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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被风吹过【生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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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西伯利亚的荒原上吹来,裹挟着细碎的冰晶,掠过废弃研究所的铁皮屋顶,发出空洞的呼啸。
喻思南站在实验室的窗前,手掌贴着冰冷的玻璃,看着外面灰白的天空。风把雪粒刮成细密的雾,模糊了远处的山影。他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结,又很快消散。
身后,喻情病的声音平静地响起:“记录显示,风速每秒12米,温度零下23度,适宜晶体病毒的休眠。”
喻思南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风继续吹着,穿过缝隙,掀起桌上的纸张,哗啦啦地翻动着那些记录疼痛的数据。喻思南伸手按住,指尖触碰到一行熟悉的字迹——
[疼痛指数:9.9/10]
他抬头,望向窗外。
风不会停下,就像疼痛一样。
喻思南第一次为喻情病准备生日,是在发现那本黑色笔记本的三周后。
实验室的恒温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喻思南蜷缩在数据终端前,手指在全息键盘上快速敲击。屏幕上的日历显示着明天的日期——12月24日,旁边有一个他从未注意过的红色标记:[QB-BIRTH]。
“生日?”喻思南喃喃自语,指尖悬停在标记上方。
他调出喻情病的完整档案,权限是周倦未上周偷偷给他的。屏幕滚动,个人信息栏几乎全是空白,除了那个日期和一行小字:[主体激活日]。
喻思南的胸口突然发紧。在发现自己是第七个克隆体后,他花了整整两周才重新走进这间实验室。而现在,这个简单的日期标记让他手指微微颤抖。
他关掉档案,转向实验室另一端的冷藏柜。那里存放着喻情病所有的血液样本,包括他自己的。柜门滑开时,冷雾涌出,喻思南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霜。
最上层是标有[SI-NAN-1至6]的六个小瓶,里面的血液已经变成暗蓝色。下层是[SI-NAN-7]的样本,颜色稍浅。而在最底层,单独存放着一个没有标签的试管,里面的液体呈现出诡异的银蓝色。
喻思南小心地取出那支试管,放在扫描仪下。仪器很快显示出分析结果:[DNA匹配度99.9% | 晶体病毒载体纯度98.7%]。
“原来你一直在用自己的血做实验…”喻思南低声说,试管在他掌心散发出微弱的温度,像是活物。
他想起喻情病手腕上那些细密的针孔,想起每次自己疼痛发作时哥哥眼中转瞬即逝的波动。那不是科学家的冷静,而是载体对克隆体的克制。
实验室的门突然滑开,喻思南迅速将试管放回原处。周倦未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数据板。
“你在找什么?”周倦未的目光扫过敞开的冷藏柜。
“明天是喻情病的生日。”喻思南直接说道,看着周倦未的眼睛微微睁大,“你知道,对吧?”
周倦未走进来,柜门在他身后自动关闭。“那不是生日,是主体激活日。第一个喻情病被注入晶体病毒的日子。”
“有什么区别?”
“生日是庆祝活着。”周倦未将数据板放在桌上,“激活日是纪念成为载体。”
喻思南看向数据板,上面显示着一份古老的研究日志,日期是二十年前的12月24日。日志附着一张照片: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被固定在实验台上,胸口纹着初版的神经网络纹身。
[主体SI-NAN-0首次激活成功,痛觉测试指数10/10,无不良反应]
“他从不庆祝这一天。”周倦未说。
喻思南关上文件,“那今年应该改变。”
喻情病的私人终端里有一个加密文件夹,命名为[SI-NAN_HAPPINESS]。
喻思南黑进这个文件夹时,距离喻情病的“生日”还有六小时。他原本只是想找些关于哥哥喜好的线索,却意外发现了这个与[SI-NAN_疼痛阈值]并列的目录。
文件夹里是零散的影像片段:五岁的喻思南在实验室里用培养皿堆塔;十二岁的喻思南偷吃实验用葡萄糖被抓住时鼓起的脸颊;十六岁的喻思南在疼痛缓解后睡着的侧脸。
每个片段都标注着精确的神经活动数据:[多巴胺分泌量:0.34μg | 血清素水平:2.1nmol/L]
