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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师门纷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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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清至捂着额角爬起来,呼吸急促,王柏放下台灯,条件反射去扶,又瞬间收回手。
这人刚才的话既伤人又叫他心寒,平白的污蔑和贬低偏偏要用在他身上,让王柏的手没办法再抬起来,两肩也塌下去,心里又恶心,又心疼,像看到一个帮助过自己的苍蝇受伤。
卫生间的水声又被雨声盖过。
杨清至在里头清洗。
刚才捂着额头从王柏身前离开时手上蹭了大半血渍,现在两手搓开,淡红色的水悉数冲进下水道。
杨清至脑袋痛,暂时不想出去,皱眉坐在马桶上低头摁着脑袋冷静,却被一阵风吹得打颤。
哪来的风?
他抬头,看见王柏洗完澡后打开透气的窗户。
他的头完全抬起来,从对面看到头顶的毛巾架上面,风正对着一个刁钻角落很没存在感的黑色布料吹。
它晾在颗小钉子上,且挨近天花板,杨清至搁卫生间来来回回这么几趟居然没注意到。
内裤拧得很干,可以闻到香味。
杨清至低下头,将那块布料攥在手心捏了几下,然后张开嘴。
不多时,王柏注视杨清至终于从卫生间出来,随后打开大门,离开。
又不知过了过久。
门吱呀一声。
王柏放弃在思绪里焦灼抬起僵硬的脖子回头,目光从杨清至额头错乱覆盖的创可贴和手臂搭着的裤子上划过。
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在王柏脸上很违和,杨清至靠门边怔怔看着,但却比狐狸还妖昳。
他真的很少看见王柏可怜兮兮,王柏表面温和实则骨头和心脏都硬得很,能让他哭的事真不多。
那现在呢,自己也算一个?
“怎么哭了。”
杨清至抬起沉重的腿走过去,惨淡嗤笑一声,又觉得王柏坐床边抹眼泪的样子是装的,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不由咬牙切齿想象扯的是王柏的肉,着实色厉内荏:“力气那么大不是要打死我么。”
王柏对他丝毫不思悔改、毫无改变的样子感到悲哀。
算了吧,就这样吧,杨清至伤害他,他不是也打了回去?
小学生一样的口舌之争王柏做不到。他站起来,手心攥着找来的酒精棉片,一边撕开,一边抬起手往杨清至头上没擦干净的伤口边缘试探。
杨清至被打怕了,心虚又不着痕迹地往角落后退半步。
创可贴是杨清至找前台要的,镜子都没看就贴上了。然而血迹弄脏的头发他没有擦到,王柏慢慢凑近,拿棉片去擦他黄色发尾上沾着的那缕暗红。
他把杨清至额头上擦干净。
杨清至几乎没什么在乎的东西,除了头发颜色。
如果王柏没记错的话这种黄黑夹杂的发色杨清至已经留了好多年,等黑发全部长长他又会去染,接着长成眼前这种样子。
一成不变,是因为已经习惯,还是真的喜欢?
王柏从没问过,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杨清至抬着脑袋看王柏,把他擦脏的棉片接到自己手心,将臂弯里的裤子和已经烘干的内裤明晃晃递他。
王柏愣在原地看了好几眼,反复确认这是他挂在卫生间的内裤。
他把目光转移到杨清至脸上,盯着他的脸,接过去。
即使对杨清至的热心感到怀疑,但看到那人头上刚刚被他打的伤,还是算了。
——怎么什么事也没有?
——所以他干什么王柏都会原谅他?
像个温柔善良,高大又美丽的天使包容他所有狭窄的心思和欲望,代价只是受一点点轻伤?
