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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迟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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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起床了!今天是个大日子!”池觉一把拉开窗帘,让清晨的阳光洒进客房。
江辞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撮黑发。
林雨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套崭新的蓝色校服:“校车七点半到,得抓紧时间。”
池觉拿起校服坐到床边:“来,乖宝,抬手。”
七年来,他已经熟练掌握了帮江辞穿衣服的技巧——动作要快,但不能急,说话要轻,但不能太安静。
江辞像个木偶一样任由池觉摆布,但当校服套头衫罩下来时,他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手指开始不安地扭动。
“怎么了?”池觉察觉到异常,赶紧把衣服拉下来检查。
江辞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
林雨快步走过来:“标签问题?”她熟练地翻出缝在领口的小布标,“很多自闭症孩子对衣物标签特别敏感。”
她用随身带的剪刀利落地剪掉标签,又用手掌把剪口处摩挲平整。
池觉重新帮江辞穿好衣服,这次男孩的抗拒明显减轻了。
“记住了,以后买衣服先看标签。”林雨对池觉眨眨眼,“这些小细节对江辞来说可能就是天大的障碍。”
早餐桌上,江辞机械地咀嚼着池觉喂给他的吐司,眼睛却一直盯着挂在墙上的时钟。
当时针指向七点十五分时,他的手指突然在桌面上敲击起来——三下,停顿,再两下。
“他在模仿时钟的声音!”池觉惊讶地说,“'滴答滴答',你们听出来了吗?”
池翼放下咖啡杯:“不可思议的听觉模仿能力...”
七点二十五分,池家三口带着江辞来到小区门口等校车。
池觉注意到江辞的手一直紧握着那个蓝色小铃铛——陈老师留下的“安全物。”
“别紧张,乖宝。”池觉轻轻搂住江辞的肩膀,“校车是蓝色的,和你衣服一样。里面有很多和你一样特别的小朋友。”
江辞的呼吸变得浅而快,当黄色的校车——不是蓝色的——转过街角时,他的整个身体明显僵硬了。
“不是说蓝色吗?”池觉焦急地看向父母。
林雨懊恼地拍了下额头:“我的错,报名时他们确实说校车是黄色的...”
校车停下,车门打开,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老师走下来:“是江辞吧?我是李老师,负责接送你们。”
她的声音温和而平静,没有任何夸张的语调变化——池觉立刻喜欢上她了。
但江辞死死抓住池觉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的、动物般的呜咽,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恐惧。
“颜色不对让他不安了。”池觉向李老师解释,“我们告诉他校车是蓝色的...”
李老师会意地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个蓝色的小汽车模型:“江辞,看,这是我们的校车标志。你可以拿着它。”
模型递到江辞面前,但他看都不看,反而更紧地贴着池觉,像是要钻进他身体里。
“要不...我陪他一起去?”池觉突然说,“就今天,让他适应一下。”
池家父母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点点头。
于是池觉牵着江辞上了校车,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江辞的身体仍然紧绷,但至少不再发出那种令人心碎的呜咽。
“没事的,乖宝。”池觉低声安慰,轻轻拍着他的背,“我在这儿呢。”
校车行驶的二十分钟里,池觉一直观察着车上的其他孩子。
他们年龄各异,有的不停地自言自语,有的像江辞一样沉默,还有几个明显有多动症,需要老师不时安抚。
但没有一个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江辞,这让池觉松了口气。
“阳光特殊教育学校”是一栋三层小楼,外墙漆成柔和的浅蓝色,周围绿树环绕。
进门处的地板上贴着各种颜色的脚印,引导孩子们走向不同区域。
“江辞的评估显示他在艺术和音乐方面有潜力,所以我们先带他去创意教室。”李老师边走边解释,“池觉,家长通常不参与课堂,但今天破例允许你旁观。”
创意教室比池觉想象的还要酷——墙上挂满了孩子们的作品,角落里摆着各种乐器,甚至还有一个小型录音室。
最吸引池觉注意的是靠窗的一架真正的钢琴,不是电子琴。
“那是陈老师捐赠的。”李老师注意到池觉的目光,“她说江辞对音乐的反应很特别。”
当天的活动是“数字艺术。”
——用不同数量的贴纸创作图画。
李老师给每个孩子发了一张印有树干的白纸和几张贴纸。
“一片叶子,两片叶子...”她示范着把贴纸粘在“树”上,“让我们数一数...”
