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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像水一样流 ...

  •   雨点像自由的飞鸟,密集成行又稀疏散漫地自天而降。被风一吹就直扑在我脸上,和他的死亡带来的荒诞感一道。

      布拉克摩亚笔直而沉默地矗立。

      他濒死前嗫嚅的嘴唇,究竟想说什么?他是否已经认出了我?只凭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

      不,我确信他一定是认出我来,他是那种仅凭地板上的头发丝般的微小线索,就能揭开全部真相的侦探,拥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我呢?

      在侦探即将成功的最后,他死了。

      明明是我预料之中的走向,可是有的时候,就算是自己再讨厌的人死了,只看上一眼,没等到庆幸,就突然间不知怎么,出乎意外地感到怅然若失了。

      似乎我的心本来破了个洞,已经默默流淌很久的情绪,现突然一下子破大了。

      荒诞,太荒诞了,就像蜉蝣的生命。

      短短不到一天的生命,从早晨到黄昏。

      蜉蝣不能看见黑夜,更不能理解黑夜——那些人类要理解起来很简单的事物。

      可是人类也有不能理解之物——爱、死亡、生命、自己、他人。

      他们是瓦伦泰的手下,是为虎作伥的帮凶,同时他们也是流淌着热乎乎而粘稠鲜血的人类。

      布拉克摩亚看到了我的价值,间接让我活下来,林可无意之间也为我拖住了钻石世界的迪亚哥。在把我献祭给瓦伦泰的同时,他们也有自己的选择。

      作为一个人,我可能真的永远理解不了他们,正如我永远不能理解死亡。

      我很想弄清楚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无论是布拉克摩亚还是林可,法尼·瓦伦泰的给予他们的,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吗?

      找到我如何?找不到我又如何?

      得到圣人遗体如何?得不到圣人遗体又如何?

      说穿了,根本无足轻重,以生命为代价的任务对他们到底有何意义?难道对他们骄傲的心来说,中间抉择是没有的吗?要么死亡要么活着。

      他们或许还活着,我想我已经不太清醒了,脑子里毫无缘由涌出了这个想法,我只是欠他们一句感谢,仅此而已。既然他们还活着的话,就喊醒他们,劝说啊、愤怒啊、战斗啊,不管怎样都好,然后让他们重新选择自己的死亡与否,而不是突兀地死在我的面前。

      我盼望着来自雨水的攻击,好让布拉克摩亚重新说出他未尽的话,又或许我需要摩涅的替身改掉我现在的记忆。

      但杰洛站起来,结结实实地挡在了我的身前,我觉得自己成了一根干渴的枯树枝,绵绵细雨非但没有滋润我的神经,而是像爆裂的鲜血涌来,神经内翻涌,只觉得冷得要命。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暖起来。

      很快,马上的人来到近前,帽子下方,是熟悉的嗓音。

      『乔尼?杰洛?你们怎么在这儿?你背后这位是?』

      『她、他是……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曼登·提姆你怎么在这儿?』

      『别吵别吵,这位是我们的同伴,他伤的不轻,我才给他疗完伤,看到没,躺在那儿的老兄出手伤了他的声带,那老兄叫林可,是能称得上真正的男子汉的人,我打心底敬佩他,死前还念叨着‘真遗憾啊,夫人……’,坦然步入死亡。如果他没有那么强的男子汉自尊心,也许我们可以还和平坐下,安安静静喝一杯。』

      『喂喂喂,他可是差点杀了“我”啊,你还和他喝酒?』

      『乔尼,别较真嘛,我也是说说而已,他要是不攻击我们,肯定早回去窝在他夫人怀里了……咳咳,我是说,他早回去疗伤了,我没见过谁身上不同部位会插刀的,而且他的身手灵活,按理来说不应该躲不开,也许哪方的替身使者攻击了他,谁知道呢。话说回来,这个跑来的金发男……是你杀了这家伙?』

      『是,他是总统的下属,杀他完全是紧急避险,对了,你们见到赫特潘兹了吧?我想她应该告诉你们了。』

      『……你是指什么?不会是你让那混蛋说那些不明所以的话吧?』

      『杰洛,别跟他废话!喂,曼登提姆你既然认识那个小偷,就让她把圣人遗体还回来!』

      『她?等等……赫特潘兹是女的?那张脸?有没有搞错!那张脸!』

      『太过失礼了杰洛,从始至终只有赫特·潘兹要那个遗体,我可做不到从一位女士手里抢夺东西。对了,我是来你们有看见其他人了吗?比如一个金发碧眼身形矮小的女孩吗?她身边带着……嗯……某个人。』

