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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琴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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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家公寓的灯亮到凌晨两点。
池觉揉着眼睛从卧室出来,看到妈妈还在客厅里翻阅厚厚的医学书籍,爸爸则在厨房煮咖啡。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咖啡壶的咕嘟声。
“妈,他睡了吗?”池觉小声问,光着脚丫走到沙发边。
林雨妈妈合上书本,揉了揉太阳穴:“刚睡下。我给他吃了点温和的镇静剂,不然他整晚都会重复那个摆积木的动作。”
池觉蹑手蹑脚地走到客房门口,轻轻推开门缝。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床上,江辞侧躺着,双手紧紧攥着被角。
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微微皱着,好像随时准备迎接伤害。
“医生说他的情况比较严重。”林雨走到池觉身后,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可能永远都学不会说话,也不会有正常的情感交流。”
池觉仰起脸:“那是什么意思?他永远都不会和我玩吗?”
“小觉...”池翼走过来,声音里带着疲惫,“我们知道你很想有个弟弟,但江辞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他需要特殊的照顾,这会对我们全家都是一种挑战。”
“我不在乎。”池觉固执地说,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是我带回来的,我会照顾他。”
林雨和池雨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他们了解自己儿子的性格。
——一旦认定什么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至少先试试看吧。”池翼最终妥协道,“但如果太困难,我们必须考虑其他选择。”
池觉用力点头,然后溜进客房,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躺在江辞旁边。
男孩在睡梦中微微瑟缩了一下,但没有醒来。
池觉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小声说:“别怕,乖宝,我在这里。”
第二天清晨,池觉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
他睁开眼,发现江辞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机械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动作精确得像个机器人。
“早上好!”池觉一骨碌爬起来,声音因为刚睡醒而有些沙哑,“你饿吗?我妈做的煎饼可好吃了!”
江辞没有任何反应,继续着自己的“手指舞蹈。”
池觉不以为意,跳下床拉着江辞的手:“走,吃早饭去!”
江辞的身体立刻变得僵硬,像块木头一样定在原地。
池觉拉了拉,发现根本拉不动。
“好吧,”池觉挠挠头,“那我给你端过来。”
餐桌上,林雨正在整理一堆资料。
“这是什么?”池觉好奇地翻看着那些印着“自闭症谱系障碍”、“感觉统合治疗”等术语的纸张。
“我从医院带回来的资料。”林雨把煎饼放在池觉面前,“我们需要了解怎么更好地照顾江辞。”
池觉咬着煎饼,含糊不清地问:“那他还能上学吗?”
“可能要晚一点。”林雨望向客房的方向,“首先得让他适应这个家,然后我们会找适合他的特殊教育学校。”
池觉三口两口吃完早餐,端着特意准备的牛奶和煎饼回到客房。
江辞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连手指摆动的频率都没变。
“吃饭啦!”池觉把盘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学着妈妈的样子,轻轻握住江辞的手腕引导他去拿食物,“像这样,拿起煎饼,然后...”
江辞的手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好吧,那我自己先吃给你看。”池觉坐在他对面,夸张地咀嚼着,“嗯——太好吃了!你真的不试试吗?”
二十分钟后,池觉沮丧地端着丝毫未动的早餐回到厨房。
“他不吃。”池觉嘟囔着,把盘子重重放在料理台上。
“这很正常。”林雨安慰道,“很多自闭症孩子都有严重的饮食障碍。我们慢慢来。”
接下来的几天,池觉尝试了各种方法试图与江辞互动——给他看最喜欢的漫画书,放最流行的动画片,甚至搬出了珍藏的乐高积木。
但江辞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刺激毫无反应。
唯一让池觉注意到的是,当他把一盒彩色积木倒在江辞面前时,男孩的手指在蓝色的积木上方停留了半秒钟,比其他的都要久。
“他喜欢蓝色!”池觉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地告诉父母,“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在蓝色积木上多停了一会儿!”
林雨惊讶地看着儿子:“你确定?”
“当然!”池觉信誓旦旦,“而且昨天下午客厅里放钢琴曲的时候,他咬手指的动作停了三分钟!”
池翼放下报纸:“什么钢琴曲?”
“就是那个...那个...”池觉努力回忆着,“电视里放的,很多叮叮咚咚声音的那个。”
林雨突然站起来:“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她快步走向书架,翻出一张CD放进播放器。
悠扬的钢琴声立刻充满了整个客厅。
池觉跑到客房门口,偷偷观察江辞的反应。
男孩依然坐在角落摆弄手指,但当音乐流淌进来时,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些,呼吸也变得平稳。
“妈!妈!你看!”池觉压低声音兴奋地叫道,“他喜欢这个!”
