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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论 吉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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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谊原以为谢长行会继续为难他。
谁知上一次谢长行对他莫名发难后,再也没有来过博物馆。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谢长行不过是偶然碰见他,自从八年前分开以后,他们两个人早就没有瓜葛了。
不对,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瓜葛。
谢长行为难他的原因,无非就是高中时期,他对谢长行穷追不舍的纠缠,让谢长行厌恶,所以如今两个人社会地位差异巨大时,戏弄一下自己罢了。
蒋谊第一次见谢长行,还是上高中的第一天和他成为同桌的那一刻。那时候谢长行就像和自己有结界一样,碰不得也挨不得。
像座深沉的山。
蒋谊喜欢这座静默而挺拔的山,哪怕他是冰的。
蒋谊脸皮厚,但是山却无路可攀登,任他如何骚扰,也近不得身。
直到高中的第一次家长会,蒋、谢两家的太太并肩坐下来后,互相在诧异中惊喜地打了声招呼,才打开了第一道结界。
蒋母和谢母原本是大学同学,两个人自毕业后各奔东西一直再没联系,直到二十年后,她们到黎城一中参加孩子的家长会,发现孩子是同桌。
蒋、谢两家家世相当,同在黎城扎根。不同的是,蒋家从政,谢家从商,对于孩子的教育也是一个宠溺,一个严厉。
由于有两代人的同学情谊,缘分匪浅,蒋、谢两家关系慢慢变得亲近。
蒋谊顺理成章地更加接近了谢长行一寸,但冰山永远无法被舔化。
蒋谊仍是满头碰壁,和谢长行在两个世界,虽然他们坐在教室里,胳膊与胳膊会挨在一起,坐在沙发上,膝盖和膝盖也会碰到。
大概因为他当时痴心妄想地惦记谢长行惹出很多麻烦,所以被厌恶了吧。
对不起呀。
蒋谊心里边空落落了一下。
咚——
咚——
咚——
蒋谊心跳声像小鼓,敲得他慢慢回神。
迷迷糊糊中,蒋谊听到公交车的报站声:“终点站到了,要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
蒋谊睁开眼睛,才发现他居然靠在公交车的窗户上睡着了。
刚才做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梦,梦中是许久以前少年时期的事情。
真是奇怪。
这段时间他一直失眠,半夜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居然睡着了。
蒋谊给专程等待他的司机师傅道了谢,下车,继续换乘。
这天是八月的第二个周一,黎城博物馆闭馆日。
早上天刚蒙蒙亮时,他便起床收拾家伙什,坐一个小时公交车,从黎城东边,到黎城西边。
黎城是分东南西北四大板块发展的城市。
东边靠山,是最老的生活区,并且是整个黎城人最多的地方;南边是商贸交易的主场所,西南方向还有经济开发区;北边是火车站和机场在的区域,靠交通枢纽带动经济;西边靠海,人最少,但教育和医疗条件最好,也是富人最喜欢聚居的区域。
黎城西边很大,蒋谊下车后,还要坐一趟公交车转去郊区。
蒋谊下第二趟公交车的时候,清晨唯一的清凉已经消逝,盛夏蒸腾的热气开始咕噜噜冒出来。
路边有个雅致的花店,蒋谊进去挑了几支应季的荷花。
时间早,店主还在打理其他花材,蒋谊便自己动手裁了半张报纸包花。花店门口挂着一个铁器风铃,撞得丁铃铃响。蒋谊推门出去,怀中抱花,穿越繁盛的阳光,几分钟时间,走到一个门前栽着两列梧桐树的院子前。
院子很清净,开着两扇黑色的大门,大门旁挂着一个乌红漆木牌子,简单两个书法字:吉青。
一进吉青大门,别有洞天。
小广场和花园都很宽敞,葡萄架随处可见,老人们习惯早起,已经三三两两地开始聚在一起下棋聊天。
蒋谊穿过葡萄架搭成的走廊时,有医生认出了他,熟稔地打招呼:“蒋先生来了。”
蒋谊点点头,微微一笑。
雷打不动,每个月的月中、月末,蒋谊都会到吉青来,看望他的母亲——陈盛。
陈盛住在吉青二楼左手边最尽头的房间。房间采光很好,也很宽敞,窗台开得半高,阳光斜射下来,是她惯常喜欢的明净。
蒋谊怀中抱花,推门而进。
房间里的一切都很静。
窗外空气的燥热都被空调的恒温滤过了,舒适且安宁,显眼的地方,摆着张病床,陈盛躺在病床上静静地休息。
陈盛五十岁上下,面容和蒋谊很像,都很漂亮。
蒋谊走进去时,轻快说了声:“陈女士,买了你最喜欢的荷花。”
但躺在病床上的人并没有做出回应。
蒋谊也不在意。
房间里静可聆针,只轻轻地回响着蒋谊修剪花材的声音。
只用了两分钟,几支绿腰红颊的荷花就被插入瓶中,亭亭玉立地摆在了病床头上。
蒋谊放下剪刀,身后正响起一阵着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是细弱的声音:“蒋哥,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背后20岁上下的护工小姑娘抱着一只脸盆和毛巾,红扑扑的脸,有些距离地望着蒋谊。
蒋谊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还没洗脸吗?”