江辞坐在小桌前,对老师的指令毫无反应。
但当池觉把贴纸推到他面前时,他忽然伸出手,把所有贴纸都扫到桌角,然后从笔筒里抽出一支蓝色记号笔,在纸上迅速画了起来。
“他在干什么?”李老师好奇地凑过来。
池觉也瞪大了眼睛。江辞画的不是树叶,而是一串串数字,排列成复杂的图案,乍看像是某种神秘的密码。
“这是...斐波那契数列?”李老师惊讶地指着其中一组数字,“1,1,2,3,5,8...天啊,他怎么知道这个?”
池觉摇摇头,同样震惊。
江辞从未表现出对数学的兴趣,至少没有像对音乐那样明显。
但现在,他专注地画着数字图案,笔迹出奇地工整,完全不像生日那天歪歪扭扭的画。
活动结束后是自由时间,孩子们可以选择各种区域玩耍。
江辞径直走向钢琴,但没有弹奏,只是盯着黑白琴键看。
“想弹吗?”池觉轻声问,拉着他的手放在琴键上。
江辞的手指轻轻触碰了几个键,然后突然转向池觉,目光落在他手腕上的手表上。
这是池觉去年生日收到的礼物,数字显示的电子表。
“你想看时间?”池觉把手表凑近他。
江辞没有看表盘,而是抓住池觉的手腕,手指按在表面的数字上,从左到右滑过,嘴唇无声地蠕动着。
“他在...读数字?”池觉屏住呼吸。
李老师走过来观察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他不是在看时间,他在感受数字的形状!很多自闭症孩子有超常的触觉敏感度。”
放学时,池觉比江辞还要兴奋,一上车就向父母描述今天的发现:“他画了一整页的数字图案!李老师说那是什么数列...还有,他对我手表上的数字特别感兴趣!”
池翼若有所思:“我记得看过报道,有些自闭症患者在数学或记忆方面有特殊才能...”
“明天我要带他去见张老师!”池觉宣布,“就是我的数学老师,他懂得可多了!”
第二天放学后,池觉真的带着江辞来到了数学教研室。
张老师是个和蔼的中年男人,听说情况后很感兴趣。
“让我们做个简单测试。”他拿出几组彩色小方块,“江辞,能帮我数数这里有多少个吗?”
江辞看都不看那些方块,只是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但当张老师不经意地把方块排成3×3的方阵时,他的目光突然被吸引过去。
“九。”池觉代替回答,但张老师摇摇头。
“让他自己来。”
令人惊讶的是,江辞伸出手,把方阵重新排列成一个更大的正方形,然后抬头看了张老师一眼。
“16个!”张老师惊呼,“他是对的,我确实拿了16个方块,只是没全摆出来!他怎么能一眼看出来?”
接下来的测试更加惊人——江辞能瞬间心算三位数乘法,能在不看棋盘的情况下记住复杂的棋子位置,还能准确预测随机数生成器的下一个数字。
最让所有人震惊的是,当张老师随手写下一个复杂的方程式时,江辞竟然拿起笔,在下面写出了简洁优美的解答过程。
“这孩子是个数学天才!”张老师激动得声音发颤,“他的抽象思维能力远超普通大学生!池觉,你弟弟的大脑...它是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工作的。”
回家的路上,池觉一直盯着江辞的侧脸,试图理解这个朝夕相处了七年的男孩身上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江辞安静地看着车窗外闪过的景色,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
——池觉数了数,是3.14的节奏。
“圆周率?”他试探着问。
江辞的手指停顿了一秒,然后又继续敲起来。
池觉把这当作肯定的回答,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骄傲。
从那天起,池觉的生活又多了一项任务——除了每天接送江辞、练琴、做功课,他现在还要向张老师借高等数学的书籍,学习如何“与天才交流”。
“你不必这样勉强自己。”池翼看着儿子深夜还在啃《线性代数》,心疼地说。
池觉摇摇头,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如果我不学,就没人能和他'说话'了。张老师说数学可能是江辞表达自己的方式。”
功夫不负有心人。
一周后的晚上,当池觉在草稿纸上解一个二次方程时,江辞突然凑过来,指着其中一个步骤摇了摇头。
“这里错了?”池觉惊讶地问。
江辞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串漂亮的符号,修正了池觉的错误。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真正的“学术交流”,池觉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太棒了,乖宝!”他一把抱住江辞,尽管男孩立刻僵硬得像块木板,“我就知道你比张老师聪明!”
