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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域幡动 ...

  •   “明知宝物得来难,在手何曾作宝看。

      直至一朝遗失后,每思奇痛彻心肝。”*

      郁长贺念着书,一边伸手将怀中的少年揽得更紧了些——怀中人忒不老实,在他身上翻来滚去,眼看着就要出溜下去。

      呼兰溪懒洋洋地背靠在他胸膛上,虽然正是雪域冬季,但二人所在房内燃着上好的银丝炭,他又被郁长贺抱着,背靠这么一个大火炉,他浑身上下都燥得难受,连长袖短衣都浸了些汗,于是他拿发顶去拱郁长贺下巴:

      “放我下去,热死了。”

      郁长贺无奈,只得放下那本诗集:“一开始不是你让我给你念汉文译过来的仓央嘉措?现在才听了个开头的人又是谁?”

      呼兰溪倒是很有主意,趁他放松,像条蛇样利落地滑溜出怀抱:

      “汉人皆道仓央活佛多情浪子,情诗写得熨帖动人,我还不是想听你给我念。谁知第一首竟是这劳甚子丢掉宝物、又忏悔痛心的难过句子。”

      末了人还要理直气壮地补充一句:“太不吉利。”

      郁长贺翻了翻下一页,目光在“曾虑多情损梵行”*上一扫而过,心道这首虽是情诗,但看起来愈发不吉利,于是跟呼兰溪约定好明日由自己精心选出几首诗再念给他听。

      天色将晚,郁长贺欲邀呼兰溪留宿,不料人早有了主意,今日是定要回去整理茶马生意的账本的。郁长贺这才想起来今日月末,正是呼兰溪家生意结账之时,离不得人,他揉了揉鬓角,最近京城那边的事多得不正常,大概忙昏了头,居然连这个都能忘。

      这几日天气好得妖异,只是外面前些时候下的雪还未化完,郁长贺此刻住的又不过一处民居,自是没什么王府门前时时有人扫雪的待遇,故推门望去,青石街道仍趴着皑皑残雪,黑白相间,倒像是天地下了一盘棋。

      他送呼兰溪到门口,看少年穿着由自己亲手披上的羊皮袍,动作利落地跨上白马,黑色藏靴一蹬马镫,朝他潇洒地一挥手便拍马向外踱去。

      马蹄声哒哒作响,郁长贺的心也在此刻莫名咚咚跳得厉害,耳中轰鸣阵阵,一时分辨不出这两种声音哪个是哪个。

      呼兰溪背后虚虚扎着的黑亮辫子欢快地甩来甩去,似乎是在朝郁长贺告别,末端红绳飞舞,迷乱了人的双眼,郁长贺的思绪也就伴着离人一点点模糊的背影,回到他们初见的时候。

      二、雪域幡动

      元容九年,帝长子自请戍藏,封辽王,开王府于雪域。

      人皆道辽王此举乃是向太子示好,表明自己置身事外,不欲夺嫡的心思。于是朝中那一拨原本看好辽王的大臣纷纷倒戈向其他皇子,另投明主,太子一党倒是借此大出风头。

      郁长贺看着京中密报,提笔批下指示,只是按兵不动,起码三到五年内,他无需在京中露面,他的人自然没必要出这个风头。

      静水流深。

      辽王府已然建成,为一不受宠的皇子匆忙而就的府邸自然称不上多豪华,但胜在设计者别出心裁,将川藏风格融入汉家梁栋,可供郁长贺闲暇踱步之时细细观赏。

      只是一定要争吗?

      郁长贺脑中各种思绪搅成一团,索性撇下案牍去了后花园观雪。路上的雪早有人扫尽,只在园内假山、枝头上留了些,想来是底下人为了主子赏景刻意为之。

      郁长贺解下大氅挂在小臂,借着冬日晴阳默默观赏乱石卧雪,枝生白花的美景。

      若是就此当个闲散王爷,每日吟诗歌酒,风花雪月,又有何不可呢?

      京中局势变幻却又在此刻浮上心头,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分析起各派的动向目的、利益纠葛、可利用之处……

      他自嘲般笑,自皇家继承来的血脉里天然流淌着机关算计,争权夺利,想要逃,那岂不是要剖出心肝,再将血液流干,骨头寸寸敲碎榨出血髓。

      在争抢中杀死别人总比不争不抢让自己死掉的要好。更何况若是自己倒下,身后这一帮追随者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思索间不自觉已走入园中亭阁,一抬眼对上亭柱上雕着的佛像,与中原佛雕大相迥异,郁长贺盯着那雕刻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自从来后还未好好游览过雪域的佛寺,今日尚且无要紧事,不如就去庙中一拜,兴许能解惑,纵然不能,也当散心。

      郁长贺并未大张旗鼓,只稍带心腹一人,瞒着身份在城外佛寺中转了一圈,看看与中原迥异的风土人情,将京中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抛诸脑后,也算是尽兴。

      因要与掌院的喇嘛喝茶论佛,郁长贺吩咐心腹在偏殿等候,他结束后却没即刻去令人牵马回返,而是打算趁着难得的清静时光在周围转一转。

      彼时也是同今日差不多的天气,乱雪方霁,冬日晴好。

      而今已是元容十二年冬,郁长贺此刻用耳朵尽力捕捉几近于无的马蹄声,再次放任思绪沉入记忆深海。

      那日,郁长贺推开朱漆点金的寺门,喧嚣人世如画卷般徐徐展露,他踏上皑皑白雪,仰头见烈阳底下线穿着的经幡条条迎风乱舞,忽听马蹄夹杂着几声长嘶,他扭头望去,不料在烈烈寒风中撞入一轮骄阳。