杨清至漆黑的眸中仅仅亮了一滴光:那简直太划算了。
大雨初歇,街上空气加倍清新,街边淡黄色的黄角兰在滴水。
身穿绿色工装的环卫工大爷正拿着扫把清扫大道内侧的行人区,泡在水洼的落叶清扫出去,王柏也从原先站定的位置移开:“苏老师。”
杨清至循声看去,只见苏敬从私家车驾驶座上微微侧头寻找停靠位置,再一看,王柏都准备上车了。
王柏低声向杨清至解释:“昨天我没回去苏老师很担心,早上就问我位置,说来接我。”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也确实嫌晚,本来就起晚了,等杨清至骑回去还不知道得多久而且还耽误这人工作。
“那你先走,我不耽误。”杨清至艰难将阴沉地滴水的脸色藏起,低头继续把车上的落叶拂下去,在裤子上拍了拍手,将后备箱的樱桃递过去。
昨晚的事,虽马上就有所缓和,但两人仍在僵持,王柏没原谅也再没追究,当下更没久留。
杨清至见他没拿东西就急着回梁宅,一把收回袋子不再说话。
苏敬看着杨清至清理车上积水的背影,以为他会回头打声招呼,谁知道那孩子理也不理他,他回头问王柏:“你哥还在生气?”
王柏系上安全带,“嗯。”
苏敬无奈打转方向盘,他觉得杨清至太倔,但这点又恰好正和梁思鉴有相通的地方,他目光在王柏头上打卷的发梢上:
“昨晚雨下那么大,小柏你是不是没休息好?”
王柏不想提昨晚,回复得真假参半还夹杂着打趣:“还行,我还从没跟我哥在外面住过,多亏了他没看天气预报。”
“那你先回去休息,等下午再我给你讲讲昨天我修改的地方。”
往常上午的活动都是王柏自己安排,十点左右或者临近中午,梁思鉴有时在旁边陪同,但不多。
且不能称之为教学,更多的时候只不夹杂任何的帮助和照顾,还会拿些陶艺玩具给王柏观看,所以理论知识一律由苏敬提点负责。
苏敬凝视前方并不复杂的路况,嘴里解释:“今天课题组有个小结,梁老师还在学校上课,而且下午五点半,我那两个师弟要来拜见梁先生。”
苏敬一想到他们几人一齐会面就头疼,而且还是有事相求,他嘱咐王柏:“你们还是第一次见,这次会面很重要,他们俩遵规重矩,很有一套。”
几乎连说错话都会被抓住把柄,是两个活阎王。
王柏想起梁思鉴说过的两个徒弟,且前两天苏敬也跟他特别提过一次。
四十五岁的二师弟陆砚山和三十九岁的三师弟陈秉之,光年纪就大他近两轮,更别说才能卓越性格古怪,王柏一时有些难以应对。
整个包间金碧辉煌,宽阔的圆桌上上了一半的菜品丰盛,酒水各异,可无人对桌上的东西感兴趣。
反正等会儿梁思鉴来桌上的菜还会换上一遭。
水晶吊灯散发的璀璨光芒从玻璃容器上折射到各个角落,也无法照亮对面两人穿的深色西装和阴沉脸色。
苏敬深知这和衣物颜色关系不大,是气氛过于诡谲。
他这两位师弟跟他的传统和守旧不一样,他们继承了梁思鉴作品中最有创造和想象力的灵光,犹如乍现的赤潮,更何况家世优越,个性分明,连同做出的东西也是鲜明耀眼,极其优秀,在造诣上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柏和梁思鉴不在,现在桌上只他们师兄弟三人。
苏敬为稳住这两人,把准备的酒水在桌上各自排开:“陆师弟,你喜欢喝茶,这是正山堂的金骏眉,秉之,你喜欢喝红酒,这是柏翠山庄的梅洛葡萄酒。”
陈秉之手里的推牌和都彭火机轮番响起,戏谑道:“大师兄,这么些年来你怎么还是个保姆?”