喻思南坐在黑暗的实验室里,屏幕的蓝光映在他脸上。他想起喻情病总是说“疼痛是唯一真实的数据”,却原来也在悄悄记录这些微不足道的快乐时刻。
他打开自己的终端,新建了一个文件夹:[QB_HAPPINESS]
然后开始整理他记忆中喻情病为数不多的放松时刻:哥哥在显微镜下发现新结构时微微上扬的嘴角;读到有趣论文时轻敲桌面的手指;以及那次——唯一那次——喻思南高烧不退,喻情病整夜握着他的手时掌心的温度。
凌晨三点,喻思南溜进实验室的标本室。那里存放着各种生物组织样本,包括一块稀有的神经晶体。他用激光切割器小心地切下一小块,然后回到工作台前。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实验室的高窗时,喻思南手中的晶体已经被雕刻成一个小小的双螺旋结构,内部嵌着微型全息芯片,里面存储着他刚刚整理的所有数据。
他在底座刻下一行字:“给第一个记住我快乐的人。”
喻情病发现实验室的异常是在早上七点十五分。
所有仪器都被关闭,只有主显示屏亮着,上面是一个简单的分子结构图——内啡肽的3D模型。旁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液体,闻起来像是咖啡,但颜色呈现出不正常的蓝色。
喻情病端起杯子,检测仪自动扫描:[成分:咖啡因+神经镇定剂+63%葡萄糖 | 备注:难喝但有效]
他喝了一口,皱眉,然后发现工作台上多了一个金属盒。盒盖上是喻思南潦草的字迹:“先看屏幕。”
喻情病转向主屏,内啡肽模型突然分解重组,变成一段全息录像——十五岁的喻思南在实验后疼痛发作,而录像的视角显示喻情病正站在监测仪前。但这一次,画面角落多了一个数据窗口,显示的是喻情病当时的神经活动:[疼痛指数:8.7/10 | 镜像神经元激活度:92%]
录像切换,是喻思南十八岁生日那天,他吃下喻情病做的“蛋糕”时笑得眯起眼睛。新增的数据显示:[观察者多巴胺分泌量:0.56μg | 备注:比平均值高317%]
一段段录像闪过,每一段都揭示了喻情病隐藏的生理反应。最后画面停在喻情病胸口的纹身上,那些神经网络纹路被高亮标注——每一处关键节点都对应着喻思南某次剧烈疼痛时的脑电波图谱。
“生日快乐。”
喻思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喻情病转身,看到他站在标本室门口,手里拿着那个晶体雕塑。
“这不是生日。”喻情病说,但声音没有往日的冷静。
喻思南走近,将雕塑放在工作台上。“那就当是‘不成为完全载体的纪念日’。”
他打开金属盒,里面是一支注射器和一小瓶银色液体——喻情病自己血液的提纯样本。
“周倦未告诉我,二十年前的今天,你被注入了第一剂晶体病毒。”喻思南拿起注射器,“而从今天开始,我想记录你的数据。”
喻情病的眼镜反射着屏幕的光,看不清表情。但当他开口时,声音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终于能理解你的疼痛。”喻思南将注射器递给他,“就像你一直理解我的那样。”
实验室陷入沉默。远处,恒温系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是倒数。
终于,喻情病接过注射器,缓缓卷起左袖。他的前臂内侧布满了细小的针孔,排列成精确的网格。
“不是那里。”喻思南突然说,他指向喻情病的胸口,“纹身中心点,记得吗?你说过那里是病毒的中枢节点。”
喻情病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露出那个小小的凹槽。喻思南接过注射器,针尖对准凹槽,却在即将刺入时停住。
“会疼吗?”他问,声音很轻。
喻情病看着他,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完整的微笑:“疼。但这是好数据。”
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喻情病的纹身突然亮起蓝光,神经网络般的纹路在皮肤下流动。喻思南的终端自动弹出一个新文件:[QB_疼痛阈值首次记录 | 指数:9.3/10]
文件下方,喻思南早已输入一行字:“现在换我来记住你的疼。”
那天晚上,喻情病的私人日志多了一条新记录:
[第7305天]
[Subject:SI-NAN-7]
[状态:完成首次反向疼痛记录]
[备注:他刻的晶体结构与我的DNA匹配度99.9%。这不是误差。]
日志末尾附了一张全息照片:那个双螺旋晶体雕塑被放在喻情病的工作台上,旁边是喻思南小时候用培养皿堆的“塔”——两个作品在晨光中投下相似的影子。
