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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贺允城视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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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8号。
晚上,下了今年第一场初雪。
原本定了今天的婚期,苏芷柔却不愿了。前段时间突然和我说,她爸妈找人给她算了算,今天的日子和她的八字相冲,要是在今天结了这婚,以后便会背上数不清的灾运。
我不以为然,现在年轻人谁还信这个。
奈何她父母封建迷信惯了,最终还是没说动。
婚期,便也临时推到了这个月下旬。
但其实,我心底其实没惊起什么波澜。甚至,还隐隐松了一口气。
却也没能畅快到底。
说是如释重负,也不见得有多自在。
日子一天天过了,我的内心反倒还变得愈发郁躁。那些试图被我强行封闭遗忘的情绪,与日俱增。不是别的什么,就是带着忐忑的逃避,以及自欺欺人的问心有愧。
前者,是对苏芷柔。
自从同居以来,我和她一直都是分房睡。记不清了,我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她邀请我和她同房睡了。
今晚,我依然拒绝了她。
不过,这次她没再像往常那样笑着掩饰失落,只几秒的沉默。
“贺允城,你装这副样子给谁看呢?!”苏芷柔对我发了火,眼里蓄上了泪。
我忽然一愣。
是啊,都走到了现在这一步,我又忽然做这副死样子干什么呢?
那晚的雷池是我越的,错是我犯的,路也是我自己选的。
她,没做错什么的。
只要,只要像之前那样温柔一点就好了。明明马上就可以结婚了,结婚了就是真正“新”的开始了啊。
我这样告诉自己,便想帮她擦掉落下的眼泪,可垂在腿际的手怎么也抬不起来。
“……”
这次,我好像装不下去了。
太难了,也太煎熬了。
“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改了日子吗?我才不想和那个晦气的人扯上干系!”她猛地推开了我。
“你——”像是碰上了某个开关,我心里的恼怒骤然攀上顶峰。
“砰——”
不等我说完,苏芷柔对我的忍耐也到达了极限,转身跑进了卧室,摔上了门。
剧烈的震响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知道的,正式结婚前,这个矛盾迟早会爆发,可我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平日里岁月静好的假象,终究还是被剥下了伪装。
烟盒里只剩下最后一根烟,我点燃了它,去了阳台。
夜里的雪越发大了起来,才一会儿整个世界就覆了一层白。
我靠在栏杆上,俯瞰这座华灯迷离实则寥落至极的城市,猛吸了一口烟,连带着刺骨的雪风也抽进了肺管子里,冻得我浑身发冷,心里也漫上了一股苦涩。
该面对了。
若说那份逃避的歉疚是对于苏芷柔,那么余生的问心有愧便关于时……
知远了。
整整八年。
今天的日子,我不会忘,也忘不了。
12月8号,是他的生日。
我说过的,从在一起后的每年生日,我都会陪他过。
但终究,还是被我永远停在了第八年。
错全在我,知远从来都没有对不起我。
那晚我和他吵完架,气性无处发泄,便约了朋友去酒吧买醉。
最后同事一通电话打给了苏芷柔,有心促成我俩之间的关系。毫无疑问,是她把我送回了房,醉意上头的我,什么也辨不得,只当来人是知远,便随她去了。
第二天,我醒来枕边便躺着赤身衤果体的她。
她哭着和我说没关系,我是一时冲动,她不怪我。
我当时的脑子一片空白,一颗心也如坠冰窖,这种荒谬至极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那时的她还在一遍遍地说让我不必自责。
可这样的事,又怎么过得去呢。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更没办法再去见知远了。
哪怕这次情非所愿,却也是我对感情生了不忠。
我知道的,知远这辈子最恨这一点,而我也没法再与他相配。
