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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朕喜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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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元旦文艺汇演时,我被班长硬拉去演话剧。结束时已经晚上九点多,我卸完妆发现游老师靠在走廊窗边偷摸吃烤红薯,白汽糊了他一脸。
“演得不错。”他看见我朝他走来,便自顾自掰了一半红薯给我,“特别是摔跤那段,非常真实。”
其实那是剧本里没有的——我确实被道具绊倒了。
红薯烫得我舌头差点起泡,蜜汁顺着指缝往下淌。忽然游老师伸手拿纸巾抹掉我嘴角的渣,指尖温度比红薯还烫。
我呆在原地,似乎听见自己血液汩汩流淌,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真是奇怪得很。
“廉禾。”他很少叫我全名,“你知道柏拉图吗?”
我摇头。即使我现在成绩优异,在年级中名列前茅,还被老师同学赠送外号“小诸葛”,但我是真不懂这词是什么意思。
夜风穿过走廊,眼镜片反射着月光,使我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古希腊有个哲学家说,人本是双头四臂,因为太强大就被神劈成两半,”他顿了顿,“所以终其一生,我们都在寻找……”
远处突兀地传来教导主任的咳嗽声。游老师猛地站直,把红薯皮用纸巾裹住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快回宿舍吧。”他又变回那个严厉的数学老师,“周一记得交竞赛报名表。”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路边的灯光散落在他肩上,随着步伐一闪一闪,像一颗被拽落人间的星星。
什么竞赛报名表,我一律不知道。
又打哑迷……
当时我就在想,游老师为什么要来到这所学校。我躺在宿舍床上翻来覆去,百思不得其解。
兴许是机缘巧合之下,我遇到了他。
他真的真的是一位很好的老师。
真的。
于是我这么告诉自己:别让他再成为一颗坠落的星了。星星会在天穹上高挂闪耀,虽千里迢迢,但我隔空远望就好。
我不求什么近距离接触,只需看一眼他便已知足。
嘿嘿。
『11』
高考前一天,我们镇下了场百年不遇的暴雨。
清晨我被雨声惊醒,那声音不像下雨,倒像天被捅了个窟窿。
推开门,宿舍楼前已成汪洋,水面上漂着作业本和复习资料。远处食堂的台阶成了瀑布,哗哗往下淌水。
“操!!!老子的准考证号要泡烂了!!!”隔壁寝室的尖叫刺穿雨幕,走廊里也炸开学生们惊惶的喧闹。
此刻我的心突突地跳动,腿突然软得站不住,抓住门框才没滚水里。
水面已经漫到第三级台阶,浑浊的水里漂浮着树枝和垃圾。
二楼垂下条用床单接成的绳子,体育委员猴子似的溜下来。
“教导处有皮划艇!”他喊道,我看到体委嘴唇发白,整个人都在抖,像条被扔上岸的鱼。
我跟着一群学生穿上救生衣,然后摸着自己裤兜里那团浆糊似的纸,突然想起母亲在田里弓着的背,
那些被洪水泡烂泡死的麦子,是我的学费,是我的命。
我妈妈,她怎么样了......
我做不了任何,只能先活下去。
于是蓦然间一股深深的茫然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然后特别想哭。
我看见远处,镇长和几位老师划着橡皮艇正奋力赶来。雨水猛烈地拍打在他们身上,和汗水融在一起。
他们嘶哑地大声地呼喊着,让我们穿救生衣赶紧先上救援队的船。
我摸着救生衣粗糙的表面,看到洪水还在上涨。
当时我真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老师什么麦子什么他爹的高考冲刺我通通不在乎了。
我只想好好活下去,然后稳下来。
“同学们!!!”
我转头看见游老师划着橡皮艇过来,浑身湿透,那撮湿淋淋的呆毛终于服服帖帖。
“救兵”伸手拉我时,我感受到他掌心薄薄的茧子和温度,才有了一丝安心。
“快!上船!跟上我!体委,你去接那批学生!”
“好!”
橡皮艇在湍流中摇晃,一个浪头打来,我差点栽进水里。
游老师一把搂住我的腰,我们的脸近在咫尺,呼吸交错。
那一刻,我确信听见了他如雷的心跳。
那时的我年轻气盛,总觉得尽管暴雨中的绝望填满了前方的路,但只要拼尽全力,就会有救的。
『12』
网吧里的空气闷热粘稠,混合着泡面味和汗臭,我和五六个个同学偷摸挤在网吧角落机位前查高考分。
主机风扇嗡嗡作响,劣质耳机里传来此起彼伏的Q/Q提示音。
班长激动地扭着我手腕上的肉,吓得我一激灵。
“别紧张啊大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再说了怎么紧张也没必要掐我啊,您自己又不是身上没肉......
