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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 6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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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笙看见刀尖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得心下慌乱,胸口一阵紧似一阵,已经有些喘不上气。她努力地想要平静下来,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别慌”。自己感觉好些了,才颤抖着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哪里能够得罪了你呢?看你的年纪,应是早已做了母亲的了,又何必威逼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这是林通判的骨肉,通判他又何辜?孩子何辜?”
婆子听了,止住了脚步,仰头喊道:“天哪!你可有眼睛?这样的人,你偏叫她享荣华,受富贵。如今,还要她做母亲?”
说完了这几句,婆子又把脸对着玉笙,说道:“你哪里得罪了我?你岂止得罪了我,你把我的宝贝从我手里夺走了。”
玉笙听得云里雾里,心里却已镇静了许多,急急地把自己短短的一生在脑子里快速地过了一遍,想要在那些沉睡的记忆碎片里找到曾和眼前这人有过的交集。但她此前身居皇宫,只有前些年随先帝出过宫,此外并无机会接触外面的人。那时候她还是个不谙人事的小女孩,行动间便有许多人前围后绕,哪里能得罪了什么人呢?玉笙想了又想,恨不能把自己的脑子掰开来找,却依然没有想起来是何时夺了她的什么宝贝。
婆子见她仍未想起来,便蹲身在她身前,伸手托起玉笙的脸,微带着笑意,轻轻地说道:“多美的一张脸,多么年轻的一张脸。我的春儿要是不死,也会长成一个大姑娘。有朝一日,她也会出嫁,也会生儿育女,然后长命百岁。”
玉笙听这老妇的声音似乎平静了些,就顺着她的话问道:“春儿是谁?”
婆子听了这话,回过神来。随即冷哼了一声,说道:“公主真是贵人多忘事,连你的救命恩人也忘了。”
玉笙满心疑惑,从哪里又跑出来个救命恩人?自己的命何须别人来救?难道是这个春儿救了自己,婆子是为了她来的吗?
婆子见她努力回想后仍是一脸的迷茫,就两眼流出泪来,丢下了刀子,把一个木牌子从地上拿起来抱在怀里,哭道:“我的春儿,我的好女儿。你若是没有从黑狗爪下救下公主,你也不会死了,你的兄长也不能死了。”
说完,又伸手指着玉笙的脸,大喝道:“都是你!我女儿含春为了救你,自己被黑狗抓伤,病了一个多月就离我而去。你是公主,我们也不敢说什么。要是你好好地做好你的公主,这件事就算了,只当是我的女儿命苦。
可是你为什么不肯去和亲?边关的将士也是一条条人命,他们也有父母妻儿在家里等着他们。牺牲你一个,千千万万条性命就可以被挽救,千千万万的母亲就可以看着儿子归来,千千万万的家庭都能圆满。你为什么不去?因为你,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含春。四年后,又是因为你,我失去了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我的儿子,我的含春,我那么体贴的女儿……”
婆子失神似的喃喃自语,后面的声音已经几乎听不见了。玉笙从她怀里拿过木牌来看,就着微弱的亮光,看见了“爱女李氏含春”几个字,便回想起黑狗事件来。
那些少女的名字,玉笙从未放在心上,因此早已忘记。其中是否有一个叫做含春的少女,自然也是不记得了。那时候玩的东西,也已经忘却了大半,只记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那个把她藏在自己身后的姑娘,她的面容也已经模糊,只记得她当时穿着黄色的衣裳。后来她被狗抓伤,以后玉笙也再没有见过她。
那时玉笙一心只在许飞扬身上,并不在意有哪些闺秀陪着自己玩耍。即使后来发生了黑狗抓伤人的事,玉笙也不在意,以为只是小伤,至多身上会留疤。那时玉笙自己也受了惊吓,的确听说有一个女孩子被抓伤了。但她哪里知道,一个小小的抓伤也能使人丧命,还是同自己年纪相仿的花季少女。
玉笙看了看眼前的老妪,想要借着那张皱缩的脸回想起那个黄衫少女的样子。但她离开那个初夏实在太久了,早已忘记了那少女的容貌。
玉笙把牌位放在地上,说:“我原先并不知道此事,也不知道救我的姑娘叫做含春。她因救我而死,我却连她是谁都不知道,这事我确实有所亏欠。你若要我拜她,这也是应该的。”玉笙说完,朝着牌位倒身拜了三拜,说:“含春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从前是我无知,今后当为你立起一个牌位,四时八节,时常祭拜。”
