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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寻人启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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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江城,空气中还残留着冬天的寒意。
江辞拉高蓝色围巾,挡住迎面吹来的冷风。
周三下午,他照例要去阳光福利院教孩子们数学,这条路他已经走了两年,每个转弯、每棵树都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纹。
转过街角,一个背着书包的高中生突然停在他面前,瞪大眼睛指着他:“你...你不是那个人吗?”
江辞下意识后退半步,手指攥紧了背包带。
陌生人的突然搭话总是让他紧张,尤其是这种直勾勾的眼神。
“就是你!”高中生看起来十七八岁,眼睛亮得惊人,“池觉哥找的那个人!”
听到池觉的名字,江辞的身体僵住了。
他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年——瘦高个,单眼皮,右眉上有道细小的疤痕,没有任何熟悉的特征。
“我是单邵啊!”少年激动地说,“你不记得了?就住在老钢厂家属区,池觉哥以前经常来我们那儿找你!”
江辞摇摇头,喉咙发紧。
他离开池家的那五年,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遇到熟人的地方,自然也不会记得一个当时还是孩子的面孔。
单邵的热情稍稍冷却,但眼睛依然亮晶晶的:“那时候我才上小学四年级,有天放学看见池觉哥坐在马路牙子上哭,手里拿着你的照片...”
江辞的心脏突然漏跳一拍。
池觉...哭?
这个画面在他脑海中无法成形。
他记忆中的池觉总是笑着的,哪怕是在最困难的时候。
“你确定?”江辞艰难地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干涩。
“当然确定!”单邵用力点头,“那天特别冷,他还穿着单衣,手里拿着一沓纸,哭得可惨了,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在找弟弟。”少年顿了顿,“就是你吧?“
江辞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巾边缘,那里有个小小的刺绣——722,池觉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他感到一种奇怪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开来,不是尖锐的,而是绵密的、持续的,像无数细小的针在轻轻扎着心脏。
“他...怎么哭的?”江辞听见自己问,声音遥远得不像是自己的。
单邵歪着头回忆:“就是...抱着膝盖,哭得全身都在抖,我从来没见过人那样哭,吓坏了,他手里那些纸都湿了,我后来才看清是寻人启事。”
寻人启事。
江辞在池觉的记忆网站上看到过扫描件,但从未想过它们曾经被泪水打湿。
“他经常那样吗?”江辞问,眼前浮现出池觉红肿的眼睛和颤抖的肩膀,尽管他从未真正见过。
单邵点点头:“那阵子他总在我们那片转悠,挨家挨户问。有时候蹲在路边发呆,有时候突然就哭了,我妈说他可怜,经常叫他来家里吃饭。”
江辞的呼吸变得困难,仿佛有人在他的肺部塞满了棉花。
他知道池觉找过他,但从不知道是以这种方式。
——如此痛苦,如此绝望。
那个永远阳光的、坚强的池觉,因为他而崩溃哭泣。
“后来呢?”江辞轻声问。
“后来他就没来了。”单邵耸耸肩,“大概去别的地方找了吧。不过...”少年突然笑起来,“现在他找到你了,真好!我一眼就认出你了,虽然长大了不少,但眼睛没变。”
江辞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的大脑正忙着拼凑一幅他从未见过的画面——年轻的池觉,独自一人,在寒冷的街头哭泣。这个画面太过陌生,又太过刺痛。
“那个...”单邵看了看手表,“我得去补习班了,替我向池觉哥问好啊!告诉他单邵还记得他!”
江辞点点头,看着少年跑远的背影,突然喊道:“谢谢!”
单邵回头挥挥手,转个弯不见了。
街道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初春的风和江辞不规则的心跳声。
福利院的课程他心不在焉。
当李小盾问他“江老师,这道题是不是用斐波那契数列?”时,他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孩子们困惑地交换眼神,但体贴地没有多问。
回程的公交车上,江辞望着窗外闪过的街景,想象着五年前的池觉是否也曾站在这里,焦急地扫视每一个行人,希望能找到熟悉的影子。
那些他刻意回避的回忆如今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不是他自己的孤独和恐惧,而是他留给池觉的痛苦。
——
江辞站在门口,手指悬在密码锁上方,突然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进去。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池觉,该如何消化今天得知的信息。
门却自己开了。
池觉站在那儿,头发乱糟糟的,穿着做饭的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你!怎么在门口发呆?我做了你爱吃的——”
他的话戛然而止,眉头皱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江辞摇摇头,走进屋内。
温暖的空气带着饭菜的香气包裹了他,如此平凡,如此珍贵。
他曾让这个为他做饭的人心碎过。
“不饿吗?”池觉关上门,担忧地看着他,“脸色好白。”
江辞放下背包,突然伸手碰了碰池觉的脸颊,指尖轻轻描摹他眼角的轮廓,那里已经有些许细纹。
二十三岁的池觉比二十岁时更加成熟稳重,但江辞此刻看到的却是那个在街头哭泣的年轻男孩。
“乖宝?”池觉困惑地抓住他的手,“到底怎么了?”