输入准考证号时,我的手指抖得厉害。
屏幕上的页面每跳转一次,我的心跳就越来越剧烈。
“加载中......”
三个字在屏幕上闪烁。这三秒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数字跳了出来:
628分。
628分。
居然是628分。
628......
嗯?
不对。
多......多少?
你说多少?
628??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628分!!
真的628分啊!!!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耳边传来班长倒吸冷气的声音,紧接着是炸开的欢呼声。
有人从背后勒住我的脖子,有拳头砸在我肩上,但这些感觉都变得很遥远。
我盯着屏幕上那个数字,突然不会呼吸了。
这个分数意味着什么我很清楚——单是我的这些积蓄,也足够上一所本地的好大学了。
那个被父亲骂作“河沟里捞出来的”,那个在洪水里险些丧命的我,那个连买练习册都要捡废品去卖的我,真的做到了。
“操!廉禾你太牛逼了!!!”班长的吼声把我拉回现实。
我摸到脸上冰凉的泪水,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同学们围着我又叫又跳,网吧老板骂骂咧咧地过来制止,但很快也被感染,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恭喜”。
我颤抖着掏出手机,第一个想告诉的人是游老师。
但在按下拨号键的前一秒,我改变了主意。
我要当面告诉他,要亲眼看看他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
『13』
我听他们说,游老师现在在学校里。于是我想,现在立刻马上去学校。
我跑出网吧时差点被门槛绊倒。六月的阳光白得刺眼,柏油路面蒸腾着热气。
我顾不上等公交,沿着熟悉的街道狂奔,书包在身后一颠一颠地拍打着脊背。
在距离学校还有两个路口的地方,我摔了一跤。膝盖擦破皮渗出血珠,但我顾不上疼,爬起来继续跑。
教师办公室的门被我猛地推开时,发出“砰”的巨响。所有老师都抬起头,有人皱眉,有人惊讶。
我的目光直接锁定那个熟悉的位置,
——游老师正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钢笔在纸上划出长长的金色笔迹。
他被声响惊动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
“628......”我喘得说不完整,胸口剧烈起伏,
“我考了628分!!!”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一瞬。明明正值烈夏,彼时的蝉虫却静默了。
我听到旁边的李主任操着一口山东口音问:“你,你说哈??”
我深吸一口气,又重复一遍:“我考了628分!!!”
“啪嗒”。
游老师的钢笔掉在地上,墨水似乎溅起来染脏了他的裤角。但这些,此时已经不重要。
“不错。”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
游老师先是给了我一个结实的熊抱,然后双手拍在我肩上狠狠捏了一把,疼得我嘶哈嘶哈倒吸凉气。
我说:“老师你怎么这么激动。”
游老师:“废话,我不掐你我还能哭吗。”
其他老师看到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给我握手、祝贺。
有的拍拍我肩膀说早就看出我是块好木头料子,有的从自个儿抽屉里拿出个棒棒糖塞我手里,说这孩儿打小就聪明,将来一定出息这些话......
在一片嘈杂中,我注意到游老师又偷偷转身假装整理教案。
但我分明看见他摘下银框眼镜,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
『14』
填报志愿那天,整个高三年级都弥漫着一种躁动的、张扬的气息。
有人默默地哭,有人肆意地笑,但这些情绪都是发自内心的毫无虚假的。
我感觉好像三年以来所有的考验都结束了,然后赶鸭子上架又得踏上新旅程。
一切都是既定的,命运无法反抗,不如好好就此享受当下。
*
游老师把我叫到已经清空的教室,阳光透过窗户温柔照进来,风吹来大好的青春。
我望着讲台面前的这些木头课桌,手搭在黑板面上,略有粗糙的触感让我惊觉,之后就是久久无法意难平的恍惚。
——我,我原来毕业了啊。
我记得游老师那天穿了件领口微微泛黄的白衬衫,而讲台上放着一沓不知道要干什么用的白纸,他修长的手指在上面轻轻点着。
“想好报哪里了吗?”他问。
“A大数学系。”我毫不犹豫,“和您一样的学校。”
游老师的手指顿住了。他抬头看我时,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慌。那里面有骄傲,有欣慰,还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在闪烁。
“你分数够上更好的学校。”他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服自己,
“好比B大的所在的城市更繁华,毕业后找工作更有出路。哦,C大的出国机会更多......”