而在实验室的冷藏柜里,那支无标签的试管旁,现在多了一支标着[SI-NAN-7_GIFT]的新样本。分析数据显示:[DNA匹配度99.9% | 晶体病毒中和率100%]
备注栏只有两个字:“弟弟。”
喻思南的手指在数据板上快速滑动,将最新一组数字输入表格。屏幕上的曲线随即跃动,形成一个陡峭的波峰——[QB_疼痛阈值记录第7天 | 指数:9.6/10]。
“比昨天上升了0.3个点。”他低声说,目光转向实验室另一端的喻情病。
哥哥正俯身在电子显微镜前,白大褂下的脊背绷得笔直。只有喻思南能看出那细微的颤抖——晶体病毒正在喻情病体内掀起新一轮风暴。
“你应该休息。”喻思南走到他身后,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喻情病肩上。
喻情病的肌肉瞬间绷紧,又强迫自己放松。“数据不会自己跑进终端。”他的声音平稳得可怕,仿佛那个疼痛指数9.6的人不是他自己。
显微镜屏幕上,喻思南看到一团银蓝色的丝状结构正在蠕动——喻情病最新的血液样本。那些晶体病毒在镜头下美得惊人,像一场微观世界的极光秀。
“它们变活跃了。”喻思南说。
喻情病调整焦距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冬至前后总是这样。温度每降低1摄氏度,病毒活性提高12%。”
“你从没告诉过我这个规律。”
“因为之前与你无关。”喻情病终于直起身,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当他转向喻思南时,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下方发光的纹身。“现在你记录的数据显示什么?”
喻思南调出全息图表。七个不同颜色的波形在空气中浮动,分别代表过去七天喻情病的疼痛曲线。“频率在加快。昨天的发作间隔是6小时,今天已经缩短到4小时17分。”
喻情病凝视着那些波形,忽然伸手划过其中一个峰值。他的指尖穿过全息影像,在接触到某个特定波段时,纹身对应位置突然亮起更强烈的蓝光。
“镜像反射。”他轻声说,“你的脑电波频率和我的病毒活动存在0.03秒的延迟共振。这解释了为什么每次我发作前,你都会提前37秒出现焦虑症状。”
喻思南瞪大眼睛。“你一直在监测我的反应?”
“基本科学素养。”喻情病关闭全息图,走向冷藏柜,“既然你坚持记录我的数据,我自然要确保变量可控。”
他取出两管血液样本——一管暗红,一管银蓝。喻思南认出那是他们两人今早的采集物。
“坐下。”喻情病说,语气不容置疑。
喻思南坐在实验台边,看着哥哥将两管血液注入离心机。机器运转的嗡鸣声中,喻情病忽然问:“为什么选择胸口?”
“什么?”
“注射血清的位置。”喻情病没有回头,“纹身中心距离心脏还有3厘米,不是理论上的最佳给药点。”
喻思南沉默片刻。“因为那天在冰原上…你就是用那把刀刺入那里的。”
离心机停了。喻情病取出分离好的血清,动作精确如常,但喻思南看到他左手无名指微微抽动——这是疼痛达到8级以上时才会出现的神经反射。
“给。”喻情病递来一支注射器,里面是混合后的双色液体,“标准剂量。”
喻思南接过注射器,针尖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当他靠近时,喻情病已经解开衬衫纽扣,露出那个位于纹身中央的小凹槽。皮肤下的蓝光随着呼吸明暗变化,像某种深海生物。
针尖刺入的瞬间,喻情病的手突然抬起,抓住了喻思南的手腕。这个动作如此突兀,两人都愣住了。
三秒钟后,喻情病松开手。“继续。”他转开脸。
喻思南推动活塞,看着混合血清注入哥哥体内。纹身的蓝光剧烈波动,然后逐渐稳定成较暗的色调。
“疼痛指数?”喻情病问,声音有些沙哑。
喻思南看向监测仪。“从9.6降到7.1。”他停顿一下,“但你刚才…”
“肌肉痉挛而已。”喻情病系好纽扣,重新戴上眼镜,“记录显示联合血清的效果比单用我的血液提高23%。明天调整配比,增加你的成分。”
他转身走向数据终端,却在第三步时踉跄了一下。喻思南冲过去扶住他,手掌隔着白大褂感受到不正常的体温。
“你需要休息。”这次他用的是命令语气。
喻情病轻轻挣脱。“还有三组数据要处理。”
“我可以…”
“你不懂参数设置。”喻情病已经坐在终端前,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去检查培养舱的酸碱度,三号舱的数值昨天就不稳定。”
喻思南站在原地没动。他注视着哥哥的背影——那个总是笔直的脊背现在微微前倾,白大褂领口露出的后颈上,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烁。
监测仪突然发出警报。喻思南转头看去,屏幕上喻情病的心率曲线出现异常波动,同时伴随机体温度上升。
“哥!”