他也不会原谅我的。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四天,最后彻底认清了我自己——
是的,我是个卑劣至极的懦夫,自私又自利。
与其最后由他开口,还不如我先来说。
知远他,值得更好的人。
哪怕,最初明明是我要的开始。
现在的我,却只想逃。
我麻痹自己总会放下的,而且知远那么好,离了我也会过得更好。
可我没想过,分手那天知远的竭斯底里,那一声声挽留,时隔今日都像刀子扎在我的心上,我差点就要回了头。
可是,我不能。
与其到时候更为狼狈的结尾,不如就此冠冕堂皇地留一份体面。
自私地,给我自己留一份摇摇欲坠极其可笑的体面。
只是,苦了知远。
原来,我年少时所谓的爱,也不过如此。
我这样的人,不可原谅,也该是不得好死的。
后来,苏芷柔和我说,她怀孕了。
天意弄人,一次意外,孩子没保住,还动了手术,甚至可能终生不孕。
这是她后来才告诉我的,她说本来不打算让我知道,怕我有心理负担,结果还是没瞒住,自己说着还带上了歉意。
多么善解人意啊。
双方父母也在那时知道了这件事,她的这份不合时宜的通情达理,实则逼着我给出一份交代。
我没的选了,那就,结婚吧。
反正不管怎样,最后和我牵手的那个人,都不会是知远了。
对象是谁,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再者,我也确实欠了苏芷柔这一辈子。
装一装罢了,我会的。再不济,不就是把自己割裂成一个疯子?简单的。
没成想,我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不过才近一年,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临近婚期,我又灭绝人性地去给他送了“请柬”。
一是想自私地看看知远有没有彻底放下我,其次我还是想见他最后一面。
可在见到他的那一眼,我所有的心理防线几近瓦解。
什么“腻了”“怕被人指指点点”“分手”……全都是屁话,去她妈的!
我只知道。
知远,他过得并不好。
瘦了,憔悴了,眼里,似乎也没我了。
那一刻,我也不想去管什么人伦忠贞了,只想把请柬塞到他手里,然后把他拥进怀里,告诉他是我错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可我的话还没来得及说,那扇门就已经狠狠合上了。
知远在无声地和我说,“你走,别让我再看到你。”
此后是无尽的沉默。
是啊,我现在只是个喜新厌旧又势利的渣滓。
知远怎么能不厌恶我。
回不去了。
这扇门,彻底隔绝了我与他的一生。
那份请柬上落下点点斑驳,仍旧红得扎眼,里面是我亲自写下的两个名字——
时知远
贺允城
多可笑啊。
我想让他亲眼看看的,我也想赌一把的。可是昭然若揭的现实告诉我,别再痴心妄想,世上哪有什么后悔药。
一朝冲动,换来抱憾终生。想说的话,终归也没能说出口。
如今这样做,也就没了什么意义。
我和他之间,彻底回不去了。
剩下的路,只能将错就错,一错再错。
燃了大半的烟头在我的手上烫了道痕迹,我没去管它,转而抬手扯下了脖子上圈带着的指环。
不知道知远还有没有留着,我更希望他早就扔了。不过,我想我这辈子都会把它带在身边。
哪怕,留个念想。
微黯的夜光下,它显着素白的光泽,环内的凹凸微微硌着我的指腹,道道痕迹,刻下的是知远的名字。
我也时常也觉得讽刺荒唐,分明已经回不了头,想的那个人也看不到,还在作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干什么?
折磨自己,还不放过别人。
说实话,我也想不明白,或许,八年的时光真的太长了。
长到,回忆渐成了执念,执念也圈作了孤岛。
我想,永远也不可能走出来了。
雪还在下,势头越发大了。就着濛然的飞雪,我愣愣地将它戴到了无名指上,借着天光,像个疯子一样执拗地瞧着。
这一看,便看了许久,看得眼眶也泛上了热意。
不是说今天结婚么?
知远,我把戒指重新戴回了手上,至少这辈子,这辈子我就还是你的人。
你认不认,都没关系。
“知远,生日快乐。”
下辈子,千万别再遇见我这样差劲的人了。
我想苦笑着摇头,嘴角却如何也动不了,脸上的湿意也顾不着,心头蓦然涌上一阵钝闷,若不是撑着栏杆,整个人几乎要站不稳。
怎……怎么回事?
