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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荼蘼花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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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届电影自摄大赛获得第一名的作品是——《未寄夏》。”
“创作团,阳光。”
“其实是我朋友,”纪思音眼眶泛着盈盈泪光,“她叫杨潢,这部电影是以她为原型拍摄的。”
记者:“那能现场连线让您那位朋友讲两句吗?”
“不要啦,她最近在和我冷战。”
记者:“那不如趁这个机会解开矛盾?”
“还是不要啦,她容易害羞。而且她不知道,我的第一部电影女主角是她。”
记者:“那您认为,她是一个怎样的朋友?”
……她吗?
她是个连告白都不好意思讲出口的胆小鬼。
她没阳光勇敢,却永远成为阳光。
—
和杨潢认识是在初中,家里装修新房子,杨叔是油漆工,而杨潢每天晚上放学会跟着杨叔来家里写作业。
一来二去,两人熟络,成了好朋友。
一起考入梧林一中,成为同班同学,还结交了三个共同好友。
爱哭包苏双信;大学霸沈听鹤;撒气桶周别。
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渐渐四个人,到五个人。
高二开学,杨潢说,想让五人组变成六人行。
纪思音了然于心:“你是不是看上谁了?”
她红着脸不说话,害羞那个劲儿特可爱。纪思音忍不住逗她:“你不说是谁,我们怎么下手啊。”
“别欺负人家,他是一个好人。”
“怎么好了?”
还没加入就护上了?
纪思音盯她,恨铁不成钢又没法说什么。
她咬了咬嘴巴,支支吾吾:“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在高二一班。”
“新转来的吧,”纪思音瞬间抓住关键,“要个名字还不简单么,明天早上,我一定告诉你他叫什么名字。”
“真的?”
“拉钩。”
纪思音从没告诉杨潢,名字以及学生卡,其实是她从半道上抢来的。
“诺,”纪思音把学生卡甩桌上,得意洋洋,“说了不骗你,就这小子吧,长得还真帅,就是不爱说话。”
被打劫了都不回嘴,整个一冤大头。
杨潢视线凝聚学生卡小照。
黑发干净柔顺,刘海遮住额头,眼睛像一首晦涩的诗,鼻梁高挺带着微微驼峰,面无表情却让她嘴角笑出弧度。
“啧啧啧,不是吧小璟,你喜欢这个类型的男生?”
“啊?”她指尖摸摸照片,心不在焉地摇了一下头。
“不喜欢?”纪思音来劲,“那我费劲吧啦抢……”
“抢?”
“…不是,是…强求,我强迫沈听鹤看大门的时候帮我留意的。”
纪思音转动眼珠,故弄玄虚地说:“不过,老沈看起来似乎不太情愿。”
杨潢笑了下,“你强迫沈听鹤,他当然不愿意啦。我强迫你,你开心嘛。”
“那我为朋友,两肋插刀都无所谓,”纪思音话锋一转,“老沈,他不行。”
“他得罪你了?”
“没,他没当咱们朋友呗。”
“你别乱说,”杨潢小脸认真,“沈听鹤是我见过最仗义的男生。”
纪思音白她一眼,压低嗓音:“对你而已。”
“什么?”
“我说,你打算把这个男生也拉进咱们队伍吗?就这个叫,徐漾年的男生。”
纪思音以为她会说“嗯”,却看到她神色怅然,嗓音克制:“美好的东西,总会有人向往,我舍不得弄脏他。”
也许是小女生一时自卑的丧气话,可让纪思音没想到的是。
这一场暗恋,是无人知晓的默片。
除她之外,没人知道。
为什么杨潢要从三楼跑到四楼开水间接水;为什么杨潢送完英语作业回来总赶不上第一节课;为什么她在做操的时候后面的人永远能看到她的侧脸;为什么食堂的菜那么难吃她从不嫌弃;为什么放学回家她要绕那么远的路?
为什么?
搞不懂欸。
喜欢就追,爱就大声说出来。
纪思音敲她脑袋,“真想把你这儿锯开,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个石头,压迫视觉神经让你眼睛里只有徐漾年。”
“阿音。”
这是杨潢第一次,眼眶红红的,笑着说:“我好想和徐漾年做朋友。”
“那就主动出击啊,小璟,为什么这个时候你反而退缩了?”