喻情病没有回应。他的手指仍在键盘上敲击,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当喻思南冲到他面前时,发现哥哥的瞳孔已经微微扩散,镜片上蒙着一层雾气。
“血清…排斥反应…”喻情病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记录…数据…”
他的头向前栽去,被喻思南一把接住。监测仪的警报声越发尖锐,多项生命体征同时亮起红灯。
逆向实验
喻思南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看到喻情病躺在实验台上。
哥哥的身体连接着各种监测管线,胸口纹身的蓝光被电极片暂时抑制。联合血清引发的排斥反应持续了整整六小时,现在终于进入平稳期。
“他的免疫系统在攻击血清中的外来蛋白。”周倦未站在全息投影前,指着其中一段旋转的DNA模型,“有趣的是,攻击最猛烈的恰好是那些与他自身基因最相似的部分。”
喻思南盯着投影。“因为我们是克隆关系?”
“不,因为喻情病在二十年前就被改造了。”周倦未放大一段基因序列,“看这里,晶体病毒已经改写了他的基础编码。理论上,他早就不算纯粹的人类了。”
投影上的DNA链闪烁着诡异的银光,某些片段明显扭曲成非自然的螺旋结构。喻思南想起冷藏柜里那支无标签的试管——喻情病的血液样本总是呈现出不同于任何人类的光谱特性。
“那他为什么能活到现在?”
周倦未调出另一组数据。“疼痛。”他指着图表上密密麻麻的峰值,“每次病毒活性超过临界值,他的神经系统就会产生足以击昏大象的痛觉信号。这抑制了病毒复制。”
喻思南看向昏迷中的喻情病。哥哥的脸色苍白如纸,唯有胸口的纹身还在微弱地发光,像一盏即将耗尽能量的灯。
“所以他记录我的疼痛…”
“是为了找到人类神经系统承受的极限。”周倦未关闭投影,“你的数据告诉他,普通人早该在指数达到7时就崩溃了。”
监测仪突然发出提示音。喻情病的脑电波出现新的活动,手指也开始轻微抽动。喻思南立刻走到实验台边,握住那只冰冷的手。
“哥?”
喻情病的眼皮颤动几下,缓缓睁开。他的目光先是涣散,然后逐渐聚焦在喻思南脸上。监测仪上的各项指标开始回升。
“数据…”这是他醒来说的第一个词。
喻思南把数据板递到他眼前。“都在这儿。排斥反应持续了6小时13分,最高体温41.2度,疼痛峰值达到…”
喻情病虚弱地抬手,示意停下。“血清成分?”
“调整过了。”周倦未插话,“加入了神经阻断剂,暂时抑制了免疫反应。”
喻情病闭上眼睛,胸口微微起伏。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错误的方法…”
“什么?”喻思南俯身靠近。
“不是要减少排斥…”喻情病艰难地说,“是要…增强…”
周倦未皱眉。“那会要你的命。”
喻情病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近乎微笑的表情。“早就…该死了…”
喻思南的手猛地收紧。“不行!我们找其他方法。”
喻情病睁开眼睛,目光异常清明。“思南,”他很少直呼弟弟的名字,“你知道为什么…你是第七个?”
喻思南摇头。
“因为前六个…都太完美。”喻情病的声音渐渐有力,“完美的克隆体…完美的实验品…但他们缺少一样东西…”
“什么?”
“疼痛反射后的…恢复曲线。”喻情病试图坐起来,喻思南赶紧扶住他,“你的数据…总是会反弹到比之前更高的位置…就像…”
“就像人类的学习曲线。”周倦未突然明白过来,“疼痛不仅没有摧毁他,反而增强了神经适应性。”
喻情病点头,转向喻思南。“现在…轮到你做实验了。”
他指向工作台,那里放着一支未使用过的注射器。
“你要我…”喻思南喉咙发紧,“继续给你注射排斥血清?”