林雨的眼睛亮了起来:“音乐疗法...我怎么没想到!医院心理科有个专门做音乐治疗的同事...”
第二天,一位姓陈的女士来到池家。
她留着利落的短发,背着一个装满了各种小乐器的背包。
“自闭症儿童常常对音乐有特殊的反应。”她向池家人解释,“音乐可以绕过语言直接作用于大脑的情感中枢,这是为什么很多不会说话的自闭症孩子却能演奏或演唱。”
池觉坐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
当陈老师拿出一个蓝色的小铃铛时,他立刻举手:“江辞喜欢蓝色!”
陈老师笑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个重要信息,小侦探。”
她轻轻摇动铃铛,清脆的声音像夏日的风铃。
江辞没有抬头,但池觉敏锐地注意到他的手指停了下来。
“有反应!”池觉小声惊呼。
陈老师继续演奏着各种小乐器,仔细观察江辞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一小时后,她向池家父母建议:“他对高音区的音色反应最明显,尤其是钢琴和铃铛。我建议你们可以考虑买一架电子琴,不需要很贵,能发声就行。”
当天晚上,池翼就搬回了一架二手电子琴。
池觉迫不及待地打开电源,胡乱按着琴键。“江辞!快来听!”
他喊道,但男孩依然蜷缩在自己的角落。
林雨把琴放在客厅角落,每天固定时间播放或弹奏一些简单的旋律。
池觉则开始从图书馆借关于音乐的书籍,虽然大部分他都看不懂,但还是坚持记下那些复杂的术语。
一周后的深夜,池觉被尿意憋醒。
他迷迷糊糊地走向卫生间,突然听到客厅传来轻微的声响。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转角处停下脚步——
月光透过落地窗洒在电子琴上,江辞穿着过大的睡衣,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着琴键。
一开始只是零散的音符,但渐渐地,一段简单而忧伤的旋律流淌出来。
江辞的身体随着音乐微微摇晃,月光下的侧脸不再是平日的空洞,而是带着一种池觉从未见过的生动表情。
池觉屏住呼吸,生怕惊扰这神奇的一刻。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既因为发现了江辞的秘密,也因为那旋律中蕴含的情感太过赤裸,让他莫名想哭。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江辞的手指垂了下来,又恢复了那种机械的状态。
池觉悄悄退回走廊,故意发出很大的脚步声才走进客厅。
“江辞?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假装刚发现对方。
江辞立刻蜷缩起来,像只受惊的蜗牛缩回壳里。
池觉走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你弹得真好听,能再弹一次吗?”
没有回应。
但池觉并不气馁,他拉着江辞的手放在琴键上:“像这样,还记得吗?”
他按下几个键,模仿刚才听到的旋律。
江辞的手指微微颤抖,但没有反抗。
池觉就这样握着他的手,一个键一个键地按着,直到两个人都困得睁不开眼。
第二天放学,池觉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同学去操场踢球,而是直奔图书馆。
他找到音乐区的老师,红着脸问:“有没有教小孩弹钢琴的书?特别简单的那种?”
老师给他找了一本《儿童钢琴入门》,池觉如获至宝,立刻借回家。
那天晚上,他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书,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认,时不时在空中模拟按键动作。
“你在干什么?”池翼半夜查房时发现儿子还没睡。
池觉吓了一跳,赶紧合上书:“没什么,就...睡不着。”
池翼拿起书看了看,眉头舒展开来:“为了江辞?”
池觉点点头,突然鼻子一酸:“爸,他昨晚弹琴了!真的!虽然很短,但是特别好听!我想...我想学会一点,这样就能和他一起...”
池翼紧紧抱住了儿子,声音有些哽咽:“你是个好哥哥,小觉。但别太勉强自己,好吗?”
“我不勉强。”池觉认真地说,“我喜欢这样。”
随着时间的推移,江辞开始对池家的日常生活有了一些微小的适应。
他仍然不说话,但会按时坐在餐桌边,机械地吃下池妈妈准备的食物,他依然沉迷于重复性动作,但池觉注意到,每当钢琴声响起,那些动作就会暂时停止。
池觉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向江辞“汇报”学校发生的事情,尽管大多数时候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今天数学考试我拿了98分!错的那题太冤了,明明是老师题目出得有问题...”
“王酷那家伙又吹牛说他去过迪士尼,谁不知道他连江城都没出过...”
“体育课我们踢足球,我进了两个球!可惜你不在,不然我还能进更多...”
有时候,说着说着,池觉会发现江辞的手指动作变慢了,或者眼神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秒。
这些细微的变化成了池觉最大的动力,他更加卖力地寻找能引起江辞兴趣的事物。
一个月后的周末,林雨提议全家去公园野餐。
池觉兴奋地准备了各种零食和玩具,还特意带上了那本钢琴入门书。
“江辞,看!风筝!”在公园草坪上,池觉指着头顶五颜六色的风筝,“你喜欢哪个颜色?那个蓝色的老鹰怎么样?”