心中不详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几乎下意识,我就要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冒昧。
打电话给知远做什么?问人家怎么不过来喝一杯喜酒?
未免太过恶心。
最终,手机还是被我扔进了沙发里,我也没有再去敲苏芷柔那扇反锁的门,独自在客厅坐到了天明。
—
那晚之后,苏芷柔开始和我冷战,在公司里也不再有任何交集。
甚至,还在第五天的时候交了辞职信。
回家后,她便开始收拾行李。
整个过程,死一般的沉默。
说到底,确实是我欠她的,有些事……
“贺允城,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还没能等我开口,她忽然拉着行李箱起了身,停在了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这是她从来没说,我也从未想过的问题。分明,我们之间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绑在了一起。
“别人不说,你从来就不会去想。”苏芷柔忽然笑了,眼底却再无爱意,“说到底,你只爱你自己。”
我一时无言,无法反驳。
她看着我沉默的样子,不再笑了,转而朝我走了过来,“说起来,蛮俗套的。但偏偏,我就是这样一个认真偏执的人。”
“高一那年,我刚转学到嘉临,那时候沉默寡言,唯唯诺诺,总是被人欺负。一次放学,被班上几个混子堵在了椽巷,当时懦弱惯了,也没想过反抗,结果你猜怎么着?”
苏芷柔停在了我的面前,瞳仁里原本有我的样子,却渐渐模糊在她淡淡的笑意里。
“还没等他们动手,一个没吃完的冰淇淋就扔到了为首的那个人脸上。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件白色校服就罩到了我头上,我一时都忘了揭开。”
她终于又笑了,却是发至真心的欣悦,“那个人从墙头上跳了下来,朝对面的人说了句‘欺负女生算什么本事,以后这个人我罩了’之后就是一顿鬼哭狼嗷,那几个混子连他一个都打不过,全跑了。”
听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记忆中有根不甚明晰的弦隐隐颤动。
“那件校服带着世上最好闻的薄荷香,那个下午的黄昏比我哪一次看过的都要惊艳,那年盛夏,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我心底下意识一沉。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英俊正气的少年逆着余晖,掀开了校服,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得粲然,‘以后你可是我的人了,要勇敢点,可不能再被人欺负,被别人占了便宜去。’”
“他说,我是他的人了呢。”
“砰——”
我不知不觉地后退,撞落了摆着的盆栽,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苏芷柔却没管,怔然望向了窗外,自顾自说着,“后来我听了他的话,学会了反抗,也变得越来越好,同样看着他一步步变得更加优秀。”
“我无数次看着领奖台上闪闪发光的他,却都没办法把感情宣之于口,他太优秀了,我配不上他。”
“他是比我高两届的学长,直到他毕业,我甚至都没能加上他的联系方式。”
说到这里,她忽然苦笑了声,“最后留下的,也只有一张偷偷拍下来的照片。”
“那么,你知道那个少年是谁吗?”
她蓦然将视线投向了我,试图在找回当年的影子。
我一时哑然。
年少轻狂,随口一说的玩笑,却不想有人默默记了这么些年头。
“但我不认这个命,拼了命地努力,最后考进了他那所大学。结果发现,他找了个男朋友。”
“我不信他是认真的,我也不甘心,凭什么啊?”说到这里,连质问也带上了怨意。
“我在等,等他玩腻了,等他回头。”
“毕业后,我费尽心思和进了同一所公司,陪着他,等着他。”
“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他,可他怎么就是看不到呢?”苏芷柔忽然拽住了我的衣领,眼眶已然泛红。
“整整六年,我又有多少个六年再等下去呢?我再不主动,这一辈子可能就这样错过了。”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半个字,原来这个因在年少时就结了,才得了如今荒唐的果。
“可我现在才发现,我就是瞎了眼。”
还没等我做出动作,苏芷柔忽然给我甩了一记耳光,“我之前见不得你和时知远在一起,忍了整整六年。最后我打算再赌这一次,如果你们还能走到一起,我便不再纠缠,结果没想到你压根经不起考验。都是我的错吗?不,是你这个废物亲手毁了的!”
