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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刻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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颀长的身影匆匆闯进驾驶座,车的时速几乎瞬间飙升到限速范围之外。
在车内导航接连不断的警告声中,秦意冷静地改变方向,又把油门踩到了底。
他怎么会有这种疏忽……
车一停下,方向盘几乎是从他的手里甩出去,男人一路疾跑,打开门,屋里却静悄悄的。
谢珩不在客厅。
没有窝在沙发上。
也不在主卧和次卧。
他还会去哪儿?
他还能去哪儿?
现在的谢珩根本无处可去,秦意不是应该早就知道吗?
在他正准备让系统直接搜寻时,小别墅后花园的门吱呀响了一声。
月光从门缝里泄出来,秦意似有所感地转过头,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毫不犹豫,跟着自己的直觉,闯了进去。
入夜的月光极冷,地上像是覆上了一层薄薄的踩不破的冰霜,人鱼就坐在杂草丛生的小花坛旁,手上拿着一把刃口卷曲,甚至有点豁了口的刻刀。
不知什么原因,他只披了一件不够合身的白衬衫,身形看上去更加单薄。
得益于人鱼与生俱来的天赋,就算是遍体鳞伤,他的身体依旧是不可多得的艺术品 。
比月光更加耀眼的银发,宽肩细腰,饱满起伏的胸膛,腹部极为漂亮的古老纹路一直延伸到人鱼线,若非跌跌撞撞跑到这个院子里,身上多了许多或深或浅的淤青擦伤,那他一定是造物主最得意的作品。
鱼尾耷拉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蜷缩着,但它的主人,却极为专注。
很显然,人鱼在做他最喜欢的事情,他在雕刻。
别墅后的小花园很长时间没有派人打理,几乎已经废弃,连漂亮点的野蔷薇都不愿意往这里长,想要找到合适的材料并不容易。
又或许,本来就不是合适的材料。
手指被划伤成了最司空见惯的事,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濡湿掌心,沿着指缝蜿蜒而下,一滴,两滴,滴落在小花坛旁,在这昏聩的月光里,晕开一朵朵血花,比杂草更加显眼。
谢珩看上去却像并不在意。
他垂着眸,清冷的眸子里透着一种很薄的光,执着地剖除打磨,只为他手上这个还未成型的作品。
可惜这只是一块满是杂质的石头,一点也不适用于雕刻,就算付出更多的心血,也未必能雕刻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作品。
潮汛期的痛苦是无法自愈的,谢珩的后背早已经冷汗漓漓,汗湿的额发紧紧缠在他过度苍白的皮肤上,也像是一种纹路,让他的疼痛与疲态仿佛也成了可供观赏的美妙乐曲。
所幸手上的作品终于渐渐成形。
栩栩如生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好看的薄唇,还有眼中那一点传神的温柔笑意,倾注着创作者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绪,或者,还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过的爱意。
因为太疼,谢珩的嘴唇已经在不自觉当中咬得鲜血淋漓,但因为大功告成,他的唇边终于露出了一点几乎看不到的弧度。
他盯着面前没有声音的男人看了许久,终于低下头,轻轻吻了上去。
这样的乱石没有温度,甚至因为只是一个雕塑无法回应而显得过于冰冷。
他冷漠地旁观着人鱼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无声嘲笑他只是一个站都站不稳的可怜瘸子,当他只是一个不够完美的信徒,所以更加无动于衷。
这样的冷漠总是会遭到应验的。
因为长时间的雕刻,谢珩长时间维持在一种姿势,等他想坐回原来的位置,却腰肢僵硬,一个不稳,狠狠摔到了地上。
掌心被手里紧攥着的钝刀狠狠划伤,又多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谢珩难堪地皱了下眉,变回瘸了的腿,慢慢爬起来。
秦意围观全程,感觉自己的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怎么走也走不动。
他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声音却在微微的发抖:“……谢珩?”
