,但是在这里的短暂生活已经胜过了之前的很多年,也算是不亏吧。”
江之聆默了一瞬。
不远处,明乔也在门打开后溜溜达达到了门口,她仰着脸,皮肤泛着比许又今还不健康的青灰色,乌黑的眼珠里透不进一点儿光亮,看起来比平常更难说话。
她对着江之聆看了好久,才揪着衣角,很低地说:“我们身上的味道不一样了,哥哥。”
那种微妙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
尽管明乔看起来还是那样,她说完就闭上了嘴,只是用一种奇怪的、说不清楚的目光盯着江之聆。
走的时候匆忙,平时用来给明乔打发时间的绘本也都没带上,江之聆正想去里面找点什么,段梨拎着一个大袋子又回来了。
她掏出一瓶水递给许又今:“喏,你的水,病号就到一边休息去。刚看了下食材居然还有不少,我等会儿简单做两个菜好了,万一贺队回来了也能吃点好的,总吃营养剂也不是个事儿。”
许又今这次终于来得及说了声谢,又问她需要帮忙吗。
段梨纤细的眉毛皱起来,语气很严厉:“虽然我不是医生,但我见的病人也不少了,我还是比较真诚的建议你回去躺着然后等能吃点东西后再吃药,硬撑着干嘛,放心,我们的宗旨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位群众。”
大概是从关医生那里听来了些事,许又今无话可说。
他最后挣扎了一句:“那明乔……”
“放心好了,明乔还是很乖的嘛。”段梨往外瞥了眼,事实证明明乔一个人坐在那就能打发时间,她靠在窗边看着外面,和江之聆第一次看见她的样子如出一辙,显然对此深有经验。
许又今只能无奈的笑了笑,在段梨的催促中回到隔间。
他常在某些时候受到别人不自然的优待,许又今理解这是一种好心,却总是让他感到愧疚,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更是常生出一种无力。
因此总是忍不住想多做点事。
不过段梨说得其实也没错,许又今低头看着自己发抖的手,尽管他醒来后第一时间吃了药,到现在胸口仍是一阵皱缩的疼。
沉重的医嘱压在他心口,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他确实还是别给大家添麻烦比较好。
*
江之聆靠在流理台边用长勺搅动汤汁的时候一直在思考。
食物汤包是现成的,他唯一做的工作就是在检查完日期后撕开包装再丢进锅里搅拌,事实上还能再省略一个步骤,现在他们大概不会在乎包装上的日期。
那他为什么要进来呢?
仓库本来就是按应急场所的规格打造的,厨房里的器具倒是一应俱全,橱柜里放满了锅碗瓢盆。
段梨撬开了一个罐头,在闻到味道前先露出了一眼难尽的表情,她把罐头全部倒进汤里,一言难尽地说:“我再也不想看见这种颜色的汤汁了。”
江之聆低头看着那锅红色:“……”
“应急营养剂和营养胶囊只能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段梨撬开了第二个罐子,“研究表明长期食用会带来巨大的副作用,江老师,你不会不知道吧?”
江之聆无言以对。
“我以前就住在这座城市,后来去外面上学、工作,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虽然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这座城市也变得面目全非,但我一点也不想离开。留在中部避难所的人都还说着我熟悉的方言,好像只要有人在,这座城市迟早有一天会重新活过来。”
像打发时间似的,段梨找了个话题自顾自说起来,谈起关于这片土地的一切,她的眼里都会带上笑意。
江之聆听完想了想:“怪不得你跟他有话聊。”
段梨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他”指的是许又今,倒也不在意地一点头:“不觉得和他聊完会特别有希望吗,好像真的相信这座城市会在不远的将来重新焕发生机。”
江之聆:“……也许吧。”
中部避难所里像段梨这样的很少,大多数人总一脸愁苦地担忧明天的日子。
然而人总爱一些有生命力的事物,总爱歌颂春天、赞美朝阳,仿佛这能给前方带来无穷的勇气。
虽然仓库里的东西还够吃上一阵,但中部避难所目前没有了物资来源,之后只会越来越少。煮到浓稠的时候江之聆就关了火,用锅底余温加热刚扔进去的罐头汤。
段梨笑了下:“希望我们真能等到中央基地支援的那一天。”
*
“人呢?”段梨端着碗扫视了一圈,却只见到了另一个活动区的负责人,“我跟江老师熬了汤,都过来吃一点吧。”
一直埋头写着什么东西的负责人抬起眼应了声:“他们去库房清点物资了,我去叫。”
段梨点点头,江之聆托着锅放到桌面上,才发现刚才一直坐在窗边的明乔也不见了。
这间仓库也算不上很大,就这么几个隔间,江之聆疑惑地绕了一圈,最终决定先去敲许又今待的那个隔间的门。
他才刚在门上叩了两声,几个人就从后面库房出来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后突然一齐意识到了什么。
“什么?他不是和你们一起去清点武器库存的吗?”
“清点完了就散了啊,我之后就一直在等中央基地的单向广播。”
“那现在什么情况,我都把后面找遍了。”
段梨听着很快就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人不见了?”
中部避难所的总负责人在短短几十分钟内不见踪影。
他上午还在说外面危险,和其他几个分区的负责人都是军队出身不同,他年纪大了又做的文职,体能也跟不太上,更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往外去。
江之聆直接推开了门。
门后的人似乎被吓了一跳,许又今浅色的眼睛有一刹那的错愕,哑声问:“怎么了?”
