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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雾林(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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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在中央基地建立前后,研究院都是相当特殊的一个地方。
灾难降临之前,中央研究院是个鲜为人知的单位,里面负责的项目保密程度非常高,一般人根本无从接触,负责人多是各个行业的翘楚,普通的研究员也是从各个高校机构里挑出来的顶尖人才。
灾难降临之后,中央基地建立在高原之上,研究院逐渐在群众眼前活跃起来,在大众的认知里,那里负责研究病毒和异变的原理,肩负着人类最伟大的事业。
对于普通人来说,研究院和他们的关系仅限于每日基地广播成果播报,少有人会知道研究院其实是带着前缀的名称,下辖各个研究方向的实验室,在外人看来总带着几分神秘色彩。
就像许又今的母亲虽然是仓庚实验室的负责人之一,但他并没怎么去过研究院。
一来是他的身体状况不太允许离开医院,二来是他能感觉到,母亲其实并不想他和实验室扯上关系。
虽然研究院在中央基地内是众所周知,但是洛一淼从来没去过中央基地。
许又今问:“水姐,你是从哪知道的?”
洛一淼动作很利索,讲故事也不妨碍她刨出一颗笋来,她用刀尖点了点根部,示意江之聆把那一块土层翘起来,才回答许又今的问题。
“大概半年前?有一支救援小队路过这里的时候迷路了,他们穿的军装制服和我当年见过的有点不一样,我就去拦下来了,那时候才知道外界建立了人类基地,也了解了一些情况。”
短匕首都要被掰断了,江之聆才把那颗笋挖出来,闻言问:“那你之前没想过去基地吗?”
洛一淼说:“他们不是去基地的,好像说是去……建设西南避难所?当时确实是有邀请我加入,但是缘溪村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了,我要是丢下他们,总显得很没良心。”
听到这个熟悉的地名,江之聆动作一顿,抬头的时候对上了许又今的目光。
“西南避难所?”
“对,”洛一淼点头,“也不知道现在建成了没,按照中央基地的效率,应该是建成了吧。”
西南避难所的建设是各区之中最晚的,因为那边山高路远,没查明状况的话很难贸然前去。按洛一淼所说,避难所早在大半年前就开始建设了,连中央基地这样的庞然大物都能在短时间内建成,在城市遗址基础上的避难所会花费很长时间吗?
必然是不会的。
那三个月前明教授以协助西南避难所建设的理由离开中央基地是为了什么?
明乔的事确有疑团,他们当时所得出的结论也不过是推测,贺传声希望江之聆能去找一趟明教授,说不定他早就发现了什么……
而一想到贺传声,江之聆就会联想到他妹妹江听,如此一来就更烦了。
“哦对了,我记得你们不是说下一站就要去那边吗?”
江之聆收回目光,用刀把土里的笋扒拉出来。
“嗯,没想到这么巧。”许又今接了话。
洛一淼对江之聆的挖笋技术很是嫌弃,但她不掌握做饭的权利,因此只是拍了拍土就装到竹筐里去找下一处地点了。
她抖了抖刀上的泥,说:“所以呢,听说研究院有一部分对外开放了,我就还是很好奇当时为什么会卡一个毫无关系的籍贯。”
说完她就看向许又今,后者一直盯着江之聆,于是她又顺着视线看着江之聆。
江之聆:“……不讲道理的事研究院也不是第一次做。”
言下之意就是他也不了解。
“想想也是,”洛一淼耸肩,“当时她导师都问了好久才探出一点口风来,当时我们回来也是想看看这里到底怎么了。”
“结果呢?”
洛一淼长长地叹了口气:“结果当然是来了这么久也没发现异常啊。”
村子隐蔽难寻,洛一淼一度以为会和巫蛊山神祭祀之类的原始宗教有关系,后来才知道纯粹是修路难度大才一直和外界少有来往,村庄和村民都正常到不能再正常。
不过洛一淼最初会留在村里,其实完全是出于意外。
她从小就有主张,长大后的日子说不上顺风顺水,但也说得上差强人意,唯一让她感到不爽的除了不能和对象常见面外,就是家里三天两头地催婚。
和大多数家庭关系一样,洛一淼和父母的关系说不上特别热络,也并不冷淡,父母在西南某座城市的政务系统里做普通的工作,平生唯一的希望就是看洛一淼结婚生子,再颐养天年。
她先前有意无意提起过几次,认为父母还算得上开明,便打算带着邱碧晴回一趟家。
然而父母古板到了让她震惊的地步,在她摊牌的那一天,一向温和的母亲气急攻心,她在医院待了两天,却听到母亲抓着她的手流着泪让她分开,不然就别再回来。
洛一淼从小脾气就倔,当年她想读军校,全家三堂会审都没能拦下,那会儿听了那种话自然是起身拉着邱碧晴就走,没成想一走就成了永别。
从家里离开后,她们没有停留就来了邱碧晴的老家缘溪村,有了前车之鉴,她们也没有第一时间像长辈坦白,本想着慢慢来,没想到比摊牌来得更早的是世界末日。
当时的缘溪村只有百来号人,都是留守儿童和老人,洛一淼和邱碧晴是少有的从大城市里回来的年轻人,她们救治伤员、加固防护忙得不可开交,却在这样的忙碌中难得找到了并肩作战的感觉。
在她们亲力亲为的建设下,缘溪村逐渐成为了一个尚能安息的聚居地,那也成了她们人生中少有的、充满危险又值得回味的时光。
直到不久之前,异变生物再度出现,邱碧晴在救援中意外丧生。
“比起宏大的灾难,个人的生命就显得如此渺小,”洛一淼的声音很低,寂静的山林里只有她隐隐的回音,“身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离去,而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江之聆听完默了两秒,问:“之后你就一直留在缘溪村?”