什么……什么意思?
“实话告诉你吧,那晚你醉得不省人事,根本没碰过我,我也从来就没怀过孕。贺……”
“你说什么?!”我几乎丧失了理智,抬手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把人抵到了墙上。
苏芷柔不但不怕,甚至还笑了起来,“真正的爱情是两个人一起面对,哪里又会是逃避。我要是时知远,爱一个人爱到了骨子里,又怎么会轻易放手?”
“而你呢?你连一个解释都没有就一走了之,连给他争取挽留的余地都没留。贺允城,你太自以为是了,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个没用的懦夫!”
我手上的力度渐松,不再去看她那双红得彻底的眼。
是啊,苏芷柔说得没错,要是当初我能够再坚定一些,勇敢一些,也不会走到现在的地步……从一开始,我就欠知远一个堂堂正正的解释。
“和人提了分手,又不敢往前走,你踏马就是犯贱!”
“你才不是他!贺允城,你把当年那个少年还给我!”
苏芷柔越说越激动,最后声音都变得凄厉起来。
“告诉你吧,你的知远,已经死了,死在以为我俩结婚的那天……”
“不可能!你别咒他!”
像是被人在心上剜了一刀,我顿时慌了神,手上也没收住力,一时掐得她直咳嗽。
“贺允城,你今天……就算……就算把我掐死在这,时知远也回不来了!”
“闭嘴!”
我推开了她,冲了出去。
这一刻,我只想见到知远,哪怕他要我去死。
——
一路跌跌撞撞,我又狼狈地跌到了雪地里,抬眼已是知远的楼下。
明明近在咫尺,我却突然不敢往前再走了。
苏芷柔就是疯了,知远他好好的,怎么可能……
不,绝对不可能的。
既然真相大白,我这就去把知远求回来。
我这样告诉自己,便忙不迭从雪地里爬了起来,抬手掸去头上的飞雪,忐忑地扯出一副笑貌。
知远,对不起。
这回我不会放手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只要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我都甘之若饴。
还未上楼,我突然想起,就这样过去,实在过于唐突。
便折回来时的花店,买了捧知远最爱的洋桔梗,又路过糖果铺,稍上了他喜欢的草莓味棒棒糖。
欠知远的解释,我想一一和他说,连带着这份晚来的悔疚,希望不会太迟。
我不奢求知远能立刻和我和好如初,我只希望他能给我重新一次追求他的机会。再不济,让我能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若真是厌恶我到了极点,此番过后我也不会强行纠缠,那就远远守着。
还未敲响他的房门,口袋里的手机先一步响了起来。
是住在这栋楼的王奶奶,之前和知远一起存过她的号码。
接通的那一刻,听筒里传来了她略显悲闷的声音。
“小贺啊,之前看到你和小时成双入对的,这一年没再看到过你,我猜你俩估计是闹矛盾了。但想了想,还是给你打了这通电话。”
“小贺,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小时他……”
我的胸口猛然一紧。
“我现在就在他家门口,您说他怎么了?”
一阵沉默后,对方带上了些许哽咽。
“小时他走了,就前几天的事……”
“咚——”
她还说了什么我听不到了,手机在那一刻兀然滑落到地上,连带着一阵强烈的耳鸣和眩晕感冲击着我的神经。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要咒着知远去死?!
不,这不可能!
我疯了般拍打起知远的房门,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
可无人回应。
我开始抱着侥幸心理试了试指纹锁,没成想,只一瞬门就打开了。
哪怕时至今日,知远都没换过密码。
我顾不上其他的,冲了进去。
客厅,厨房,洗手间……
都没有。
我慌不择路地奔向了卧室,依旧是,空空如也。
对,可能他临时有事出去了。
我想打电话给他,才发现手机落在了门外,转身准备出去的时候,床头柜上的东西猛然刺痛了我的眼。
堆了一堆,分明是早已吃空了药瓶。
我颤抖着拿起来看,几乎全是治胃病的,甚至,还有抗抑郁的……
为……为什么,之前胃病不是没犯过了吗?还有抑郁症又是怎么回事?