砰的一声。
谢珩浑身的血液凝固倒流,几乎本能地把雕塑推倒,又把刻刀藏在了身后。
“你……”所有的痛楚都被压抑在喉咙里,谢珩的声音很不对,又低又冷,像在迫切地赶人走,“你为什么回来了。”
好不容易才雕刻好的作品毁于一旦,显得谢珩似乎多么厌恶面前的这个人,甚至如果秦意没有看清谢珩之前是在做什么,他也一定会这么认为的。
可是秦意看清了。
他不仅看清了谢珩在做什么,更看清了那张雕塑的脸——
是和他一模一样的桃花眼。
因为谢珩的遮掩,认错的几率小得可怜。
秦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他身边的,也不知道亲手砸碎自己的作品是什么感觉,他只知道,谢珩是切实在心慌意乱的。
不仅心慌意乱,身上还添了许多新的淤青和伤痕,总像添不完的。
秦意的笑意便淡了许多,他弯下腰,什么也没有问,开始一点一点捡起旁边这堆碎石。
谢珩却在几秒过后就来阻拦他,他抓住他的手腕,面上的神情不变,只是低声说:“……不用捡,不重要。”
秦意只能把这堆烂石头放下来,把更重要的东西捡了起来。
他牵着谢珩的手,看着掌心这没有丝毫愈合迹象的豁大伤口,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心情去轻轻触碰的。
但轻轻一碰,很快就收了回来。
他没有抬起头看谢珩,只是盯着这个伤口,如同平静叙述什么一般为他分析着利害:“手受了伤,说不定你就再也握不起雕刻刀了。”
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谢珩沉默地摇了摇头:“我本来就握不住了。”
秦意瞳孔微颤。
他轻吸一口气,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张崭新的丝巾,包扎住刺眼的伤口,不知道是在对谁说,“握得住。”
他说,“……等你的旧伤好了,就能握住。”
谢珩没有点头也没出声否认,只是周身环绕着男人安稳的气息,再看着自己手上多出一个用昂贵丝巾扎成的漂亮蝴蝶结,他感觉自己快站不稳了。
他的鱼尾,又快长出来了。
他尽可能不动声色靠近着男人,像那个晚上一样嗅闻了一下,却并没有闻到他最喜欢的味道。
秦意浑身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就像是去过了医院一样。
不仅如此,还……
谢珩蹙起眉头,刚刚缓解的疼痛又变得剧烈起来。
潮汛期人鱼的嗅觉最是敏感,所以哪怕夹杂在浓烈的消毒水味当中,谢珩也还是闻到了。
他闻到了秦意身上那一丝甜腻的香气,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强行按捺下胸腔当中激荡到发疼的情绪,可一出声,发哑的嗓音就暴露了他的心情:“你亲过谢安然了。”
暴风雨来临前的夜晚,总是显得这么宁静。
秦意很想否认。
他不知道这小瘸子是从哪里都有出来的结论,毕竟他就算再怎样故作深情,对那位万人迷主角却终究是没有情的。
又怎么会真的亲谢安然?
但看到谢珩小心翼翼抓着他的衣摆,眼里密密麻麻,是谢珩极力隐藏却也压不过的悲伤,他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想,他是不是好像真的有点过分了。
他总以为,谢珩无论到哪个世界,无论变成什么样,对他这样的人总归是带着些厌恶的,因为厌恶,就不可能因为他这样的人而产生类似于伤心的情绪。
但事实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与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现在的谢珩没有关于系统的记忆,从小到大没有获得一点正常的关爱,又被谢安然一脚踢进尘埃里,逼得无路可走。
就连辛辛苦苦雕刻出来的获奖作品都轻易的践踏,当做了谢安然进入贵族圈层的踏脚石。
秦意帮了他,却并不觉得自己在可怜他。
何况前两天谢珩还差点杀了谢安然,更说明他根本不需要谁的可怜。
像谢珩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需要他。
秦意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是现在,他就算是再散漫,也好像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一些不同的状况。
012修的是无情道,谢珩是人鱼这样的冷血动物,不对谁产生感情才是正常情况。
但如果已经动了心……
秦意眸子轻微动了动,突然说:“我没亲过谢安然。”
谢珩却垂着眸,又重复了一遍:“你亲过他了……”
秦意还想解释,却被谢珩再次打断:“你亲过他了……”
他用力掐着自己,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又逼自己再次发出声音,“所以能不能……也亲我……?”
谢珩赤脚踩在地上,衬衫的长度堪堪只遮过大腿根,两条腿修长又白皙,其中一条缠着绷带,遮住了大半的风光。
秦意的目光落到他身上,眸色渐深。
亲谢珩……
汹涌的海浪被压抑在平静的海面之下,是为了防止这种轻抚变成一种暴风雨似的迫害。
而瘸了腿的人鱼显然不能再受到一丁点伤害了。
他脱下自己的风衣外套,披在谢珩身上,拨开人鱼汗湿的碎发,去看他透着薄光的眼晴。
谢珩以为他要拒绝,立即冷了脸色,挣扎着想要推开,却被他轻而易举抓住了手腕。
月光温柔地铺陈,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勾起一束银白色的发丝,俯下身,在尾尖上落下一个吻。
他轻笑出声,再次严正声明:“我没有亲过谢安然。”
亲你,倒不是第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