小姑娘吓得一缩。
她刚来没半个月,听疗养院的其他护工说,这个209病房的家属要求严苛。
满以为蒋谊要教训她。
不想他只是一垂眼,随手挽起浅蓝色衬衫的袖子:“我来吧。”
小姑娘赶紧点头,把病床前的椅子给蒋谊摆好。
但蒋谊没坐,弯腰拧干了毛巾,弓着身给病床上的人擦脸、下巴、脖子、手,边擦边问:“最近怎么样?”
“一切都好,医生来看,也说各项指标很正常。”
“有读杂志给她听吗?”
“每天上午十点钟读半个小时,时装板块。”
“什么时候推她出去?”
“每周一三五,晚上都推去花园走四十分钟。”
“按摩呢?”
“手部按摩和腿部按摩每天都做,头部按摩隔天做。”
“嗯。”蒋谊放下毛巾,笑着说:“辛苦你了,李护。赵医生也有跟我说,这段时间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都是我应该做的,你叫我小李就好了,蒋哥。”小李护工有些腼腆。
蒋谊摇头:“我每个月才能过来两次,其他时间都靠你,如果你做事认真,我不会亏待你,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小李点点头。
“但如果你懈怠,我知道了也绝不饶你,你知道前几个护工是怎么走的吧?”
蒋谊语气陡地锋利起来,几乎有些吓人。
小李又点点头。
但幅度小了很多。
蒋谊也点了一下头,又弯腰拿出床头小工具箱里的指甲刀,细心给躺在床上的陈盛修剪指甲,剪了两根手指头后,才回头说:“今天有我看着,你可以去稍微休息一下,晚上六点之前回来就是了。”
“那怎么行?蒋哥你那么忙的人!”小李脸都吓白了,以为蒋谊准备裁掉她。
“不只你,前面几个护工也放过假。去吧,按时回来就行。”
小李一听前几个护工,更急了:“蒋……蒋哥……”
蒋谊无奈,只好摆出雇主的姿态:“我好久没来了,好不容易想清净一下,你下午六点再来。”
小李微微一顿,感激得给他鞠了一躬:“好!好!谢谢!谢谢蒋哥!”
病房又安静下来。
连阳光也很安静。
蒋谊慢吞吞修剪完了两只手的指甲,细心地放到了陈盛的身体两侧。陈盛皮肤很白净,看起来过的是不沾阳春水的日子。
经过了这一番折腾,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反而是一副安静任人摆弄的摸样。
陈盛这样静静地躺着,像植物的模样,已经八年了。
时间久到蒋谊已经快忘了她以前生动鲜活的摸样。
那几乎是上辈子的事情。
她以前是最爱美的,每天插花的时候,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所以当她只能躺下来时,蒋谊也要让她漂漂亮亮的。
蒋谊伸手抚了抚陈盛的鬓角,动作也很轻。
手还没完全放下来,就有护士敲了敲209病房的门:“蒋先生,赵医生刚到,知道你来,请你到他办公室。”
蒋谊赶紧答好,起身时,顺手把刚翻开的杂志展开放在了椅子上。
赵医生是位学识渊博的青年医生,细心温柔,业务能力过硬,由他监管陈盛的健康,蒋谊很放心。
但是没想到对方却突然提出:“蒋先生,有个消息比较临时,前两天我们刚接到上面通知,有新医生被安排到疗养院,包括209病房在内的几个病房主监管权都要交到他手上,新医生下午就到,正好今天你也在,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赵医生你要走?”蒋谊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没走。”赵医生一笑:“还在吉青,只是不负责209的监管了。”
“这件事太突然了,我不能接受,赵医生。”蒋谊强迫自己态度强硬起来:“我找院长说。”
赵医生解释:“蒋先生,这是总部的决定,院长也左右不了。五年前我从上一位医生那里刚接手陈阿姨,你也不是很信任我,你看现在如何?陈阿姨健康状况一直比较稳定,前面有那么多数据做支撑,新医生又是主攻脑损伤方向的高材生,总部专程调过来,肯定会认真负责的。”他再一笑:“再说了,我不是还在嘛,凭借这么多年的了解,有任何问题也可以帮忙。”
蒋谊走在回209的走廊上,心里回想赵医生的话,有一丝不安,但又没有办法,吉青已经是最好的疗养院,陈盛住了八年,转院只会付出更大的成本。
蒋谊心里想着事情,走近209门口了,才反应过来,房间里传来意外的男声朗读:
“……自摘冠影后以来,郑濯鲜少出席活动场合,受邀参加国风大会时,竟然也尤显低调,只是手腕间翡翠的选择……”
蒋谊还有些失神,没来得及分辨隔门传来的声音,只是想这小李,给她说清楚了,怎么还要找个人来替她读杂志?
蒋谊打开门,语气颇为无奈:“我不是都说了……”
蒋谊懒懒抬眸看去,隔着半扇门,看到病床前坐着一个挺拔的背影。
蒋谊怔在原地。
手还搭在门把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