我红了眼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空了的药瓶也从我哆嗦的手上滚到了地上。
我突然想起知远的日记本。
知远那么要强的性子,是绝对不会说的。
明明答应不会看的,可现在我还是把它从抽屉里找了出来。
知远,实在抱歉。
厚厚的一本,从大学到社会,八年时光。
每一页,越往后,却是变得愈发沉重起来——
“2020年12月8号,小雪。刚推开教室门,一桶冷水便迎头浇下。昨晚批改作业,本子里夹带的刀片将我的手划出了口子,现在开始隐隐作痛了。我看着班上那几个始作俑者,随手往脸上一抹,忍着刺骨的寒意站上了讲台,身后的黑板上又是‘同性恋死绝’那几个字。我故作无事地擦干净黑板,余光瞥见校长的身影悠悠走过。原来,他也已然默许。”
“算了,犯不着和他们置气。现在允城正在工作上升期,我不能让他分心,忍忍就好了,等他稳定了,我就辞职换工作。”
“今晚,允城说工作太忙回不来,给我订了蛋糕和礼物,说实话有点小失落。算啦,等之后再叫他给我补回来。”
“唉,之前毕业说好的每年都去看一次鸢海的,今年估计又去不了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胃又开始疼了,得找药压压了。”
我再也无力站起,颓然跌坐在地。
日记本上的这些事,有些我不知道,有些我却一时忙得没记起。
对啊,明明说好了每年生日都带去看一次鸢海的,我却次次都食言了。
我忍着心间的揪痛,强迫自己往后看。
“2021年5月20号,雨。和我关系最好的那个同事今天也彻底和我断了干系,所谓理由,不过还是那个‘恐同'。这下好了,办公室独我一人,整个学校除了工作上的领导,个个都把我当瘟神啦。不过还好,还有学校里的小猫愿意亲近我,喂了它几次,它就记着你一辈子。”
“今天,我妈又叫我往家里打钱了,好像现在除了那个冰冷冷的银行卡号,她私下办的这个电话号码就是我和那个家唯一的牵连了。”
“可分明,我也没做错什么啊,怎么就走到了现在的地步……”
“算了,一堆破事再忍忍就过去了。”
“也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去鸢海看看,允城,今年你可别再食言了。”
“最近胃疼得越来越频繁了,看来得找时间去医院看看了。”
指甲狠狠陷入了掌心,地板上晕开道道鲜红,我已然不觉得有多痛。
原来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知远早已默默负重前行抗下这么多。
只是他从来都不说,因为他爱我,胜过了爱自己。
日记再往后,就到了那天晚上——
“2021年12月8号,雪。今天我口不择言把允城气走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越来越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了,除了哭就知道哭,我就是个没用的废物……”
“我等到了凌晨,允城还是没有回来,桌上的蛋糕拆了一半,我用手抓起来就往嘴里塞,脸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湿透,胃又开始揪疼起来,我冲到洗手间几乎吐到晕厥,心里也好疼。”
“允城,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你说过的,只要到了鸢海,所有痛苦都会不复存在,我们再去看一次,好不好?”
“啪——”
我抬手狠狠给自己连扇了好几个耳光,嘴角扇出血也不打算停下。
我之前到底做了什么啊!在知远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都干了什么?!简直不是个东西!
“小贺,你在干什么?!”