“因为他喜欢头发好看的女生,”杨潢眼尾滑下一行泪,“我的头发不好看,他是不会喜欢我的。”
有时候女生的想法真奇怪。
纪思音受不了她哭,也见不得她的眼泪为别人流。
—
高中毕业前最后一次元旦汇演,纪思音以五人团体的名义报名参加了歌唱比赛。
提前一个月,斥巨资,为杨潢定制了一顶假发。
发质柔顺,黑色纯正。
飘动的时候,不信拿不下徐漾年。
然而,却被沈听鹤抽中一首安静的歌——《花开那年》。
纪思音一度无语:“你真不是故意的?”
沈听鹤的目光落到杨潢身上,三秒移开,漫不经心:“唱什么曲风的歌,对比赛结果会有影响吗?”
“结果不重要,”杨潢没厘头地说,“歌很好听,也适合我。”
比赛前夕,苏双信和周别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紧张得心快跳出来。反观他们三个,各怀心思,反倒丝毫不见半点紧张感。
“快上场了,我们来加油打气吧!”苏双信提议了句。
和往常一样,五个人围成一个圆圈,各自伸出双手、手臂交叉,大拇指和尾指悬空,而中指食指无名指弯曲,比出拉钩手势,同时和两边人拉钩。
五个人,十只手,紧紧锁住彼此。
上台。
按彩排位置站定。
杨潢幼稚园拿过歌唱比赛冠军,主唱是她。
沈听鹤站她左后方,目光所至皆是她的侧脸。
纪思音站她右后方,在观众席找寻徐漾年身影。
依次向后,左边是周别,而右边是苏双信。他俩不太会唱歌,就陪玩走个过场。
前奏不疾不徐,钢琴弦乐仿佛是一段心跳声。
杨潢不敢看观众席,上台的第一眼她便看见,徐漾年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靠近中间门的位置。
她盯着门,可,余光有他。
歌声款款: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在远方
请不要悲伤/即使你不能忘
但愿花开如常/你会笑着抬头望
我愿化作清晨/那叫醒你的阳光
……
她眼里有泪,是不愿离开的倔强。
纪思音看得一清二楚,却不懂为什么。
—
转眼,高三一模。
别人常说,触景生情,不是骗子。
景里有光,杨潢是骗子。
她骗了所有人,也包括她自己。
那天她在考场晕倒,鼻腔流了很多血。
真急坏了人。
老沈背着她离开高三六班,路过高三四班,纪思音没忍住敲了下窗户,苏双信和周别不约而同翘考:“老师,我们不考了。”
因为害怕杨叔担心,不敢告诉他,抱有侥幸心理以为只是上火而已。
却在听见医生说“血癌、末期”时,一瞬间,四个人在急诊室外面哭得跟特么狗一样狼狈。
杨潢倒好,害人哭鼻子,自己却在重症监护室里美美做梦。
只要是杨潢的事,沈听鹤从不冷静。
他失态地抓住医生的白大褂:“我朋友以前从没这样,怎么会是末期。”
“她不是第一次出现流鼻血掉头发等症状,”医生说,“只是在外人面前,她这是第一次。”
她只是不希望被人担心而已。
这一下,大家哭得更厉害了。
可到了重症监护室,看见杨潢苍白的笑脸,生与死俨然变得不重要。
哪怕筋疲力尽,她还是会伸出手来跟大家拉钩,虚声安抚:“不、要、哭,我很好。”
纪思音绷不住:“小璟,答应我们,化疗好吗。”
苏双信用力点头,咬着哭腔说:“小璟,快点好起来,我还要和你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沈听鹤背过身去,眼泪砸向校服领口,溶化血液,腥戾侵入鼻腔,哭也变得无力。
“别、哭,”杨潢笑了,一字一句说,“我、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骗子。
她就是个骗子。
化疗费用高,加上末期,根本是自欺欺人。
—
为了筹医药费,杨叔到早年欠工资的厂子讨债,却不幸被一个精神病人拿刀砍死。六十七刀,刀刀尖锐。
警察发现尸体时,杨叔皮肉绽开,全身没一处完好。
手心紧紧攥着银行卡,是杨叔以命抵抗换来的救命钱。
杨潢是早产儿,母亲死在她出生那天。