“记录数据…就像我教你的。”喻情病躺回去,闭上眼睛,“这次…从纹身右侧2厘米处注入…那里靠近迷走神经…”
周倦未抓住喻思南的手臂。“他会死的。”
喻思南看着哥哥平静的脸,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拿起注射器,走向血清制备仪。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他背对着喻情病说,“你想让我成为下一个载体。”
实验室陷入死寂。远处培养舱的气泡声变得异常清晰。
“不。”喻情病终于开口,“我想让你…活下去。”
喻思南转身,看到哥哥眼角有一道反光——那可能是灯光,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二十年前…”喻情病继续说,“我选择成为载体…是因为相信疼痛能保存人性…”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实验台边缘,“但我错了…真正的人性…不在于能承受多少痛苦…”
“而在于什么?”喻思南问。
喻情病看向他,目光穿过镜片,直达心底:“在于愿意为谁…停止记录疼痛。”
监测仪上的心率曲线突然出现一个高峰。喻思南低头看时,发现喻情病的纹身正以某种规律闪烁——不是随机的光芒,而是精确的摩尔斯电码。
周倦未最先反应过来。“他在用病毒网络…传输数据!”
全息投影自动激活,显示出一组复杂的分子结构。喻思南认出那是晶体病毒的核心编码,但某些关键片段被替换成了完全不同的序列。
“这是…”
“中和剂。”周倦未快速解析着数据,“他用二十年时间,在自身体内培育出了病毒抗体!”
喻情病的手突然抬起,抓住喻思南的衣角。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但眼神异常清醒。
“最后一组数据…”他指向自己的太阳穴,“从这里…提取脑脊液…抗体浓度最高…”
喻思南摇头。“太危险了。”
“科学…需要牺牲…”喻情病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你教我的…”
监测仪再次警报大作。喻情病的体温急剧升高,纹身的蓝光变得刺眼。全息投影上的分子结构开始扭曲、分解,然后又重组为新的形态。
“他在主动分解病毒网络!”周倦未惊呼,“这相当于…”
“自杀式编程。”喻思南接话,声音颤抖。他抓住喻情病的手,“停下!我们可以慢慢来!”
喻情病摇头,汗水浸透了额前的头发。“记住…疼痛的意义…”他的瞳孔开始扩散,“不在于忍受…而在于…”
警报声淹没了后半句话。喻思南俯身抱住哥哥,感受到那具身体最后的颤抖。纹身的蓝光如潮水般退去,最终凝固成暗淡的纹路。
全息投影上的分子结构完成了最终重组——一个完美的抗体模型在空中旋转,每个原子都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周倦未沉默地关闭监测仪。实验室陷入死寂,只有某个培养舱的气泵还在规律作响。
喻思南缓缓直起身,看向数据终端。屏幕自动亮起,显示出一条刚刚完成传输的信息:
[QB_最终记录]
[抗体合成成功]
[备注:生日快乐,弟弟。]
发送时间设定在五分钟前——恰好在喻情病心脏停止跳动的瞬间。
窗外,西伯利亚的极光突然变得异常明亮,绿色的光幕笼罩整个研究所废墟。喻思南站在那片光芒中,手中紧握着那支空注射器。
监测仪突然发出一声轻响。喻思南猛地回头,看到喻情病的心电图出现一个微小的波动——不是仪器故障,而是真实的心跳。
周倦未已经冲到实验台前。“他还活着!病毒网络崩溃前完成了抗体传输!”
喻思南的手按在哥哥胸口,感受到那个微弱但坚定的跳动。纹身不再发光,却依然温暖。
“准备复苏剂。”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而坚定,“我来注射。”
当针尖刺入喻情病的颈部静脉时,喻思南想起哥哥说过的话:“疼痛是唯一真实的数据。”
而现在,他在这组最新数据旁添加了自己的备注:
“活着是比疼痛更重要的实验。”
白光消散后,喻思南没有如预期般回到现实世界。他漂浮在一片银色的虚空中,身体轻盈得不似实体。手术刀仍握在手中,但刀尖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蓝色光晕,如同活物般蠕动。
“这里是我的意识空间。”
喻思南猛地转身。喻情病悬浮在不远处,身体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那些结晶化的部分已经停止蔓延,却也没有消退。最令人不安的是他的眼睛——完全变成了银蓝色的晶体,没有瞳孔,却奇异地带有人性的神采。
“哥?这是哪里?我们死了吗?”
