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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暴雨(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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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许又今慢条斯理地合上相册,“再说什么?”
江之聆:“……”
他推开车门,雨后的空气里翻滚着泥土的味道,江之聆跨步下车却没离开,回身撑着车顶伸出一只手。
许又今:“?”
“给我看看。”他嗓音很淡。
他伸出的指节细瘦修长,手腕上的青筋很明显,隐隐透着紫色。许又今愣了两秒,才意识到他指的是那张照片。
好像是容易让人误会,许又今把照片从相册里取出来,轻咳了一声正想解释一句:“本来没想洗这张,但是后来发现只给明乔拍了一张合照……”
江之聆看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从许又今手中抽走了照片。
背面印着拍摄日期,手写了两个人名。
江之聆垂眼看着照片上的女孩儿,没有人能透过这张照片发现她的身上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仿佛这只是和平年代的一场普通郊游。
人物的轮廓有点模糊,大概是拍摄者按快门时有点急。
沉闷的潮意又在身后卷上来了,江之聆没有对那张照片看很久,轻飘飘地打算物归原主。
许又今挑了挑眉:“那我能留着?”
江之聆:“……随意。”
这就是默认的意思,江之聆自己不怎么爱拍照,只有身份登记的时候才会去拍一张证件照。有时候朋友会神秘兮兮地来问能不能拍张照片,部门里总有几个小姑娘想认识他,只要不影响到个人生活并不把他的照片挂到交友网站,江之聆对这些一向无所谓。
许又今满意了,他把照片放回江滩白塔的后一格,再抬头时江之聆已经不见了。
所处的这片区域实在是安静,脚下的土地带着泥泞的雨迹,视野尽头的雾还是很浓,群山与白茫茫的雾接成一片,只能听见偶尔风过的声音。
下了太久的雨,土坑上也是湿漉漉的,让人很怀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下去就拔不出来。
江之聆站在那观察了半天,犹豫要不要下去。
他们所处的地方地势已经算高,前身应该是一处大院,只不过现在建筑都被推翻了,蜿蜒小道边到处是深深浅浅的水洼,七零八落地散落着一些树枝。
许又今从车上下来,久违地活动了一下身体,他在潮湿的空气中眯了下眼,冷不丁出声:“在看什么?”
江之聆被骤然贴近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不动声色地拨了下耳侧的碎发,才平淡道:“这里有很淡的血味。”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有一滩凌乱的泥印。
就算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暴雨的冲刷下也早就没了踪迹。
许又今没闻出什么来,这种话让他条件反射地想起还在中部避难所的时候,明乔也爱把“味道”之类的词挂在嘴边,后来……
后来发生的事就众所周知了。
许又今:“你怎么闻出来的?”
“一种感觉。”江之聆没回头,看着水坑里倒映出两道俯身的影子。
在一般的时节里,暴雨后的空气总是清爽的,仿佛全世界都在同一个时间里呼吸。一些蚊虫会在这个间隙里飞出来,纷纷扰扰地乱成一团。
但是这场雨不同。
空气中氤氲的不是雨后的草木香,而是闷热、混杂着奇怪的腥味,吹过的风依旧是潮湿沉重的,周围是死气沉沉的一片。
这颗星球的地表、他们可观测的每一寸土地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灾难的降临推动了这种变化,以至于让很多人觉得这个世界变得陌生起来。
江之聆半天没有开口,随后他听见许又今说了什么,是那种语调很温和的问询。
“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先前那种微妙的心绪又涌了上来。
沟通是件麻烦的事,如果可以,江之聆是个一天都开不了几次口的人。
但他也不是完全不搭理人,对不同的人还是会有不同的反应,比如明乔找他的时候,江之聆的话会比平时多一点。
不过这种情绪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
“熟悉的感觉,”江之聆终于说,水面被风吹得微微颤动,他很轻地叹了口气,“中央基地外区有一道隔离墙,后面是基地的回收处理中心。”
许又今没去过外区,只在医院里听别人闲聊的时候提起过这个地方。
为了不影响群众的日常生活,回收处理中心的位置特别偏,四周都用高高的隔离墙围起来,看起来是个相当封闭的空间,谁都不知道里面长什么样。
听名字只会觉得像个垃圾处理厂。
许又今转过头,看着他平静的侧脸:“你该不会……”
江之聆点头:“嗯,我在回收处理中心工作过。”
“那候鸟临春?”