“今天...”江辞艰难地开口,“遇到了单邵。”
池觉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慢慢放下锅铲,声音变得异常轻柔:“老钢厂那个单邵?”
江辞点点头,观察着池觉脸上的每一丝变化——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闪过一丝痛楚,嘴角绷紧又放松。
他从未如此专注地阅读过池觉的表情,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
“他...跟你说什么了?”池觉问,努力保持语调平稳。
“说你...”江辞的喉咙发紧,“在街上哭,拿着寻人启事。”
房间陷入沉默。
厨房里,汤锅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蒸汽顶起锅盖,又落下。
池觉转身关了火,动作缓慢而刻意。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最终说,背对着江辞,“而且没单邵说的那么夸张。”
江辞走到池觉身后,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油烟和香水混合的味道。
他伸出手,却又停在半空,不确定该如何触碰这个突然变得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轻声问。
池觉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的微笑:“告诉你什么?说我有多惨?那不是你的错,乖宝。”
“但我离开了。”江辞固执地说,“让你...哭了。”
池觉的眼睛微微睁大,然后软化下来:“是啊,你离开了,但我从没怪过你。”他轻轻握住江辞的手,“你当时那么做是因为想保护我,虽然方式有点极端。”
江辞的心脏又开始那种奇怪的疼痛,密密麻麻的,像被无数细线缠绕。
他想起单邵描述的景象。
——池觉坐在路边,寻人启事被泪水打湿。
这个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比他自己的任何痛苦记忆都更加清晰。
“吃饭吧。”池觉捏了捏他的手,“菜要凉了。”
晚餐很丰盛——糖醋排骨、清炒西兰花、紫菜蛋花汤,全是江辞喜欢的。
池觉像往常一样给他夹菜,讲着学校里的趣事,仿佛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
但江辞注意到他多喝了两杯啤酒,笑声比平时大了一些。
收拾完碗筷,池觉打开电视,找了个两人常看的纪录片。
江辞坐在他旁边,却完全没看进去。
他的注意力全在身旁这个人身上——池觉的每一个眨眼,每一次呼吸,手指在沙发上的轻敲节奏。
当纪录片放到一半时,江辞突然倾身,将头靠在池觉肩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让池觉僵住了——江辞很少主动寻求肢体接触。
“乖宝?”池觉轻声问,“真的没事吗?”
江辞摇摇头,闭上眼睛。
池觉的肩膀温暖而坚实,他能听到稳定有力的心跳声。
这个曾经因为他而破碎的人,现在如此完整地在他身边。
池觉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臂,环住江辞的肩膀:“累了?”
“嗯。”江辞含糊地应道,虽然一点也不累。
他只是需要这样靠近池觉,需要确认他的存在,他的温度,他活生生的心跳。
纪录片结束了,池觉轻轻摇了摇他:“去床上睡吧,在这里会着凉。”
江辞抬起头,突然伸手抱住池觉,将脸埋在他的颈窝。
这个拥抱如此用力,几乎让池觉喘不过气。
“江辞?”池觉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讶和担忧,“你今天真的很不对劲。”
江辞没有解释,只是更紧地抱住他。
如果语言不够,就让肢体来表达。
——对不起,谢谢你,我爱你。
所有池觉应该知道的,都在这个拥抱里。
池觉似乎理解了,或者至少接受了江辞不想说话的事实。
他回抱住江辞,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像安抚受惊的孩子。
“没事的,”他低声说,“我在这里。”
夜深了,他们躺在床上,江辞依然紧贴着池觉,手指缠绕着他的衣角,仿佛怕他消失。
池觉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绵长,但江辞依然醒着,在黑暗中凝视爱人的轮廓。
他想起单邵说的话,想起那些他不知道的日日夜夜——池觉走遍江城的每个角落,问遍每个可能见过他的人,池觉在深夜翻看寻人启事,泪水打湿纸张,池觉在绝望中依然坚持,年复一年。
而这一切,只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一个他以为正确的牺牲。
江辞轻轻抚平池觉微皱的眉头。
这个人曾经为他心碎,现在却给了他一个家。
这份爱,如此沉重又如此珍贵,他要用余生去珍惜。
窗外,一轮明月悄悄爬上天空,洒下银色的光芒。
江辞想起小时候池觉教他认的星座,想起他们一起看过的流星雨,想起天文馆里那个关于星光持续旅行的比喻。
有些光,即使源头消失,也会继续旅行。有些爱,即使经历分离,也不会真正断绝。
江辞轻轻吻了吻池觉的额头,然后闭上眼睛。
这一次,没有人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