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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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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过后,过年的气息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但天气却变得更冷,雨天变成落雪籽、再变成大雪,持续了将近一周。
但这大雪偏偏下得断断续续,城市里的人们每天醒来,看不到银装素裹的美景,却要忍受混杂着冰渣泥泞湿滑的地面。
李斯年出国治疗的专机安排在这一日午后。
李倾诺上完上午的课,午饭都顾不上吃,就急着赶往医院,因为步履太匆匆,差点在医院门口处摔了个四脚朝天。
她一边拍着身上湿湿的雪水,一边推开303病房的门。
医生和护士围着李斯年,做最后的检查和准备,李宇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手掩着话筒,似乎在打一个工作上的电话。
“哥哥怎么样?”李倾诺问医生。
“体征仍然很稳定,上飞机问题不大。只是这种情况下,应该早就要醒了,奇怪。”其中一个医生说着,摇摇头,“看下国外的检查会有什么不一样的结果吧。”
几人合力将李斯年从病床往移动担架上转移,刚回把人挪过去,就听到有个护士“咦”了一声,低下身看了看,惊喜道:“主任,病人好像醒了!”
“什么!”李倾诺赶紧挤进去看。
只见医生从白大褂胸口的口袋里掏出医用手电筒,掀开李斯年已经半睁的眼皮检查了一下,试探地问:“李斯年?你听得到我讲话吗?”
李斯年双眼目光弥散,极为缓慢的眨了眨眼,在呼唤之中头微微偏转至声音来源的方向,大约几十秒后,眼神渐渐有了聚焦。
“哥!”李倾诺红着眼睛,忍不住扑到李斯年身上,和他说话:“你看看我?现在感觉怎么样?”
李斯年显然是认出了李倾诺,他脖颈还包扎固定着难以大幅度移动,只能努力转动眼睛,看了看四周,嘴唇轻轻蠕动着,像是要说话。
医生取下了他的呼吸罩。
“我……”李斯年只开口说了一个字,就猛然顿住了。
李倾诺脸色一白,所有人包括李斯年自己都听出了他声音的古怪。
那不仅仅是呛烟或中毒之后的普通沙哑,而是更加深沉、嘶哑的,仿佛声带在极其粗糙东西上摩擦。
让人听着就揪起了心。
“大概是声带灼伤。”医生说:“你还是先不要开口说话,做个全面检查,这个情况以后可以进行康复训练,是能一定程度上恢复的。”
李倾诺眼泪已经忍不住在掉了,医生这话说得委婉,但潜台词是:完全恢复几乎不可能。
李斯年却像是不太在乎这件事,他眉头拧着,仍然动了动嘴唇:“许、许……”
一个词说得无比艰难,仿佛需要花费巨大的力气,李斯年额间都冒出了虚汗,他执拗的攥着李倾诺的衣袖,终于说完了:“许之……人呢?”
李倾诺泪珠子掉得更凶,她现在是恨死了许之,为哥哥的喜欢感到不值:“你能不能别管他了!”
李斯年眉头皱的更紧,急道:“什么、意思?”
李倾诺有一肚子话想说,却顾念着李斯年才刚转醒,怕他乍一听关于许之的消息会太过激动。
于是按耐住情绪,模糊道:“别担心,人家比你早醒几天,好得很呢。”
李斯年听到这里,才终于呼出一口气,手松了劲,垂回床上。
弯起的眼角牵动了额头伤口,他疼得轻啧一声,但笑意却还是挂在脸上。
李倾诺心里越发难受,转开了话题:“医生,先帮我哥哥做完检查吧。”
她退后几步,等在墙边,看到李宇已经将手机倒扣回了桌上,他自始至终都坐在沙发上,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走近。
李倾诺从前一直觉得李宇的形象是一棵大树,无论狂风骤雨,他都屹立不倒,是永远能给人安全感的父亲。
但这瞬间,她却突然觉得这棵大树有些过于稳了。
稳到哪怕天崩地裂、生灵涂炭,他还是一切如初、枝叶不乱。
仿佛什么都无法真正动摇到他的根茎。
检查繁复而细致,等到全部做完,天已经擦黑了,好在结果都还算不错。
李斯年原本还想撑着精神去看看许之,但他毕竟昏迷数日乍醒,身体仍然很虚弱,被轮椅送回病房后,打上点滴,便又昏睡过去。
这一睡,就又是二十多个小时,直到次日傍晚。
李倾诺带来了赵婶做的菜,都是李斯年爱吃的。
菜肉香味弥漫屋内,让原本只有酒精味的病房也多了些许生气。
李斯年却不急动筷:“许之呢?叫他一起来吃吧。”
李倾诺眼神躲闪:“他吃过了,你先吃。”
“才五点多,他吃这么早?”李斯年看了眼时间。
李倾诺含糊的应了。
李斯年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推开床上桌,先开被褥就要下床:“我去看看他,许之在几号病房?”