随着时间推移,江辞在特殊学校的表现越来越出色。
他开始参与更多活动,甚至能在老师的引导下完成简单的团队任务。
但最大的变化发生在家里——他开始对时间表现出近乎痴迷的关注。
“他在记录家里所有的钟表。”林雨某天晚饭时指出,“客厅的挂钟、微波炉的计时器、甚至池翼手表上的秒针走动...他都会盯着看很久。”
池觉也注意到了这个现象。
有时半夜醒来,他会发现江辞站在走廊里,盯着电子钟的红色数字一动不动。
更奇怪的是,他开始纠正家里人的时间表述。
“还有七分钟六点。”当林雨说“快六点了”时,江辞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但异常清晰。
餐桌上一片寂静。
林雨里的勺子掉进了汤碗。
“江辞..你刚才说话了?”池觉小心翼翼地问,心跳如擂鼓。
但江辞又恢复了沉默,只是继续机械地咀嚼着食物,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然而从那天起,类似的“时间纠正”越来越频繁。
江辞似乎对任何不精确的时间表述都无法忍受,必须立刻指出准确数字。
这种强迫症般的表现让池家既惊喜又担忧。
“这是好事,说明他开始主动交流了。”陈老师在定期访问时说,“但我们也需要注意不要强化这种刻板行为。试着引导他把这种精确性用在更有建设性的地方。”
池觉想出了一个主意。
他用零花钱买了一个蓝色的秒表,挂在江辞的床头。
“我们来玩个游戏。”他解释道,“你帮我计时,看我能不能在一分钟内做完二十个俯卧撑。”
起初江辞对秒表毫无兴趣,但当他看到池觉气喘吁吁地做俯卧撑时,眼神渐渐聚焦在跳动的数字上。
池觉做完后,他拿起秒表,盯着上面的“58.23”看了好久。
“差1.77秒就超时了!”池觉夸张地擦汗,“明天我要挑战55秒!”
第二天,江辞竟然主动拿着秒表等在池觉房门口。
这个小小的进步让池觉一整天都笑得合不拢嘴。
然而,随着江辞在学校和家里的表现越来越好,池觉在学校却遇到了麻烦。
赵级——那个曾经嘲笑江辞的男生
——不知怎么得知了江辞上特殊学校的事,开始在班里散播谣言。
“池觉的弟弟是个精神病,被关在特殊学校。”池觉路过厕所时听到赵级对一群男生说,“我表哥说那种地方都是铁窗子,里面的孩子整天撞墙...”
池觉的拳头攥得发白,但他想起爸爸的话——暴力解决不了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开了。
但赵级不依不饶。
第二天体育课上,他故意在传球时砸中池觉的后脑勺。
“哎呀,不好意思,”赵级假惺惺地道歉,“我忘了你脑子也不正常,有个精神病弟弟...”
池觉的理智之弦啪地断了。
他扑上去一拳打在赵级鼻子上,两人扭打在一起,直到老师把他们拉开。
“他先侮辱我弟弟!”池觉愤怒地辩解,嘴角还带着血丝。
体育老师严肃地看着他们:“无论什么原因,打架都是不对的。放学后你们俩都去教务处报到。”
放学铃响后,池觉懊恼地发现今天轮到他接江辞。
他匆匆给妈妈发了短信,然后赶去教务处。
处理结果是一个小时的训话和下周的校内劳动服务。
当池觉终于赶到特殊学校时,天已经黑了。
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值班室的灯还亮着。
池觉的心一沉。
——江辞最讨厌计划被打乱,迟到这么久,他一定吓坏了。
值班老师看到池觉,明显松了口气:“谢天谢地你来了。江辞一直很不安,我们好不容易才让他安静下来。”
江辞坐在接待室的长椅上,手里紧攥着那个蓝色小铃铛,身体前后摇晃着。
听到池觉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池觉从未见过的恐慌。
“对不起,乖宝,哥来晚了。”池觉单膝跪在他面前,声音哽咽,“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保证。”
令他震惊的是,江辞突然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盯着手表看了好久,然后轻声说:“一小时...十三分钟...二十七秒...迟到。”
每个词都像是一把小锤子敲在池觉心上。
这是江辞第一次说出完整的句子。
第一次表达如此复杂的意思——而且是在担心他的情况下。
池觉一把抱住江辞,不管他会不会抗拒:“对不起...对不起...”他重复着,眼泪打湿了江辞的肩膀。
回家的公交车上,江辞靠在池觉肩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个小铃铛。
池觉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在心里发誓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这个男孩。
车窗外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照亮了两个疲惫的孩子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