“我就想去您待过的地方。”我“固执”地说,心跳快得不像话。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想走您走过的路;看您看过的风景;或者,成为像您一样的温柔而强大的人。
我想知道是怎样的环境塑造了您;想知道您曾怎样坐在教室里听课,在树下读书。
......而且预算不足有时也是众多原因中的一部分。
游老师深深看了我一眼,突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我们都愣住了。
他迅速收回手,咳嗽一声掩饰尴尬:“那就好好填吧。”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板书时,我看见他耳尖红了,粉笔字也比平时潦草了些。
哦吼。
『15』
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我正在地里帮母亲摘豆橛子,村支书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冲进我家院子,手里举着个红色信封。
“A大的!A大的通知书!”他喊得整条道都听得见。
“俺儿考哩A大!!”
母亲手上的豆角撒了一地,沾满泥土。她撩起围裙擦了擦手,才敢接过那个薄薄的信封。
我看见她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发抖,拆信封时差点撕坏了里面的纸。
父亲从田里跑回来时,裤腿还卷着,脚上都是泥。
他盯着通知书看了足足一分钟,突然转身就往外走。
“爸?”
“我出去转转。”他头也不回地说。
那天晚饭时分,整个村子都知道廉家出了个大学生。
父亲把通知书装在透明塑料袋里,在村里转了一圈,逢人就说“俺儿子考上的可是A大”。
他脸上的皱纹里堆着笑,好像过去那些打骂从未发生过。
母亲煮了二十个红鸡蛋,用红纸染得鲜艳。她边往我行李里塞鸡蛋边小声说:
“别学你爸。”
那确实。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点点头,含着泪,颤抖着抱住我妈。
妈身上有淡淡的油烟味和肥皂香,肩膀比我想象中还要瘦小,可即便这样,温暖的怀抱着实让我安心。
『16』
离校前一晚,我借口收拾宿舍溜回学校找游老师。
夏夜的校园空荡荡的,只有蝉鸣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枇杷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曳,游老师果然坐在树下,身边放着两罐啤酒。
“就知道你会来。”他拉开易拉罐递给我。泡沫溢出来,沾湿了手指。
我知道你会等我。
我们并排坐着,听夏虫鸣叫。啤酒苦得我皱眉,但我不敢说,只是小口小口地喝。游老师的侧脸在月光下像一尊雕像,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
“到了大学,别光顾着学习。”他突然来了一句,“多交朋友,多看看世界。”
“数学很美,但人生不只有数学。”
我点头,喉咙发紧。这些话他其实以前也说过,但今晚听起来格外沉重。
“哦对了,这个给你。”他递来一本《数学之美》,比从前他送的那本更显破旧,书页边缘密密麻麻全是批注。
是他的笔记吧。不错。
我抬眼看了看他,轻轻翻开书的扉页,看见上面的金色字体居然有些晃眼。
然后写着:
送给另一个半圆——游松 2016年夏
我猛地抬头,正对上他带着笑意的桃花眼。
——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被劈开的另一半。
好熟悉。
此刻蝉鸣突然变得很响,响得盖过了我震耳欲聋的心跳。
“怎么还是这本书?”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游老师推了推眼镜,月光在镜片上闪过一道银光:“我不知道。”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而且我好像只有这本书可以送。专业对口嘛。”
我们同时笑了起来,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麻雀:“……”
『17』
大学开学那天,游老师来车站送我。本来我说一个人去就行,但他坚持要送,说这是他第一次下乡支教教出来的高校学生,必须亲自送达。
站台上人潮汹涌,他帮我托着行李箱,我们谁都没说话。
站台广播响起时,我注意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把什么话咽了回去。
火车鸣笛时,他突然塞给我一个信封:
“上车再看。”
汽笛声中,我透过车窗看见他站在原地,白衬衫被风吹得鼓像张开的翅膀。
那撮永远不服帖的呆毛还是倔强地翘着,在阳光下泛着金色。
我突然很想冲下车去弹一下那撮头发,但没有时间了,下次再说吧。
火车开动后,我拆开信封。里面是张照片,洪水那天他划着橡皮艇救我的场景,应该是被监控拍下来的。
照片上的我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他奋力划桨的样子像个英雄。哦,背面写着:
“无论何时,记得你值得被爱。”
照片一角,隐约可见橡皮艇上我们相握的手。
于是我把照片夹在了《数学之美》的扉页处。
——两个半圆,终于在这一刻合为一体。
窗外风景飞速后退,我摸着书页上凹凸不平的批注痕迹,突然明白游老师给我的不只是知识,还有重新相信自己的能力。
那个在洪水中险些放弃生命的少年,如今正驶向全新的未来。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书上,照亮扉页的题词。
那时我觉得,我灿烂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或许是吧。但为什么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