洛一淼笑了一下,说:“是吧。”
世界并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去而轰然崩塌,只有她因此停下了。
她和剩下的村民相处了那么久,已经说得上熟悉了,从“小晴带回来的朋友”到“帮我们稳住村子的恩人”,缘溪村不知不觉就成了她类似责任一样的东西。
许又今恍然明白了那天晚上洛一淼说的“过来人的经验”指的是什么。
她依旧很少提起自己跟邱碧晴的真实关系,大概连稍微亲近点的程让也不知道。这是她出生成长的土地,洛一淼自认不能一个人来宣布。
尽管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几乎从来没有同别人说过这件事,洛一淼在话语最后还有些不自在,她轻咳了一声,又摆出先前那副腔调来:“行了,正事要紧,这两颗挖完还要去上面呢。”
江之聆皱着眉,在“怎么又是我”的神情下敷衍地一点头,蹲下身来跟那截冒出来的笋尖对视。
洛一淼绕过半边身子捏了捏自己另外半边肩膀,她往四周扫视了一圈,见许又今正从远处看回来,眸光沉沉。
“水姐,”许又今的嗓音清清淡淡的,“之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帮你问问关于研究院的事。”
洛一淼笑笑:“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他说完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洛一淼狐疑地转过脸,等待他的下文。
许又今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如果还需要帮忙的话,我也可以帮你联络,”他说到这里时顿了顿,“后续去中央基地的话,我猜他也愿意帮忙的。”
洛一淼在之前就觉察出许又今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可能是因为他的人生太不精彩了,所以总在倾听。
她拍了拍许又今的肩,用的是很随意的语气:“知道了,别想那么多,一生有那么长的时间,值得记住的日子却屈指可数,至少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时常想念,时常怀念,时常眷恋。
已经是如今最好的状态了。
他们在这里逗留了不短的时间,洛一淼便说她先去上面探探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捡到些能用的,许又今了然地给她留了缓冲情绪的个人空间,举着相机往旁边走去。
江之聆头也没抬,他嫌用刀速度太慢,这会儿正在戴手套,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许又今:“哪里?”
江之聆指了指地上的笋尖,平静地陈述:“这种事你平时不是很积极的吗。”
许又今思索了一会儿:“有道理。”
他弯下身抽走了江之聆还没来得及戴上的另一只手套,棉纱的白色手套,戴上的时候并不十分贴合手掌,在江之聆一脸疑惑地看过来的时候,许又今把相机放到了对方手里。
“那就劳烦你拍几张照片吧。”
江之聆一眼就看到了他方才拍的侧影,抿了下嘴唇,用没戴手套的右手摩挲着快门键,语气很淡:“怎么?你要拍纪录片?”
许又今半真不假地应着:“是啊,我打算整理一些照片剪成人生回忆录发给我认识的人,当然,我会标注特别鸣谢江老师拍的那部分照片的。”
江之聆:“……”
许又今的手指瘦白修长,平日里拿什么东西的时候总会撑出分明的筋骨,这会儿微微曲着,只露出半截苍白的手腕。
就算是肥大的劳保手套戴着也很好看。
“说实话这真的有种被老师盯着的感觉,”许又今突然出声,“我很紧张。”
你哪个动作表现出紧张了?
江之聆动了动嘴唇。
但他最后还是没出声,只是动静很大地敲下了快门,用行动表达自己的心情。
许又今弯了弯唇角,他身上带着病人特有的体虚,起身的时候还是站不稳,数了数竹筐里的东西,才发现他们的效率惊人的慢,大半天了还只有零碎几个笋和蘑菇。
上山的时候将近正午,随着时间的偏移,山上的雾也逐渐浓起来了,微凉的潮气顺着衣领往里钻,贴着一片冰凉的肌肤。
江之聆给许又今搭了半只手,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怎么感觉怪怪的。”
四周安静到只有风声。
许又今显然也发现了,他从衣兜里摸出通讯器看了眼时间。
过去快半个小时了,说着去上面探探路,走不了多远就会回来的人却迟迟未归。
“洛一淼哪去了?”
在这句话问出来的瞬间,不远处的林间就传来了巨大的声响。
他们对视了一眼,江之聆的脸上难得有了些惊讶的情绪。
原地等待也没什么结果,发出动静的地方听起来离他们也不算远,江之聆干脆把东西先搁在一边,打算上去看看。
这里属于未经开发的山道,上坡的路不算好走,脚下的泥土也明显比下面的缓坡要软上许多,他们一步一脚印地走了几分钟,才发现前面有一处新鲜的缺口。
不远处是块小型滑坡的痕迹。
比起需要往下看才能发现的洛一淼,第一时间吸引了江之聆注意的,是浓雾背后一幢若隐若现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