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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故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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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荷山就在金陵郊外的不远,马车大约半日的路程,果真如楚玥所说,只要把两个孩子留在了王府,他们一路便畅通无阻,出城时侍卫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分给宁王府的马车。
清荷山坐落在偏远的郊外,人迹罕至,不算是高山,唯一的特点是满山翠竹,即便是寒冬,也到处都是青翠一片。
青松留在了王府照料孩子,跟着楚玥和谢长歌过来的人只有墨竹一个。刚踏上山路,墨竹就默不作声地看向楚玥。楚玥朝他点头,说了声去吧,随后墨竹立刻踩着轻功拾级而上,将主子远远甩在了身后。
“墨竹是去做什么了?”平时的墨竹恨不得与楚玥寸步不离,今日方一上山,立刻跑得无影无踪,很不同寻常,谢长歌因此觉得纳闷。
“许久未回来了,毕竟这里也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楚玥说,“应该是先上山给我师父报信,然后去后上寻野猴玩去了。”
“没想到墨竹还有玩心。”谢长歌第一次意识到,总是默默站在一旁从不表达喜怒的墨竹,并不是个只会听从命令的木偶,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两人爬到山腰,见到下面的山谷间有一潭碧水,江南湖泊终年不冻,深冬时节湖面上还残存着些许枯荷。
“那是清荷池,夏季池中荷花接天,清荷山的名字也由此而来。”楚玥对山间种种如数家珍,不厌其烦地跟谢长歌讲着,“我师父喜欢这里,说荷能清心,但师哥不喜欢,师哥喜欢去后山的温泉,早上过去,带着一筐鸡蛋和梅酒,能在那边玩上一天。”
“但我们可能没办法去了,时间太急,不能再在金陵拖下去了。”楚玥遗憾地说道。
谢长歌握紧楚玥的手,安慰他说:“总能想办法回来的。非想去温泉的话,骊山行宫也能将就。”虽然异乡终究比不过故乡,但看着相似的景物时,思乡之情也能缓解一二。
楚玥摇头:“比起清荷山,我更留恋的是曾经在山里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和一心为我的家人们。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我师父了。但老人家都是安土重迁,不会愿意跟我回去。”
一炷香后,两人终于到了山顶。山顶处有一片建在青石上的红木房屋,屋子依着山势而建,青石板搭建出的阶梯顺势而下,没有金陵城里宁王府那般的气派,但独有一番空灵。
墨竹提前过来知会过,青衣小童早都等在门外,小短腿迈着细碎的步子跑了下来,肉嘟嘟的脸上早都堆满了欢喜:“师哥来得可凑巧,师父正跟师叔说着你,你就过来了。”随后看向谢长歌,乖巧说道:“师哥还带了客人?”
楚玥笑笑:“师叔也在?回来多久了?是路过还是打算长住?”
小童摇摇头,一问三不知:“师叔说话我听不懂,师哥要是想知道,不妨自己去问。”
楚玥点头,和谢长歌一同上了阶梯。
二楼的正堂上摆了一盆火炭,炭盆边对坐着两个相貌相似的老人。
炭火燃着,发出噼啪声音。楚玥站在门外,静候着两人聊完。
“进来吧。”开口说话的那人须发皆白,素衣上绣着白鹤,如同飘然世外的仙人,这是楚玥和唐中的师父吕云。
吕云早年间也曾是一代豪侠,偶然救下过尚未登基的先帝,两人便结为了异性兄弟。当年也有过一段光辉的岁月,为国为民,名扬一方。但后来喜欢的姑娘离世,他看破红尘隐居在了清荷山上,衣食全由皇族供着,几十年没有下过山。
与其对坐的老人穿得一身破破烂烂,大约是许久未曾沐浴,浑身散着一股异味,看起来街边乞丐并无二致,这是楚玥当年在小南山上遇见的师叔吕峰。
吕峰跟他为情所困的大哥不同,年轻时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木头,从来没开窍喜欢过谁,更不必说去理解大哥为了一个人放弃了大好前途只一味闷在山里的举动,因此跟吕云赌气,一走就是二十多年。今日两人能重新聚首,属实难得。
吕峰见了楚玥,笑了几声,也不叙旧,开口就问:“当年给你批的命,没批错吧?”
