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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镜与花 ...

  •   为什么法尼·瓦伦泰会是我的理想型总统?针对杰洛和乔尼提出的问题,我一时很难向他们解释清楚。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像身边所有人一样过着平静幸福的生活,生长在衣食无缺的家庭,有着慈爱的父母和友好的朋友,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是这么认为的,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浑然无觉地被一些人有意无意地孤立。

      告诉我这件事的是一个清国女孩,1882年,她因受《排华法案》影响的父母,找上了曾经在铁路公司相识的父亲,短暂地将她寄宿在我家。

      “该说你是成熟老练好呢?还是心胸开阔呢?倒不如说是个超级无敌大笨蛋。”她坐在台阶上,在栎树巨大的绿茵中,啃起华夫饼来,胖乎乎的脸颊鼓鼓囊囊像一只松鼠。几天相处下来,我发现她几乎没有不喜欢的食物。

      “小花,你娘做的饼子真好吃,比玉米面强多了。”

      她的英文发音有些别扭,时不时夹杂着她自己的母语单词。

      “chun、春兰,”我努力发音,试图叫对她的名字,“你真的认为我被孤立排挤了吗?”

      到底怎样才算排挤?明明迎面相遇却突然移开视线算不算?当出现在身边却若无其事地结束话题算不算?倘若只是如此,似乎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换个角度,不论是刻意无视还是避而不谈,确实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歧视吧。越想越搞不懂,好像只有我是个异类。

      她停下了继续拿饼的动作,抬头正眼看我却一言不发。她的眼睛和我不同,很特别,眼尾微微上挑,像初春栎树梢头蜷曲的新叶。

      我注意到她的脸颊和我一样,没有长那些白人需要遮掩的、被他们认为是我用魔法消除的雀斑。除此以外,她瞳孔的颜色也是偏棕的黑色,我们彼此有这么多的共同点,看见她就像在一面镜子看自己。

      她走下台阶,回头向周围仔细看看,弄清楚没有仆佣在注意这里后,便拉起我的手大胆地朝外面跑去,像只快活的小鸟般,要多快有多快。

      “我带你去看看那些,和我、也和你长得都一样的人吧!”

      虽然那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天,但我清晰地记得,在知更鸟蛋般蓝色的天空下,我们如同一双湍急水流上滑行的蜻蜓。

      我听见街上远处嗡嗡的嘈杂声,一开始我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有种洪大的浪潮快要把所有人淹没。

      所有人,不管是白种人、黑种人还是黄种人,不管是高贵的还是低贱的,不管是胖的、瘦的、美的、丑的,幼小的、年老的,全都是声浪中的一滴水,但是一旦集中起来便反过来又被水流的宏大所覆盖,直至发不出一点自己的声音。

      我们躲在人群后面的墙角,聚精会神地看着狂暴汹涌的“浪潮”陷入游行示威的迷醉之中。

      “小花,”我听见她在问,“现在你觉得清国的人和美国的人还是同样的存在吗?"

      我想了想,指了指从人群脚下缓缓流淌出来的红色,就算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也能感受到冰冷的寒意:“你看,流到地上就分不清谁是谁的血了。不管外表怎么不同,内在我们都是一样的血肉。”

      就像我们之所以没有被人群所发现,就是得益于我们身上的衣服、帽子和金色的假发,而一旦剥离这些人造的伪装,我们和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哪怕他们是一群野兽。

      “天哪!小花!”她惊讶地睁大眼睛,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后,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真没想到你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我收回之前说你是笨蛋的那些话,你更像是一面镜子欸。”

      一面镜子?一时间我感到莫名其妙。要知道,从来没有人这样评价我,可以是奇怪的、冷漠的、讨厌的,也可以是可爱的、温柔的、善良的,但从没有人说过我是一面镜子。

      “听起来很奇怪,是说我很硬邦邦的意思吗?”我问。

      “不是哦,镜子的意思是,你不在乎谁,也不在乎会发生什么,你只是如实地映照出蠢人的丑态和聪明人的荒诞……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唔,这是我爹教我的。”她圆睁着眼睛,努力回想那位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叔叔说过的话。

      看起来像是那个留着短发、戴着金丝眼睛的叔叔能讲出来的道理。

      “虽然做一面镜子挺好的,但是谁也不清楚隐藏在背后的伤痕、忽视自己的内心这可不行啊。”她语重心长地,学着她的父亲背过手补充道。

      “那你父亲,唔,我是说你的爹告诉过你,现在该怎么做吗?听说一旦《排华法案》正式发布的话,所有华人都会被赶出去。”我磕磕绊绊地发出“爹”这个词。

      她软乎乎的手拉着我慢慢往回走,寒意慢慢地消减:“也不是所有人都同意通过这项法案,听说就有个叫法尼·瓦伦泰的白人,就明确反对这个法案,还提出要保障铁路华工和黑人的权利,好像是个胖胖的家伙,‘宰相肚里能撑船’大概就是指这样的人吧,要是有机会我就选他做总统,反正我们清国人是没戏了。”

      尽管世界是冰冷残酷的,但仍有人在改变,像法尼·瓦伦泰这样的人就是证明。

      路过的行人将视线短暂地停留在我们身上,又在掠过我们灿烂的金色卷发和蕾丝裙摆后,迅速滑向别处。

      “爹也不告诉我他们在干嘛,我是不懂啦,我只知道人饿了就要吃饭,要是在美国活不下去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你们打算提前离开美国吗?”

      “也许吧,我离开家的时候就看见娘已经打包好行李了,不出意外的话下次就要走了,目的地好像叫檀香山吧。”

      说到离开,气氛有些沉闷,她空着的另一只手飞快地蹭过眼睛。

      再过一个弯儿,就到家门了,我回过头看着春兰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波奈特歪歪扭扭地套在她的脑袋上,深色的发丝从假发下翘起。

      “清国是什么样的?”我晃动着交叠的手掌。

      “清国啊……”提起这个,她恢复了精神,像一盏点亮的煤油灯,连带着整个人都鲜活起来,“我六岁就跟爹娘来到美国了,不过有一点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家有几颗桂花树……你知道桂花树吗?一种很香很香的植物,花是黄色的,米粒大小,美国没有,你没见过真是太可惜了……说到哪了,哦对,桂花树,秋天的时候满院子都是甜的,最大最香的那棵就在我睡的那间房子前面,奶妈老是爱抱着我坐在树下讲嫦娥奔月的故事,絮絮叨叨地没完,说月亮上有座广寒宫,住着偷吃仙药的嫦娥......”

      说到这里她突然笑出声来:“不瞒你说我那时真信了,天天缠着爹娘要梯子,要爬到月亮上去看看嫦娥到底长什么。现在才知道难的不是飞上月亮——那玩意儿做梦就能做到,难的是要跨过整整一片太平洋,才能回到那个种着桂花树的小院,而那些树早在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枯死了。”

      “说回清国吧,要我说它就是放大版的小院……啊,小花,到家了,你娘在等你。”

      她指着门口一脸焦急的母亲,脸上浮现出偷偷带我出去的心虚。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境中她和她的父母先是去了夏威夷的火奴鲁鲁,那个被清国人称为檀香山的地方,然后乘着一艘巨大的桂花树做成的船,在奇异的芬芳中抵达一座崭新的桂花园。

      但我没能想太多,耳边的嘈杂驱散了我的回忆,无论如何,我必须在明天的晚宴来临之前作出选择了。

      我看着眼前的乔尼和杰洛,深吸了一口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镜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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