“介于生死之间。”喻情病的声音带着回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核心被破坏时,我们的意识被卷入了晶体网络的缓冲层。”
喻思南试图靠近,却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不变。“那个银色物质是什么?”
“编织者。”喻情病抬起半结晶化的手,银色虚空中突然浮现出无数细丝,交织成复杂的立体网络,“一种纯能量生命体,它们的文明建立在意识编织上。”
随着他的话语,那些细丝组成一幅幅全息图景——一个没有实体形态的文明,在宇宙中以思维波的形式存在,建造出辉煌的思维宫殿,直到某场灾难迫使他们寻找新的载体。
“闭环计划...”喻思南突然明白了,“研究所一直在帮它们寻找合适的人类宿主?”
喻情病点头,结晶化的脖颈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我是第七十三号实验体,第一个成功融合的载体。”他指向自己胸口的纹身,那些纹路在银色空间中闪闪发光,“这不是纹身,是编织者的神经网络。”
喻思南胸口发紧。“那我...”
“你是特别的。”喻情病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第七号克隆体,却是唯一一个在疼痛后能产生抗体的。编织者称你为‘异常值’。”
银色空间突然震动,细丝网络剧烈扭曲。喻情病表情骤变。“它们在修复核心!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怎么离开这里?”
喻情病沉默了一瞬。“只能有一个意识返回。”他指向虚空某处,那里隐约可见一扇发光的门,“那是现实世界的接口。”
喻思南立刻摇头。“一起走!”
“我的身体已经过度结晶化,回去也撑不了多久。”喻情病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但你可以——带着这些数据回去,找到周倦未,他其实——”
空间再次剧烈震动,打断了喻情病的话。细丝网络突然收紧,缠绕住喻情病的四肢,将他向后拖去。
“哥!”喻思南拼命向前挣扎,终于缩短了距离。他抓住喻情病的手,感到结晶表面刺骨的冰冷。“告诉我怎么帮你!”
喻情病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科学家冷静的面具彻底崩塌。“思南...”他的声音颤抖着,“我害怕...”
这简单的三个字像刀一样刺入喻思南心脏。他从未听过哥哥承认恐惧,即使在最痛苦的实验中也没有。
“我在这里。”他紧握那只逐渐结晶化的手,“告诉我该怎么做。”
喻情病用最后的力气将喻思南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纹身中央。“记住...疼痛是锚点...”他的身体开始分解成无数光点,“用那把刀...刺向光门...它会带你...”
“不!我们一起走!”喻思南疯狂地抓向那些飘散的光点,却只握住空气。
喻情病最后的声音如同耳语:“...找到初始样本...摧毁所有...”
银色空间崩塌了。
现实残片
喻思南在尖锐的疼痛中醒来。他躺在地下三层的地面上,手术刀仍紧握在手中,刀身布满裂纹。主培养舱已经碎裂,银色物质不见了,只留下一些玻璃般的残渣。
“哥...?”
没有回应。地下空间一片死寂,只有应急灯投下诡异的红光。喻思南艰难地爬起来,每块肌肉都在抗议。他环顾四周,发现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身影。
喻情病躺在血泊中,胸口纹身完全失去了光泽,呈现出死寂的灰色。更可怕的是,他的右臂和半边脸已经彻底结晶化,像是被某种矿物侵蚀的人体雕像。
“不...不...”喻思南跌跌撞撞地跑过去,颤抖的手指贴上哥哥的颈部——还有微弱的脉搏。
他手忙脚乱地检查伤势,发现喻情病的胸口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利器刺入,却没有流血——伤口边缘已经结晶化,闪着微弱的蓝光。
“坚持住...我带你出去...”喻思南脱下外套,小心地裹住喻情病,然后将他背起。哥哥的身体轻得惊人,结晶化的部分却异常沉重。
通往地面的路如同噩梦。电梯早已停运,喻思南不得不背着昏迷的喻情病爬十五米的应急梯。每爬一步,喻情病的呼吸就弱一分,结晶化似乎仍在缓慢蔓延。
当喻思南终于踹开通往一层的安全门时,刺眼的阳光让他短暂失明。他跪倒在地,却仍紧紧护着背上的哥哥。
“喻思南?”