他说的对,这些年来苏敬几乎没有自己的事业,所有工作都是帮助和协助梁思鉴打理作品和名下产业,连同教学,以梁思鉴助教身份授课。
如今连自己近年来的作品集都拿不出来了。
退一万步来说也只算个为梁思鉴服务的自由策展人。
“能怎么办呢?”苏敬在自己的杯子里倒了凉白开,轻轻笑了声:“老师年纪大了,操劳过度,腿脚不便,家里和工作的事现在都由我全权代劳。”
《弟子规》里说“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如今他们兄非友,弟难恭,兄弟不睦,孝心也自然难存,此情景苏敬早就料到了。
陈秉之不想听个民国时期的老式管家啰嗦,暗自翻了个白眼,他为苏敬说的新弟子从巴米扬千里迢迢赶回,心中本就不爽。
陆砚山手里转动着紫檀木手串:“吃顿饭在家就好,倒也不用这么郑重其事,让老师破费。”
“对,你们俩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两年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要不是我说新师弟拜入山门,估计再见之日遥遥无期。”苏敬喝了口水补充干涩的口腔。
陆砚山在圆桌对面冷笑一声:“其实我们对新师弟也没什么兴趣,要不是某人一直以师兄弟情谊之词来信,辞藻夸张,我今天也不会坐在这儿,这种事短信告知就行,反正每年年三十一聚已经够意思了,你知道,我们都很忙。”
确实每年年三十一聚,但也只聚了三分钟就因旧事重提不欢而散。
“一个央美教授,常驻博物馆的大漆工艺国家级传承人,一个管理家里的产业做出口生意在资本圈里混的风生水起,你们不忙谁忙呢,既然这么多事,那谁还记得下月去竞赛的评委席?”
苏敬两手垫在下巴处微笑:“既然你们俩都忘了,那不如我去算了。”
他去向自荐做评还真不难,只要还有梁思鉴首席徒弟之称的名声,在这个圈子做什么都会给份厚厚的面子。
对面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察觉苏敬意图:“你喊我们就是为了下月的全国美展雕塑赛?”
苏敬点头确定:“准确来说,是为届时通融。”
“为谁通融?”
陈秉之问后立刻反应过来,眉眼中的玩笑意图更深:“该不会是大师兄你,去参加了吧?”
苏敬对陈秉之凝眸。
十七位评审员除了他们俩,还有一位只需通电话就已经连声答应,至于为什么得到他们俩的首肯是重中之重,就在于陆砚山和陈秉之是两个流派中最具话事权的典型代表人物。
传统派和商业化,匠人和资本家。
想起赛事的严密性,早就猜到的原因的陆砚山当即愤然:“师哥,这种没规矩的事还说什么,老师越来越糊涂了!”
他想起些促使他们三人其心各异的源头和离谱往事,素来蹙起的眉头渐深:“规矩是人正心善第一,尊师重教第二,天赋才学最次,师哥,三师弟,你们俩的歪门邪道之风都能被老师原谅,结果最后是我,没有被承认,大师兄,这种事你跟陈秉之说,我还有事,告辞。”
梁思鉴还没到这两人竟然要走,苏敬皱眉去拦:“不承认今天就不会叫你。”
陆砚山不动如山,习惯性一锤定音:“你让我现在见他没用,什么牛鬼蛇神,等到初试我和他的作品见面再说。”
苏敬摇头微微发笑,退而求其次拦下跟随陆砚山的陈秉之:“师弟,这边的酒店日料欠佳,你爱吃的鳗鱼寿司我点了专送,马上就到。”
“谁要鳗鱼寿司,你作什么秀?”陈秉之莫名其妙。
桌上价格万字开头的山珍海味还不够,居然把他爱吃的街边小食也点来,假装很照顾他,不过他也并不爱惜这份关照。
正巧苏敬的外卖电话响起,陈秉之得以摆脱他。
苏敬连声答应,挂断电话,三人就这样乘下电梯纷争着来到酒店大堂,结果刚好碰见梁思鉴和王柏两人。
王柏察觉目光,放开梁思鉴的胳膊肘抬头望去。
除开苏敬,另外两人实在比实际年龄年轻太多,看着都不到四十岁,一个面上毫无掩盖地显露厌嫌之态、一个看戏般居然有十分儿戏。
“怎么闹到这里来了?”
梁思鉴极其沉稳、富有威慑力的声线掷地有声,牢牢绑住三人,目光依次和三位定在原地神色各异的徒弟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