他刚穿上拖鞋,就见李宇推门而入。
“不用去了。”李宇将门一合,“许之已经出院了。”
李斯年没反应过来:“他好得这么快?”
说完又有点奇怪,自己醒来这么久了,若许之知道,怎么可能不来看他?
李倾诺在一旁拼命向李宇使眼色,但李宇视而不见,直截了当的开了口:“他已经出国了。”
李斯年眨了眨眼,随后就急了,他快步走到李宇面前,声音几乎破掉:“你把他逼走了?!”
“我的确有劝他离开,如果不是他,你也不会和家里闹成这样,还搞出火灾来。但他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今还是法治社会,你也别把我想得太手眼通天、恶贯满盈了。”李宇慢悠悠地说,“是他自愿离开的。”
“骗人!”李斯年愤怒地抓着李宇的手臂,却感到自己的肌肉因为初醒的乏力而阵阵颤抖,“要不是他冒着生命危险进实验楼救我,我早就死了!我还没醒,他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你到底拿什么威胁他了!”
李宇嘲讽的笑:“李斯年,你别太天真了,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许之怎么会拿命救你?他从一开始接近你就是别有所图!如今只不过是我满足了他的条件,作为交换,他也没必要再纠缠你了。”
“你说他接近我是为了钱?”李斯年觉得异常荒唐,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你他妈的放屁!许之根本就不是这种人,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就要往外冲。
李宇抢先一步按住了门,呵斥道:“不要闹了!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小子是什么性格,如果他真的不愿意,我难道还能硬把他绑走?你清醒一点,被人骗了还替人数钱!这些事你妹妹、孙姨还有梁芷都是看到了的,不信你问她们!”
李斯年听到这里,猛地回头看向李倾诺:“你说!”
李倾诺浑身一颤,对上李斯年红了的眼睛,他就像是只暴怒的狮子,随时要吃人似的。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哥哥这个模样。
第一次是在郑秀安息的太平间内,李宇足足迟到了两个小时才赶来。
“哥……”李倾诺一开口,就忍不住哭得更厉害,她抽抽泣泣,甚至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许之是、是自己要走的……他说……说觉得你麻烦,还说你们根本就、就不是朋友……”
“不可能。”李斯年咬着牙,一字一顿,“他绝不会这么说的,他也不会就这么出国,你们都在骗我!”
说完,他抓着李宇的手,用力往后一掰,那是他学擒拿时学到的招数。
李宇没想到他真会下这么狠的手,指关节剧痛,手从门上松开,李斯年就迅速掀开房门,狂奔而出。
“哥!”李倾诺追了出去,堪堪看到李斯年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他跑得很快,简直不像是昏迷了十几天的人。
她一直沿着楼梯追到医院门口,眼看着李斯年上了辆出租车,消失在医院大门。
李倾诺正六神无主,电梯门打开了,李宇手插着兜,不紧不慢的走出来。
“爸,哥哥他打车走了,怎么办……”
李宇淡定地说:“让他去吧。”
李倾诺:“不行!他才刚醒啊!”
“总得有个接受的过程。”李宇眼神又深又远,看不出喜怒,“放心,在江城,人丢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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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年坐在出租车上,浑身冰凉,唯独胸腔却烧得滚烫。
他无法自控的急促呼吸,每一口凉气都像是寒霜冰刃、又似烈焰鬼手,扒着他、割着他,要将他的心肺全都搅得稀巴烂。
车行半途,李斯年开口:“师、师傅……”
他的声音过于骇人,把司机吓了一跳,他的目光从倒视镜中反射而来,充满警惕和戒备。
“可以……赊账吗?我给你留个电话。”他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连手机也没带。
车吱呀一声骤停,在泥泞的雪水里留下难看的印记,不过多时,门打开,李斯年沉默着下了车。
司机扬长而去,骂骂咧咧说着“真他妈倒霉,遇到个疯子”,不过声音很快就被吹散在寒风中。
李斯年不自主的打了个哆嗦,才忽然发现自己只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就跑出来了,而一片漆黑的夜里是肉眼难辨的毛毛细雨,不大却密,像是活的针刺一般,顺着领口袖口往里钻。
李斯年咬牙强忍着,抬头去看路牌,这里距离三岔巷子不算远,就两个街道。
他先是快步走,越走越急,然后几乎是跑了起来,湿凉的空气顺着他鼻腔、喉咙猛灌,像是令人窒息的海水,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到最后,其实李斯年的神志都有些涣散了,觉得又冷又热,那一排排昏黄的灯光也越发重了影。
但他却没有放慢速度。
此刻这种疼痛对于李斯年来说好像是一种存活的提示、一种预先的代价,仿佛他只要这样特别的难受过了,等下到出租屋,就会看到许之的身影。
在最不知所措的时候,连侥幸都会来欺负人。
它来得毫无理由,给人微弱的希望,然后又泼下贯穿心扉的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