      『女人?没见过。』

      『……我见过,但你说的某个人是谁?』

      『嗯……你想知道的话,我只能告诉你,对别人而言她是森林中一棵亘古伫立的树,是湖泊里一滴晶莹剔透的水,对我来说她是多年前曾启示过我的安提戈涅。』

      『安提、戈涅?好绕口的词,打什么哑迷啊你,真是够了。你往前走,右转穿过市政厅的后门,从左侧外廊进入,那个金发女就在往里走第七个房间的隔间里,但我不敢保证她现在还在不在那儿。』

      『小孩子都知道希腊神话安提戈涅的故事吧?乔尼你到底有没有认真读完过一本书啊?我可算看清你的知识储备了。曼登,我猜对方是叫沃德·瓦特(wood·water),对吗?』

      『哈哈如果你这样希望的话,对没错。先生们,我先走一步了,回头见。』

      ……

      幸好把他糊弄过去了。现在少一个人察觉蕾拉的位置,瓦伦泰找到她的难度就更大。蕾拉?你怎么吗?

      蕾拉?你还好吗?从刚才起你就一言不发……别怕,我不会让雷吓到你的。

      冷。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大概是淋雨了,她得洗澡换衣服。

      潮湿的双手捂住我的耳朵,挡住雷电的炸响,我无力地依靠在温暖的怀里。

      本就不清晰的声音更是渐次消失了。

      等回过神来,再抬起头往四下里看的时候,我已经被推进准备好一切的浴室,心不在焉地没入放满水的浴缸中。

      记忆出现了断片,我几乎忘了自己刚刚在想什么,忘了刚刚怎么蜷缩在马背上,忘了走过什么地方,说了哪些话。

      水温恰到好处,身体一寸寸放松下来,由此进入内部,感知由时间和空间构成的白色回音室,聆听意识的水流,聆听叮叮作响的内心。

      我既不害怕也不悲伤,唯有平静。

      我平静地接受纯净的水,犹如接受上天给予的赎罪仪式。

      不久前的回忆再一次堆积。

      『Dio我的宝贝,妈妈很抱歉,以后的路要留你一个人走了……』

      ——那个不同于小迪的迪亚哥,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他死亡之前又在想什么呢?我无从知晓。

      我错了吗?我当然没有做错,杰洛没有,曼登·提姆也没有,为什么需要我们悔恨呢?我们都是在被推着向前走,推着我们的不是命运,而是自己和他人共同交织的选择。他人的选择改变了我们,我们的选择也改变了他们。与其说我们是决定别人生死的刽子手,毋宁说我们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人类自诩为比蜉蝣更高维度的存在,但事实上不过是有着另一套生物系统的蜉蝣,蜉蝣无从得知水池之外的生命、无从得知星空的景象、无从得知除本能中的诞生、捕食、繁殖之外的事物,同样的,人类无法得知命运分叉口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子,无法得知从过去到未来一切的一切是否正确,更无法得知死亡到底什么时刻来临,因为太容易了、太容易了。只能寄期望于幻想——如果所有人都能重来,他们、我们的选择又是怎么样的?可一旦离开想象的庇护所,霎时间,现实的敌意又铺天盖地追向我们。想象对我们有益,却根本不可靠,一旦走进现实,人生的水流就自动向前,只能走啊,跑啊,在有着无数支流的生命长河中选择一个方向前进。

      我将口鼻埋入水中,不时在本能的驱使下,换换肺泡里的浊气。

      令我恐惧的雷电声朦胧了。

      我惧怕的是雷电吗?不是。

      我惧怕的是生命水流的干涸,尤其是无意义的、为了荒诞的目的而干涸。

      水在皮肤上逐渐冷却,从皮肤一路向内传导,血液、肌肉、骨骼,然而我感到自己的存在越来越鲜活,我渴望着一些东西,一些扑灭我身体火焰的东西,一些填满我内心空虚的东西。

      我觉得自己是一颗蜉蝣卵中未发育的幼虫,等待孵化破茧的那一刻。

      我彻底沉入水中。

      直到一双手臂把我的身体打捞起。

      我就像从水中生出的婴儿,头靠在他的胸前,全身赤.裸、满怀信任地、拼命地紧紧攀在医生的怀里。

      “请、永远不要放开我。”我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像水一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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