      经幡飘飘,寒光艳艳,少年身穿大袖右襟毛呢夹袍,对着郁长贺的侧脸上笑意淡然,骨角清俊的手轻抚马头鬃毛,整个人浸在一泓蜜光中,美好得恍若仓央嘉措诗中的玛吉阿米。

      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

      原本萦绕在心头的机关算计,权谋杀伐都在此刻烟消云散,郁长贺眼底心尖,都只剩下面前人青春洋溢的容颜。

      少年拴好了马,抬头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细白皮肉的男人正瞧着自己出神,看那人傻愣愣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便拔步朝他走去。

      郁长贺只觉少年的容貌一点点清晰,等人到了眼前,他才陡然一惊,自己竟然毫无防备地让人接近至此。还不等他那颗从记事起便浸泡在尔虞我诈的毒水之中的心跳出些什么有关刺杀等阴谋的旋律,便听见自己的声音先于理智开口:

      “贡卡姆桑……”这句话翻译过来便是“你好”,郁长贺本想再说一句“你的马很漂亮”来打开局面,但他拙劣的藏语完全不足以支持他说出这句话,支支吾吾了好久,才拼出几个破碎的词句。

      一句话说完,堂堂辽王居然如毛头小子般红了脸,郁长贺视线飘忽无定,目光在周围雪地和少年的俊脸上来回滑动,最后实在没办法,取了个折中,黏在人左耳的绿松石耳坠上。

      那坠子闪闪烁烁地映着阳光,晃晃荡荡的,倒是跟郁长贺此刻的心境有些相似。

      其实也正常,二十出头岁的年纪本就是个半大少年,只因为在恶劣环境中求个活路,郁长贺才被硬逼成老成持重的大人模样。

      呼兰溪瞧了他好一会儿,他听得出这人不擅藏话,连那句问候也说得荒腔走板的,但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面前这人脸红的模样好看又好玩得紧,于是才耐着心思听他磕磕绊绊地说完一大堆根本难以分辨的字句。

      然后,有些恶劣的,带着点戏弄加好奇的心情,呼兰溪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是汉人吧,我会说汉话。”

      原来少年会说汉话,郁长贺有些懊恼自己刚才干的蠢事,完全没往人其实是故意想看他出糗这方面想。

      一番攀谈下来,郁长贺得知这藏族少年以汉名行世,名叫呼兰溪,比自己小两岁,家中做茶马生意,这次是来为寺中送茶叶。

      当呼兰溪问及自己的身份,郁长贺说了真名,但只言是从内地来投奔亲戚的汉人,因为喜欢藏域清净虔诚的氛围,所以打算在这停留些时日准备春闱。

      二人越聊越投机,眼看着暮色将浓,郁长贺瞥见不远处找将出来的心腹,知道此番出来得匆忙,府中之事尚未安顿下来,若是自己再不回去就不大像话了。

      于是止住话头,又跟呼兰溪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这才跨马离去。

      至于回府后日日心中念着再见之事,暂且不表。

      郁长贺忽然感觉一点点凉丝丝的东西贴上面颊,这才从记忆中抽出神来,定睛一看,天已黑沉,自己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几刻钟,借着房前屋檐下挂着的灯笼透出昏黄幽光,他看见天空中又飘起片片雪花。

      回忆太多要伤神的。

      郁长贺平日从不这样,他对呼兰溪爱到了骨子里,但也不曾因着些小离小别就感伤不已,竟要从回忆中寻求安慰。

      但连他都可以把心全然放在一人身上,今天的反常似乎也称不得奇怪了?

      思及此处,郁长贺叹了口气,拔腿往屋内走去,自从捏造了个赶考学子的身份后自己就在雪域城内另买了一套民居。

      一半是为了呼兰溪,另一半实则自己也早有这个打算。

      王府毕竟太招眼,狡兔三窟,也不失为权宜之计。

      回到刚才同呼兰溪待过的卧房,郁长贺按动机关打开藏在书柜后头的密室。这三年里呼兰溪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留宿在这间房内,却始终不知道就在床几步之遥的书架背后竟有如此玄机。

      郁长贺正打算进去处理公务,刚走了几步却又退出来,拿起倒扣在桌案上的诗集,唇边不自觉带了抹笑——差点忘了还得将诗筛选出来,明日要念给呼兰溪听的。

      *

      卯时三刻,郁长贺才从公文堆里抬起头来,烛火跃动,携着他的影子到一旁的屏风上,郁长贺怔怔地盯了那屏风上绣着的万里江山图好一会儿,连带着自己那片暗影也一动不动,覆在金线银丝绞织成的山河轮廓上。

      今日的消息不算庞杂,甚至都不能称得上多费脑子,数十份公文本不至于令他枯坐到这个时辰。

      但这数十份公文以及他在京中部下暗线的密文,都在说一个事实——太子逼宫,京城哗变。他此刻必须拿个主意,是选择即刻回京用这三年苦心经营的势力赌一场,还是远远观望置身事外无缘帝座?

      男人高大的身影僵硬如石雕,终于,那雕塑一点点舒展开,由于坐得太久,郁长贺站起来时都恍惚听见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只是由一层软和血肉包裹着,才不至于即刻散架。

      他左手捏着那本诗集的书脊,指骨关节紧得发白。

      “整饬队伍,备马。”

      牙齿楞楞地上下打架,郁长贺攥住桌角,拼尽全力才挤出一句:

      “回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雪域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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