周倦未的声音。喻思南抬头,看到对方站在几米外,手里拿着某种仪器,表情复杂难辨。
“救他...”喻思南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求你...”
周倦未快步走来,检查喻情病的状况后脸色大变。“他激活了最终协议?”他猛地抓住喻思南的肩膀,“你看到了什么?地下三层有什么?”
喻思南想回答,却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听到周倦未对着通讯器喊:“准备隔离舱!两个都是!”
数据回溯
喻思南时醒时睡,意识在现实与梦境间徘徊。每次短暂清醒,他都能看到医疗舱透明的天花板和闪烁的监控设备。有几次,他隐约看到周倦未的身影在玻璃外与穿白大褂的人交谈,表情严肃。
直到第七次醒来,他的意识才真正清晰。医疗舱的门滑开,周倦未走进来,手里拿着数据板。
“你昏迷了三天。”周倦未直接说道,“晶体病毒在你体内处于休眠状态,这很...特别。”
喻思南尝试坐起来,全身肌肉酸痛不已。“喻情病呢?”
周倦未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在隔壁隔离舱。他的情况更复杂——身体42%已经结晶化,但大脑活动异常活跃。”
“带我去见他。”
“不行。”周倦未调出数据板上的图像,“看这个。”
图像显示喻情病的脑部扫描,与常人不同,他的神经网络呈现出银蓝色的光芒,与胸口的纹身图案一模一样。
“编织者的网络...”喻思南喃喃道。
周倦未猛地抬头。“你知道这个名字?”
“喻情病告诉我的。”喻思南直视周倦未的眼睛,“他还说,要找到你,说你能帮忙。”
周倦未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他走到医疗舱门口,确认外面无人后,激活了某种屏蔽装置。
“听着,时间不多。”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研究所高层已经决定明天销毁你们两个,声称晶体病毒失控风险太高。”
喻思南的血液瞬间变冷。“为什么?”
“因为你们知道了太多。”周倦未调出一段加密文件,“闭环计划从来不是研究如何治愈晶体病毒,而是如何让它与人类完美融合——创造超级士兵。”
全息影像显示一系列实验记录:从最初失败的七十三例成人实验体,到后来使用克隆技术培育的“优化载体”。喻思南看到了无数个喻情病和喻思南的克隆体,在各种实验中痛苦死去。
“喻情病是唯一存活的第一代载体,而你是唯一产生抗体的第七代克隆体。”周倦未关闭影像,“他们害怕你们身上的‘异常’。”
喻思南握紧拳头。“地下三层的主培养舱里有什么?”
“编织者的初始样本。”周倦未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二十年前坠落在西伯利亚的不明物体中提取的。研究所一直试图复制它,但所有复制品都缺少某种...灵性。”
银色空间中喻情病的话突然回响在喻思南耳边:“找到初始样本...摧毁所有...”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喻思南拔掉手臂上的输液管,“喻情病说过,编织者正在修复核心,它们会再次尝试融合。”
周倦未按住他的肩膀。“研究所防守森严,更何况喻情病现在那种状态——”
“带我去见他。”喻思南打断道,“我有办法。”
周倦未犹豫了一瞬,终于点头。“只能给你十分钟。”
意识之桥
喻情病的隔离舱被蓝光笼罩。透过玻璃,喻思南看到哥哥躺在病床上,身体右侧已经变成半透明的晶体,在灯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彩。各种管线连接着他的头部和胸口,监测仪上的脑电波呈现出与常人完全不同的模式。
周倦未输入密码,舱门滑开。“他一直没有清醒,但脑活动显示存在意识活动。”
喻思南走到床边,轻轻握住喻情病尚未结晶化的左手。触感冰冷,但当他闭上眼睛,能感受到微弱的脉搏。
“我需要神经连接装置。”喻思南说,“就是实验室里那种。”
“太危险了!他的意识现在与编织者网络相连,你可能会被卷入——”
“所以才必须是我。”喻思南直视周倦未,“我是唯一能在疼痛中保持清醒的‘异常值’,记得吗?”