王奶奶不知何时闯了进来,制止住了我。
“我对不起知远,我不是人……”
眼泪砸在纸页上,把字迹晕开成墨。
上面是知远写的最后一页——
“2022年10月6号,阴。他来给我送请柬了,不过分地说,那个时候我是想和他同归于尽的。但是啊,他是我唯一一个如此深爱的人,我又怎么舍得呢?最后只能躲在房间里哭。除了哭就知道哭,我真是没用,而且犯贱,就是放不下他。”
“鸢海,应该再也去不了了吧……”这句话只能隐隐约约看出痕迹,是知远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最终还是用笔落上了无解。
取而代之的是最后一句。
“我总觉得,他该给我一个好好的解释。”
——
往后什么也没有了,只在最后纸页夹层中抖落几张车票——
目的地:鸢海
时间:12月8号
每一年生日,知远都在等,等我赴那场年少的约。
我的心上陡然涌现阵阵钝痛,眼前也蓦然发黑,几度连呼吸如何也忘了,只睁着眼无声落泪。
王奶奶的声音也变得极度飘渺,我已然快听不到。
整个人蜷着身子死死捂着那本日记,泪如雨下。
原来真正的痛彻心扉是不需要歇斯底里的,仅是这份痛楚就足以将人凌迟欲死。
痛到骨子里,哪里还有力气再去撕心裂肺。
我现在只是后悔,后悔死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
现实残酷,知远他承受的压力,怎么可能比我少?只是他不说,我也忘了去想。
可是这一切,只要我稍微用心,明明都不难觉察,我总借由忙碌,把摆在眼前的事实麻痹搁置。
对的,苏芷柔说的没错,从头到尾,我爱的只有我自己。
真混蛋啊。
我不知道自己以这样一个姿态保持了多久,直至王奶奶不放心,打算去叫老伴过来,我才木然地扯着嘶哑难听的声色开了口。
“知远他恨我吗?”
话说出口我才觉得有多可笑。怎么不恨呢?怎么能不恨呢。
王奶奶忽然叹了口气,“小贺啊,人都没了还谈什么恨不恨的?”
是了,哪怕到了这个地步,我竟然还在执着这个回答。
“不过我想,小时他是在乎你的。之前昏迷的时候,嘴里念叨的,可都是你的名字……”
这句话无疑是给我判了死刑,辜负至此,我连悔恨的资格都没有了。
下一瞬,一方木盒便被递到了我手上,连同,那个知远最后一刻都戴在手上的戒指,一起交了过来。
明明很轻,我却几乎要抬不起手。
我极度恐惧下个事实。
王奶奶开始唏嘘不平,“小时家里人,真不是东西!他走后第三天,家里的电话才接通,他母亲不情不愿赶过来,被迫到场签个字,就急着把人送去火化了……”
“得亏我当时跟了过去,不然她得直接把小时的骨灰扬垃圾桶了。”
王奶奶说着开始哽咽,我心痛得早已无言。
“小时卡里能转的钱几乎全都转了回去,甚至给自己买块墓地的钱都没留,他们最后连一个骨灰盒都不愿意给小时买……”
我颓然闭上了眼,强压下喉间上窜的铁锈味。
伶仃孑然地来,一无所有地走。
可明明,知远什么都没做错,他所求的不多,从未彻底得到,为什么到头来还要这样对待他?
老天爷,你要不要睁眼看看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我想张口怒骂一场,喉间的猩甜却先行一步,一股温热的殷红从我的口中漫咳出来。
王奶奶慌了神,我望着指缝间的鲜红,愣了一瞬,无惧无悲,只安抚着老人家先回去。
也是在此刻,我才恍然意识到知远得有个落脚处。
天底下,总得要有个能容得下他的地方。
——
第二日,雪下得越发大了。
东郊这片地界,清净得很。
我曾和知远偶然路过,他那时候同我说,要是有一天他不在了,就想着落在这里。
我当时还让他不要说那种晦气的话。
那时他仍是笑着,眼底的认真却是骗不了人的,他说,“这里很安静,而且长了很多我最爱的洋桔梗,我很喜欢。”
“有种亲近感……”
当时的我不知道知远是如何笑着把这番话说出来的,明明是段那么痛彻心扉的记忆。
我也是后来才知晓,当年他爸在外务工,就是在这个地方把他捡了回去。
兜兜转转无数年,最终还是没能得到一个真正的家,落叶归根所求也不过最初的虚无。
陵园很空,只我一人跪在知远的墓前,痴痴地望着碑上那张黑白照。
雪在上面积了一层又一层,我一遍又一遍地将它扫落。
再也不会有了。
那个会哭,会笑,会偷偷往我衣服里塞糖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今孤孤单单进了那一个盒子,最后永远留在了这方墓里。
可是,他连三十岁都没有。
雪落寂然无声,我的胸腔却宛若雷捣。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人是知远?!他哪里该这样死去?!