她从来不过生日,也从没提及,四月二十一是她的生日。对她而言,四月春来,母亲也会随风一起回来看她。
这就够了。
没人敢把事实告诉杨潢,怕她病情恶化,能瞒一天是一天。
一天。
两天。
第三天,纪思音在病房外听到,沈听鹤跟杨潢吵架。吵得很凶。
沈听鹤脖颈红紫,青筋挑起两三根:“头发头发头发,到底是头发重要,还是活着重要。”
杨潢眼眶含泪,固执己见:“头发。”
“我要头发,我不要化疗。”
“小璟,你有喜欢的人吗?”沈听鹤突然问。
她怔住。
从她闪烁的瞳孔里能看到,另一个男生。
“很明显吗?”她没底气。
对女生来说,头发是仅次于脸蛋第二重要的部位,可生命才最重要不是吗。
沈听鹤点了点头,“徐漾年,高二那年从梧林附中转来咱们学校,数理化满分。”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威胁到我地位。”沈听鹤语无伦次,“我害怕,怕有人顶替我在你…你们身边的位置。”
他俩太像了,换个人也没影响。
“沈……”
“小璟,朋友就不重要吗。”我当你一世朋友。
怎么这样狼狈。
说完,沈听鹤头都不回地离开。
因为他知道,如果再不走,他的暗恋心事会就此败迹。
杨潢是个笨蛋,读不懂他的心事。
纪思音最早发现沈听鹤对杨潢心思不纯,人在暗恋的时候,不管做什么都会下意识看向喜欢的人。
他们这个五人团体,没有一个心思单纯。
也是在这一天,纪思音决定,以匿名信的方式向全校发起慈善募捐活动。
抗癌需要钱,可杨潢更需要鼓励。
需要,徐漾年。
—
苏双信到各个班收明信片,纪思音特地蹲在高三一班门口等着。
徐漾年坐在第六排,靠近左侧窗户。
风吹窗帘,他发丝拂动,皮肤冷白,棱角分明,蓝白校服添许几分慵懒少年感。
每个捐款的学生,无论多少钱,都会收到一张印着浅绿荼蘼花的明信片。
到徐漾年顺位时,他刚收笔,将明信片带画儿那面朝上,双手递给苏双信。
苏双信没着急走,反而笑着,无厘头地问:“同学,你缺朋友不缺?”
徐漾年情绪平静,片刻之后摇了一下头。
“开个玩笑,”苏双信说,“谢谢你的善心,好人一生平安。”
纪思音没想到,徐漾年不但人长得帅,性格也是一流的稳定。
字同样无可挑剔。
笔锋苍劲,瘦窄流畅。
写着——
致阳光:
腐草是萤火的前世,暗潮终会退成掌纹。
“学神就是学神,”纪思音感叹,“这写的是中文么?怎么我一句也看不懂。”
“小璟看懂就好啦。”
—
记者:“这么说,电影情节都是发生在您朋友同意化疗以后的真实事迹,包括和男主的相遇相知,抗癌成功,以及片尾男主对女主的告白。对吗?”
“电影…”纪思音从回忆抽离思绪,嗓音哽咽,“这部电影,是我和朋友们,送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四月二十一,是她的生日。”
“今天,也是她的生日。”
记者:“那不妨在镜头前,给您朋友送两句祝福语吧。”
高清镜头怼着纪思音。
她眼睛血丝密布,对阳光诉说无尽思念:“十七岁你红着脸说,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十八岁你红着眼说,想和他成为朋友。抱歉,迟来的生日礼物,总算是帮你实现愿望了。”
那年高三一模,杨潢作文偏题,她的文章被打印成反面教材任人阅览。
有一句话,至今深刻。
——“那年花开如常,风起时簌簌落下的花瓣,像一封封褪色的信,飘向深埋在泥土里的旧时盛夏,每一封信都是我对你未寄出的思念,希望你永远都不知道。”
她希望徐漾年永远都不知道,在这世上会有人一直祝福他。
可,纪思音违约了。
“别生我气了,杨潢,我们永远是一辈子的朋友。”
青春荒唐,电影一时半刻,哪里讲得清楚。
何况,电影是虚构的理想。
杨潢同意化疗,故事便结束了。
从始至终,徐漾年都不认识她。
化疗第二天,剪去一头残败的发,杨潢的一生也停滞不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