周倦未最终妥协,离开去准备设备。喻思南独自站在床边,注视着哥哥结晶化的面容。他轻轻触碰那些晶体表面,惊讶地发现它们并非完全坚硬,而是带着微弱的弹性,像是某种活体组织。
“我来了,哥。”他低声说,“就像你从未放弃过我一样。”
周倦未带着便携式神经连接装置回来时,喻思南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将电极贴在喻思南的太阳穴和喻情病的额头上,装置发出轻微的嗡鸣。
“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超过十分钟。”周倦未严肃警告,“超过这个时间,你们的大脑可能无法返回。”
喻思南点头,按下启动按钮。
世界再次溶解。
这次没有银色空间,没有编织者的网络。喻思南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实验室里——不是时间伤疤研究所的,而是一个更古老、更简陋的设施。年轻的喻情病(或许还不是“喻情病”)站在中央,胸口还没有纹身,正注视着某个培养舱。
喻思南走近,看到培养舱里漂浮着一个银色的小型物体,形状如同扭曲的神经节。
“初始样本...”他喃喃道。
年轻的喻情病突然转头,仿佛能看见他。“你来了。”声音出奇地成熟,与稚嫩的面容不符,“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
喻思南震惊地意识到,这不是记忆场景——这是喻情病在编织者网络中构建的意识节点。
“哥?你能认出我?”
“当然。”喻情病微笑,那个笑容带着喻思南熟悉的克制,“疼痛数据是最好的身份标识。没有人像你那样疼过。”
实验室的景象突然变化,他们现在站在一片冰原上,极光在夜空中舞动。喻情病的形象也变了——更接近现在的样子,但胸口纹身的光芒暗淡许多。
“时间不多。”喻情病指向远处的一座冰山,“初始样本就在那里,研究所最初发现它的地方。”
“为什么带我看这个?”
“因为只有你能摧毁它。”喻情病的身影开始闪烁,“我的身体已经与编织者网络融合太多,但你——你产生了抗体,你的疼痛信号能干扰它们的频率。”
冰原景象突然扭曲,变成研究所的地下三层。主培养舱完好无损,里面的银色物质剧烈翻腾。
“它们正在重建核心!”喻情病的声音变得急促,“一旦完成,会尝试控制所有接触过晶体病毒的人——包括研究所里那些实验体!”
“我该怎么做?”
喻情病的身影突然靠近,抓住喻思南的肩膀。“用你的血。”他的眼睛闪烁着银蓝色的光芒,“你的血清中含有抗体,能破坏编织者的神经网络。”
景象再次变化,他们回到银色空间。喻情病的身影已经半透明,结晶化程度比上次更严重。
“还有一件事。”他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周倦未...不是人类。他是编织者的早期成功实验体...但他产生了独立意识...帮助我们...”
喻思南想起周倦未对研究所的熟悉程度,以及他那些不合常理的权限。“他知道吗?”
“知道一部分...”喻情病的身影开始消散,“现在回去吧...记住...初始样本...”
连接突然中断。喻思南在剧烈的头痛中回到现实,发现周倦未正焦急地看着计时器。
“九分五十八秒!你差点就——”
“准备撤离。”喻思南扯下电极,“我知道怎么摧毁编织者了。”
周倦未的表情凝固了。“他说了什么?”
喻思南直视对方的眼睛。“他说要相信你。”
一丝难以察觉的放松掠过周倦未的面容。“我去安排交通工具。但喻情病怎么办?他现在根本无法移动。”
喻思南看向监测仪,脑电波依然活跃。“带上他。我们三个一起走。”
“去哪里?”
“西伯利亚冰原。”喻思南轻触哥哥结晶化的脸颊,“寻找一切的起点。”
风停了。
喻思南站在冰原上,脚下是冻结的湖面,远处是初升的太阳。他的手里握着那把刻有蛇衔尾纹章的手术刀,刀尖上残留着一丝银蓝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星光。
身后,研究所的废墟在晨光中沉默,像是被时间遗忘的墓碑。
喻情病已经不在了。
或者说,他已经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在风里,在雪中,在喻思南每一次呼吸时胸腔里细微的刺痛里。
喻思南松开手,让手术刀落入冰湖的裂缝中。它下沉得很慢,折射着晨光,像是一颗坠落的星星。
然后,他转身,走向远方。
风吹过他的衣角,像是谁的指尖轻轻拂过,又很快松开。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雪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