所有所谓的平静,在此刻溃不成军。
我疯了般地念叨起来。
“知远……”
“知远,你回来好不好!”
“知远,我把命给你,你回来好不好?求求你回来!”
我把头重重地在知远的墓前磕了下去,只希望他能听到我的祈愿。
“知远,求求你回来……”
我一遍遍求着,头一个接一个磕着,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上天终究没能显灵一回,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只看得到一片鲜红。
却已经分不清那是我的眼,还是雪地上晕开的血。
——
他们都说我疯了。
连家人也不信我,把我送进了医院。
这一关,就是整整一年。
我才没疯,疯的是他们。
这一年里,就只有知远愿意陪着我,每天和我讲我俩的过去。
明明知远就实实在在地坐在我眼前啊,是他们自己看不到,还说我对着空气笑着自言自语。
精神不正常的是他们才对。
幸好,我还是顺利出院了。
不过,可让我憋了好久。
知远说,我要是再和他说话,永远也出不去了,所以我只能死死忍着,把知远无视掉,努力做回他们口中的“正常人”。
好险,差点就露出破绽了。
说到底,还是我家知远聪明。
今天是12月8号,知远的生日。
毕业前说了的,我每年都会带他去看一次鸢海,我不会食言的。
看,知远他现在还在和我提这事儿呢。
他手里捧着我刚给他买的洋桔梗,笑弯了眼,嘴里还叼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
我忍不住凑过去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他红了脸要我好好开车。
他这副害羞的样子,我越看越是喜欢。
我没和家里人说我和知远的事,打算过年给他们个惊喜。
知远这么好的人,他们会喜欢的。
早上驱车,到了鸢海已是傍晚。
明明一路飞雪,到了这里,却是颇存春色。
还是同之前毕业来的时候那样,海岸边大片大片的白色鸢尾,拥着扎在一块儿,远远看去,和簇簇洋桔梗别无二致。
我忙采下一朵想拿给知远看,转过头的那一刹那,嘴角的笑意陡然僵在脸上。
我的身后,空无一人……
手上牵着的人也不见其踪,就在我愣神的一刹那,一枚素圈戒指也从我的掌心滑落。
可,这个戒指我分明亲自带到了知远手上。
我慌忙蹲下身把它捡了起来,打算去找知远。
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突然头痛欲裂。
所有不堪的,不愿的,残忍的记忆叠拥而来……
……
我脱力地倒在了沙滩上,再爬起来,眼底已然没了半分希望。
一切,又回到了心如死灰的那个冬日。
整整一年了,原来我又逃避了整整一年。
果真是个没用的废物啊。
眼中湿意朦胧,目之所及,哪里还有什么春光如旧,不过成片枯槁,手中也仅一抔黄沙。
我挣扎站了起来,努力从脸上扯出一抹笑。
跌撞着往前走。
从头到尾,我就是个自私的人,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求了,什么都不要了。
再让我自私一回吧。
我把两个戒指都戴到了手上,眼泪也砸了上来,我笑着吻上了知远的那枚,“知远,我带你去看海。”
我知迟来的深情贱如草,所以我不奢求你的原谅。
只是这一次,我不会再回头。
——
满头白发的青年走向夜色下的天际,一步一步,义无反顾。
“知远,对不起。”
“下辈子,别再遇见我这样差劲的人了。”
最后一声悔疚也散在咸涩海风里,连同孤绝的身影,终彻底消失在隐隐海浪中。
再也看不到。
留在岸上的,只有一捧洋桔梗,两根棒棒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