说完,站起身来,又朝着婆子道:“但你把你儿子的死也怪在我身上,我却不能苟同。两国交锋,哪里是我一个女人就能止息的?历史上大大小小的战争不知有多少,从来都是男人们的博弈。纵使一时送了公主去和亲,也只换得一时的安宁,却无人知道和亲的公主要受多少屈辱。过了后,只要还有争端,就仍会有战争,有战争就会有牺牲。若是两国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送再多的公主也无用,不过是多添几个受冤屈的女人,几缕思亲的孤魂罢了。你不愿意你的儿子死在战场上,我也不愿意受尽折辱,然后死在异国他乡。”
婆子听了玉笙的话,朝着她走了一步,愤愤地说道:“你怎能同我的孩儿们比?我的女儿你比不了,我的儿子你更比不了。我的春儿是为救你才死的,我的儿子是为了国家而死的。若是春儿没有救你,被狗抓伤的就是你,死的也会是你。你死了,我的女儿就能活,战事也不会僵持这么长的时间,我的儿子就不会在战场上拼杀好几年。若是你死了,我的孩儿们都会活着,在我身边承欢。可是偏偏死的是他们,是两个那么好的孩子。
你呢,你虽是公主,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渴了要喝,饿了要吃。你白白地占着个公主的名儿,却不行公主的事。你为了你自己不去和亲,胡乱嫁了男人。我们东川多少好男儿因为你不去和亲丢了性命,只留下他们老迈的父母,贫穷的妻儿。
我的女儿尸骨未寒之时,你却在京城继续做你的公主,仍是金尊玉贵,众星捧月。你嫁得如意郎君时,我的女儿已化为黄土。即使后来你的夫君死了,圣上也可以把你接回皇宫,又将你嫁到林家。你还可以做主母夫人,还能同丈夫琴瑟和鸣,生儿育女。都是女孩儿,凭什么我的女儿枉死,你却如此逍遥?老天实在不公。”
玉笙听她说起这些,一时无话可答,脑海中又想起那些少女来。有时候她也会想,当年那些如花朵般的女孩子应该都已为人妻为人母了吧。却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人脱离了原本的人生轨迹,早早地长眠于地下了。
玉笙一时有些伤感,看着眼前有些疯癫的老人,问她道:“女儿儿子都没了,可你们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何必如此呢?”
婆子听了,“呵呵”冷笑一声,说:“我这一生,该经历的都已经经历过了。再活上十年,或者今日就死,本没有什么不同。但我的孩子们不在了,我这条老命多活几日也没什么兴味。只要你死了,我为我的孩子们报了仇,我们老两口在地下同孩子们团聚,也就没有遗憾了。”
婆子说完,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那排位上的字,脸上挂着轻柔温暖的微笑,似乎又回到了初为人母的时候。手下摸着的也不是她女儿的牌位,而是初生婴儿稚嫩的小脸。
玉笙听了她的话,忍不住心里叫苦,慌忙说道:“你觉得活着没有意思,可是我不这样想。人和人本来不一样,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的人不必要追随死了的脚步。你的女儿本来不知道救人会害死她自己,你的儿子也不知道自己一定会死在战场上。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一切都凭天定罢了。
老天既然给了我活路,我就该活到老天要我死的那一刻,而不该是由你等凡人主宰我的寿命。既然你认为我愧对于你的儿女,我今后时常祭拜他们也就是了。”
婆子回过神来,捡起地上的刀,转过头来紧盯着玉笙的脸,恨恨地说到:“你以为我是只为了泄私愤才把你捉来的么?我们原先是有这个想法,却并没有行动。我们身为安居的子民,为国捐躯都是应该。可是后来,看见你来了东川四处游玩,全然忘了为你死的那些人,我们就越想越不平。
况且去年大旱,粮食歉收,多少家贫的百姓因此活不下去,你却又眼睁睁看着这里的人流离失所,忍饥挨饿。你有那么多封地,俸银,陪嫁,却舍不得施舍一点给这些因你而家破人亡的百姓。你就是蛀虫,是吸人血的蚂蝗,是阴沟里的老鼠……”
婆子越说越激动,就要走来扯玉笙。玉笙吓得呆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反应。见婆子一双枯瘦的手朝自己伸来,一时竟忘记闪躲。心里以为今天就要亡命于此了,只好紧紧地闭了眼睛,任由婆子动手。
婆子刚要挪步,却不想在她身后的黑暗里,一双大手伸出,分别捉住她的两只膀子,把它们反剪到身后。婆子奋力挣脱,手里拿的刀子也掉了。那两只铁手紧紧地把她按在地上,她哪里挣得开。
玉笙听见动静,睁开眼一看,见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把婆子死死地按着,婆子还在拼命挣扎。在他们的后面,渐渐亮起几团鬼火,散在各处飘忽着。后来这些鬼火像是分身了一般,由一变二,二变四,不一会儿就亮成了几小片,并迅速朝着这边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