江之聆斟酌了一下:“因为我不想干了,后来就去了候鸟临春。”
从垃圾场到学校,这跨度有点大吧。
许又今沉默着用眼神表示疑问,但江之聆的目光就没从那滩水上移开过,他犹豫了一会儿,又道。
“大部分人不知道回收处理中心里面有什么,一般通俗认为是个垃圾场,其实里面就是一口锅和一个火炉,专门用来处理尸体的,主要是负责销毁那些基地内发现的、可能威胁到基地安全的异变生物的尸体。”
异变生物的尸体,包括是人的,也包括不是人的。
怪不得先前在供给站的时候,江之聆看起来对它们不像是全无了解的样子。
“处理可以理解……”许又今想了想,“那回收是什么意思?”
江之聆说:“有用的送到研究院,给他们研究病毒、制备抗体。”
回收处理中心的灯终年都是红色的。
穿过那面厚重的隔离墙,中央基地所有热闹的声音就都被隔绝到了外面,越往里走就越安静,只能听见机器的轰鸣声和微弱的水流。
再途径层层权限、进行全方位防护后进入真正的回收处理中心内部,最先看到的是一条长长的水渠,几十根水管哗哗得对准水渠,有规律地往里倾倒着什么。
沿着那条水渠往里走,经过几间不透明的会议室就到了分拣中心。
房间里只有一个巨大的水池,暗红色的灯光照在崎岖的水面上,浮动着各种各样的尸骨、残肢、毛发和器官。房间的四周都很暗,水池中汇聚的东西却看得很清楚,按下墙上的按钮,垂落的金属棒就会搅动水浪,发出巨大的碰撞声响。
经过分拣搅拌后,不同的尸块会流向不同的房间,进行下一步的处理工作。
江之聆的声音冷淡,描述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情感,只有在提到分拣中心的时候略微停顿了一下。
“站在那个水池边只能看到流动的血和尸块,能闻到的也只有腥味和尸臭味,长期下去我怀疑嗅觉迟早要出问题,”江之聆拉回话题,“可能是阴影太深了吧,有种熟悉的感觉。”
虽然在经过了供给站和中部避难所的惨剧,许又今觉得自己也算是见识过大场面了,但此刻听到江之聆对回收处理中心的描述,他还是有点反胃。
他设身处地联想了一下,真诚发问:“你天天盯着那些东西看?不害怕吗?”
那当然是怕的。
这种东西就算看个百八十年也很难不怕吧。
江之聆甚至因此有段时间整晚都睡不好,见人时谁都能被他的脸色吓一跳。
但这种话他是绝对不可能说出来的,他一贯不会主动表达外露的感情,哪怕内心完全不能接受脸上表情也是漠然的,只有脸色会发白。
于是他轻描淡写:“还好吧,看久了就习惯了。”
只要不表现出来就没人能猜到。
许又今的眼神又变成他看不懂的那种了,江之聆蹙着眉正想转过头,就听见他说:“这么厉害啊。”
他的声音低哑,语调也又轻又慢,江之聆的表情瞬间就收回去了。
这片旷野安静到仿佛只有他们两个活着的生物。
云雾温和地绕过远山,不疾不徐地起伏在天际线上。
江之聆却觉得前一夜的雨好像又要落下来了。
根据他极小的社交圈来看,二十几年来能和他多说上几句话的人太少了,以至于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对照组来参考。
知道他目前去向的人也没几个,还留在中央基地里的称得上是朋友的倒是有,但是这会儿在不知道哪个荒郊野岭,正处于信号隔绝阶段,连车上的智能系统都罢工了,就算江之聆打开那个决心不用的旧通讯器,一时半会儿也联系不上人。
既然如此,江之聆收敛了心情,那就算了吧。
反正这短暂的期限总会有尽头。
江之聆翻脸如翻书,他起身的时候假装没有发生方才片刻的怔愣,看许又今无所事事地拿着根树枝戳泥地,画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圆。
“你就这么无聊?”
“我倒是想找点有意思的事做,”许又今扔了树枝,右手两指夹着通讯器晃了晃,“这不是进入荒岛求生模式了么。”
江之聆:“……你有网瘾?”
“那没有,主要是从中部避难所离开后没听到什么官方的消息,也不知道贺少校后续怎么样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联系上了。”
“哦。”
许又今起身的时候站不太稳,因为贫血而导致眼前发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借了旁边人的力,他抿了下唇,笑道:“谢谢啊。”
江之聆看许又今站直身子才松开手,后者轻嗅了下空气中湿咸的水意,声音很轻:“要不回去吧,总觉得这场雨好像还没结束。”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下头,抬脚就往回走,外面的温度让江之聆的心略感浮躁。
但没走出几步,他的肩就被碰了一下,是许又今走到他旁边。
大概是从这场雨之后。
江之聆觉得他们的关系开始不仅是一场旅程的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