“记不清了。”楚玥实话实说。这么多年过去,俗事缠身,谁还能记得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的胡言乱语?
吕峰不以为意,目光越过楚玥,看向他身后跟着的谢长歌说道:“一个风流浪子,不失去就永远不会珍惜,一个末路英雄,不到最后一刻就不会甘心离开战场,误打误撞认识,当初想要的,彼此都给不了。非得经历了生离死别,才能守得云开。你看师叔当年说得对不对?”
楚玥点头,十年生死相隔,谢长歌学会了怎么去爱别人,自己也知道了所谓功名不过一场终会醒来的幻梦,师叔当年的话,说得再对不过。
谢长歌诧异地看向楚玥。刹那间心中五味杂陈。
——早在嫁入东宫前,子钰就已经知道了后来他们之间的那些蹉跎?
但即便如此,子钰还是毫无畏缩地嫁给了自己……这是一种对自己怎样的爱和信任。
可惜那时的自己,竟全然辜负了。
楚玥知道谢长歌的身份瞒不了师父和师叔,也不打算瞒着,于是低头朝着身侧谢长歌轻声说道:“我总不能因为尚未发生的事情去责怪你。”别人说的前路坎坷,到底只是别人的体验,不亲自去走走,谁能知道前路到底怎样。随后又抬头对吕峰开口:“当年也好,如今也罢,索性都过来了。”
吕峰笑道:“那我再送你一句话,离开金陵时,走水路。”
说罢,老道晃晃悠悠站起身子,拍了拍腰上的酒葫芦:“走了走了,别送了。大哥,以后我常来看你。”
吕云盘腿坐在正厅,一语未发地目送着兄弟离开,吕峰走了一阵子后,老爷子才终于开口,咳嗽了几声:“可走了,老东西不知道多久没沐浴,味道太大,熏死个人。”
楚玥忍俊不禁,下意识掩住了嘴。吕云咳了一声,楚玥又立刻站直了身子,不敢多言。
“小玥儿来找我这个老头子,总不会是闲着没事干吧?”吕云问道。
“确实有事要求师父。”
吕云朝着谢长歌摆了摆手:“先出去,我跟小玥儿聊两句。”
谢长歌看了眼楚玥,楚玥也示意他先离开,于是只能乖乖退了出去。
“再走远点!”吕云抬高了嗓门,吓了谢长歌一哆嗦,快步下了石阶。
谢长歌走后,吕云的姿势从正坐变得随意散漫,歪斜着身子朝楚玥问道:“现在没外人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楚玥不发一语,撤步弯身,直接跪在了吕云面前,拜了三拜,最终额头贴着地面,久久未曾起身。
年少时,他渴望着能得到父亲兄弟们的亲情,可见过了帝王家的薄情,尝遍了勾心斗角相互猜忌,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此生所得到的最初的、也是最纯粹的亲情,一直都是来自于眼前的这位老人与耿直的师哥。
“过几天我就要去往长安。徒儿不孝,不能给师父养老送终。”
吕云翻了个白眼,道:“养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原本也不是为了给我送终的。正庸跑去了塞外,你现在又要回长安,都跟清荷山隔了千山万水,而你师父我呢,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差不多这就是我们两个这辈子最后一次见了。”
正庸是唐中的字,唐中不喜欢,楚玥便从没叫过,只有吕云喜欢这么称呼他。
吕云云淡风轻地谈论着永诀,早在恋人离世的时候,他就已经清楚了,人这一辈子,就是在不断经历着分离。
良久,吕云又开口:“小玥儿,我们师门,从来没有什么条条框框的拘束,但唯有四个字,为师一直恪守,当年你们急着下山,忘记说了。若日后师门还能有所传承,也望后辈谨记这唯一的教诲。”
老人低头看向伏在地上的楚玥,唇齿间缓缓吐出了四个字。
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