江辞坐在野餐垫上,目光涣散。
但当一个小孩的风筝线断了,风筝飘飘摇摇坠落在不远处时,池觉注意到江辞的视线跟着那风筝移动了好几秒。
“他喜欢看东西掉下来!”池觉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告诉父母,“刚才风筝掉的时候,他看了好久!”
林雨若有所思:“很多自闭症孩子都对物体的运动轨迹特别敏感...”
池觉立刻有了主意。
他翻出包里的小皮球,在江辞面前轻轻抛起接住。
一开始江辞毫无反应,但当池觉故意让球滚远时,江辞的目光果然跟了过去。
“看到了吗?”池觉兴奋得脸都红了,“他在看!”
这个发现让池觉找到了新的互动方式。
他开始收集各种能滚动、弹跳的小玩具,每天变着花样在江辞面前展示。
慢慢地,江辞对这些“表演”的注意力从几秒钟延长到了几分钟。
然而,随着江辞在池家住的时间越来越长,外界的议论也开始多起来。
池觉的同学很快知道他家里有个“怪胎弟弟。”
“听说你那个弟弟是个傻子?”一天放学路上,班上最爱欺负人的赵级拦住了池觉,“连话都不会说?”
池觉的拳头瞬间攥紧:“闭嘴!他不是傻子!”
“不是吗?”赵级咧嘴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我妈说你爸妈脑子进水了,捡个精神病回来养。要我说——”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池觉的拳头已经狠狠砸在他鼻子上。
两个男孩扭打在一起,直到路过的老师把他们拉开。
池觉带着青紫的眼眶回家时,林雨差点尖叫出声:“天啊!怎么回事?”
“摔的。”池觉倔强地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角落里的江辞。
男孩正专注地看着一片从窗外飘进来的落叶,对周围的骚动毫无反应。
池翼严肃地看着儿子:“说实话,小觉。”
池觉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他们说江辞是傻子...说你们脑子进水了...我忍不住...”
林雨紧紧抱住了儿子,而池翼则蹲下身,平视着池觉的眼睛:“听好了,儿子,暴力解决不了问题。但...我为你保护弟弟的勇气感到骄傲。”
那天晚上,池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半夜,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走到江辞床边。
月光下,男孩的睡颜安静得像个天使,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乖宝。”池觉轻声承诺,小心地碰了碰江辞的指尖,“我会一直保护你,直到你会说话为止。到时候你就可以自己告诉他们,你有多聪明。”
江辞在睡梦中微微动了动,手指无意识地勾住了池觉的。
这个微小的动作让池觉的心像被温水浸泡过一样柔软。
他就这样坐在江辞床边,直到晨光微熹,才悄悄回到自己床上。
第二天是周日,池家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陈老师带着一个小箱子来了。
“我听说江辞对音乐有点反应?”她笑着问,“我带了点东西,可能会帮助他更好地表达自己。”
箱子里是一个小小的、蓝色的电子琴,只有两个八度的音域,但音色清亮。
陈老师把它放在江辞面前,弹奏了一段简单的旋律。
江辞的手指动了动,但没有更多反应。
“来,池觉,”陈老师招呼道,“你试试。”
池觉紧张地坐到小琴前,凭着记忆按下几个键。
他弹得磕磕绊绊,完全不成调子,但江辞的头却微微转向了声源。
“看到了吗?”陈老师轻声说,“他对你的演奏有反应。继续练习吧,说不定有一天,你们能一起演奏呢。”
池觉郑重地点头,像是接受了一项神圣的使命。
从那天起,每天晚饭后,他都会雷打不动地练习半小时钢琴,虽然进步缓慢,但他从未间断。
而江辞,则会在琴声响起时,静静地坐在一旁,眼神不再那么涣散。
有时候,当池觉弹错音时,他甚至会微微皱眉——这是池觉见过的最接近“表情”的反应。
“他在听!”池觉兴奋地告诉陈老师,“他真的在听我弹琴!”
陈老师微笑着点头:“音乐是通往他世界的桥梁,池觉。而你,正在成为他最棒的桥梁建筑师。”
那天晚上,池觉在日记本上写道:
“今天江辞听我弹琴时看了我整整三分钟。他的眼睛真漂亮,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我要学更多曲子,让他每天都这样看我。”
窗外,夏末的蝉鸣渐渐微弱。
而屋内,两个男孩的世界正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慢慢靠近。
就像两颗孤独的行星,终于找到了彼此的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