隔间很小,一眼就能看尽。
江之聆的声音不高:“明乔也不见了。”
有人吃了一惊:“什么时候不见的,我刚还看见她坐在窗边……”
在这种时候消失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段梨立时抬眼看向墙上的电子屏,今日的出入人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默默从0变成了1。
许又今的眼皮跳了下,他说:“我去楼下看看。”
他们的活动范围基本都集中在二楼,一层空旷又全是玻璃,容易被发现,他们进来时没停留就上了楼,也几乎没人下去。
江之聆本来也想去看看,但回过神的功夫,就听见楼上库房里有人喊了声找到了。
找是找到了,但也仅仅只是找到了而已。
几小时前还风度翩翩的中年人以扭曲的姿势倒在货柜旁,脖子上是一片巨大的创口,像是被什么硬生生的撕扯了一块,几乎横着咬断了整根脖子,留下一排细密的牙印。
他的眼睛还没完全闭上,表情惊愕,眼球凸出,定格在了死去的瞬间。
身上也没有剧烈挣扎的痕迹,只有变形的头骨昭示他曾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恐怖的沉默在人群中蔓延。
这个仓库原是她们认为的最后的安全点,内部再一次爆发了没由来的感染。
不……或许是有由来的……
江之聆意识到了什么,这个猜测有点大胆,他转身往门口走去,没听到身后段梨微微俯下身,颤抖着问了句:“这是什么?”
她的目光盯着其中一个同事的手,为了方便行动清点库存,他方才把袖口卷到了手肘的位置,小臂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划痕。
血痕初看时细长不起眼,但这会儿却在迅速扩张溃烂,汩汩地冒出黑色的血。
他却浑然未觉,惊恐地指着段梨,声音同样带颤:“段姐,你的脸……”
段梨顺着他指的位置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侧,沾上了一手的血。
奇怪,这么大的伤口理应是很痛的。
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围在尸体旁的人身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伤口,段梨双目一缩,心口像是被铁锤重重敲了一下。
这是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被感染的症状。
……但是为什么?
仓库的大门外站着明乔,她解掉了手上的绷带,两只细瘦的手臂上青紫一片的伤口也不复存在,挂不住的皮肉一直在往下淌着血,小幅度摆动的时候,发出骨骼摩擦“咯咯”的声响。
隔着一片透明的玻璃,明乔漆黑的眼睛变成了暗红色。
许又今站在楼梯口和她平静的对视。
过了两秒他才移走目光,常年未擦的玻璃并不能清晰地照出人影,他只能勉强看出自己身上暂时没有伤口,目前还没到感染的阶段。
但是现在这情况,有没有感染好像也没区别。
江之聆下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明乔微微侧着头,她的五官变化不像先前看到的其他异变者那么大,还像之前那样皱着整张脸,露出略带茫然的表情。
安静了一整天的广播突然又发出了“滋滋”的声响,江之聆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
一直没想通的问题已然有了答案。
明乔是特殊的,她一直都是,那些孩童怕她并不单纯是出于她黑沉无光的眼睛,而是一种比成年人更敏感的出于本能的趋利避害。
“那场实验她不是失败品,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反向的成功品,”江之聆的声音很冷,他在许又今抬眼看过来地时候顿了下,又说,“她在改造后能无意识感染身边的人,但她自己也撑不了多久了,所以她的父母才会带她离开中央基地,可能连明乔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意识到什么跟下来却没跟得太近,只是靠着楼梯往下看的段梨听到这话的时候脸更白了,她对于那场实验的事了解不深,也不清楚自己还能撑多久,只能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难道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就这样?为什么仪器从来没有检测出来过。”
“因为进化吧,”沉默良久的许又今突然开口,“全世界的病毒在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相似的进化。”
江之聆想到了离开生活区前的关雨眠,道:“也许以前没被诱发,但是现在她已经不能控制了,病毒也异变到了血肉相食的地步。”
所以明乔才能闻到其他人身上的味道。
她先前说自己身上的味道和她一样,江之聆以为是实验的结果,但也许两场实验的目的并不一样。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明乔的改造都更偏向异变者那一边。
明乔说味道变了的时候,是她身上潜伏的东西爆发了。
段梨脸色苍白地看下来,她颈侧出现的那片伤口越来越大了,垂着眼问:“你们身上有伤口吗?”
“目前没有。”江之聆说。
“我不确定。”许又今说。
这很奇怪,如果真如贺传声所说感染取决于个人免疫力,这楼里所有人身体素质都比他们要好,根据那份报告单的结果,他们应该是最先被感染的。
况且他们跟明乔相处的时间也最长。
伤口溃烂的程度更深了,段梨语气急促:“来不及管那么多了,至少暂时还没有,你们赶紧走吧,从窗户出去,最好直接离开中部避难所的范围或者去跨江大桥找贺队。”
许又今的眉心拧起来:“那你呢?”
“你们离开后我去把明乔拉进来,她很重要,我会尽量把这份猜测传给中央基地。”
如果时间还来得及的话。段梨无力地想着。
她用力按了一下脖子,能清晰地摸到骨头的形状,意识也在不受控地逐渐抽离,甩了甩脑袋试图让自己在清醒一点,耳畔吵闹的杂音才终于消下去了一点。
楼上的广播终于吐出了几个字。
“中央基地传讯,外区全面沦陷,正在输送安全群众,即将启动自爆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