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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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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结束后的夏天格外漫长。
程以清站在卧室窗前,望着院子里被晒得发白的石板路。
三个月了,沈黎依然杳无音信。
他试过所有能想到的方式寻找
——社交媒体、同学打听、甚至联系了沈黎转学的那所学校,得到的回复都是“查无此人。”
书桌上的相框里,那张辩论赛合影旁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江城大学生物医学工程系的开学日期。
程以清每天都会看它一眼,仿佛这是通向未来的唯一路标。
“以清,吃饭了。”温煦在楼下喊道。
餐桌上,程安罕见地在家,正翻看程以清的高考志愿确认单。
当看到第一志愿“生物医学工程”时,他的眉头依然会不自觉地皱起,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强烈反对。
“录取通知书应该下周到。”程安放下文件,“你真的决定放弃物理了?”
程以清夹了一筷子青菜:“没放弃,只是换个方向。”
“为了那个男孩?”程安的声音里不再有怒气,只剩下疲惫。
程以清放下筷子,直视父亲的眼睛:“为了我自己。这是我想要研究的领域。”
程安沉默片刻,突然推过来一个信封:“林易老师托我转交的。沈黎的转学档案复印件,可能有你要的信息。”
程以清的手指微微发抖,几乎拿不稳那个薄薄的信封。
他跑回房间,急切地拆开
——里面只有一张转学申请表,家庭住址栏被墨水涂黑,联系方式一栏写着“暂无。”但在表格最下方,沈黎的字迹写着“拟报考院校:江城大学心理学系。”
程以清的心跳加速。
江城大学!
沈黎现在可能就和自己在同一座城市!
他立刻打开电脑查询心理学系的新生名单,但今年录取结果还未公布。
接下来的日子,程以清每天都会刷新江城大学的录取查询页面。
等待的间隙,他继续研究听觉神经相关的论文,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全是关于人工耳蜗改进的设想。
七月底的某个深夜,程以清在书桌前醒来,脸颊压着一篇关于脑机接口的论文。
他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习惯性地刷新了录取查询页面——心理学系的新生名单终于公布了。
他颤抖着手指滚动页面,在“S”开头的名字中寻找那个魂牵梦萦的字,找到了:
——“沈黎,心理学系应用心理学专业。”
程以清猛地站起来,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巨响。
沈黎要来江城大学!
他们可能会在同一个校园里!
他立刻打开地图,标记出心理学系和生物医学工程系的位置
——两栋楼只隔着一个人工湖,步行不到十分钟。
那一夜,程以清辗转难眠,脑海中全是重逢的场景。
第二天一早,他就骑车去了江城大学,熟门熟路地找到心理学系的新生报到处,询问沈黎的联系方式,却被工作人员以隐私为由拒绝。
“那能帮我留个纸条吗?等他报到时给他。”程以清不死心。
工作人员摇摇头:“同学,开学再来吧。现在连宿舍分配都没完成呢。”
回家的路上,程以清的兴奋渐渐冷却。
即使在同一所大学,校园里有上万名学生,偶遇的概率能有多大?
而且,如果沈黎依然不想见他呢?
那张纸条上写得很清楚
——“也许有一天,当我们都足够强大时,会再相遇。”
程以清决定尊重沈黎的选择,至少暂时如此。
他会等待,会准备好自己,直到命运给他们再次相遇的机会。
八月初,程以清开始出现失眠症状。
即使睡着,也总是梦见沈黎在远处呼喊,而自己无论如何奔跑都无法接近。
醒来时,枕头上常常是湿的。
温煦最先注意到他的异常:“以清,你最近气色很差。”
“没事,就是睡不好。”程以清强打精神。
但情况越来越糟。
一天清晨,程以清在整理书桌时,不小心碰倒了沈黎送的相框。
玻璃碎裂的声音像是某种预兆,他跪在地上,一片片捡起碎片时,突然发现相框夹层里还有一张小照片
——是沈黎的耳蜗特写,背面写着“修好它”。
那一刻,程以清崩溃了。
他坐在地上,抱着那张照片嚎啕大哭,像是要把三个月来压抑的情绪全部释放出来。
温煦闻声赶来,什么也没问,只是紧紧抱住了他。
第二天,温煦带他去了医院心理科。
诊断结果是“中度抑郁症伴有焦虑症状”,医生建议药物治疗配合心理咨询。
“是因为那个男孩吗?”回家的路上,温煦轻声问。
程以清望着车窗外飞逝的景色,点了点头。
温煦叹了口气:“你爸爸其实很担心你。昨晚他在你房门外站到凌晨两点。”
程以清惊讶地转头,难以想象那个严厉的父亲会做这种事。
“给他点时间吧。”温煦握了握他的手,“他已经在试着理解了。”
药物让程以清的情绪平稳了些,但副作用是整日昏昏沉沉。
他开始每天写日记,记录自己的情绪变化和研究想法,仿佛这样就能与不知在何处的沈黎对话。
八月下旬的一个雨夜,程以清在书桌前翻阅旧笔记本时,发现了一页被撕掉的痕迹
——那是他曾经记录的沈黎听力变化数据。
翻到背面,透过纸张能看到之前写字的压痕:“高频音域丧失加速...建议更换信号处理方案...”
程以清突然意识到,沈黎的听力恶化可能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他立刻打开电脑,搜索“重度听力障碍大学生活适应”,结果令他心惊
——许多听力障碍学生因为无法跟上课堂节奏而退学。
“不,沈黎不会放弃...”程以清喃喃自语,手指飞快地敲打键盘,开始设计一个课堂实时转录APP的原型。如果沈黎的听力变得更糟,至少这个能帮到他。
编程到凌晨,程以清趴在桌上睡着了。
梦中,他看见沈黎站在远处,耳蜗的指示灯完全熄灭,嘴唇开合却发不出声音。
程以清拼命奔跑,却怎么也追不上...
他惊醒时,发现自己的手腕上多了几道血痕
——不知什么时候,他用美工刀划伤了自己。
奇怪的是,并不觉得疼,反而有种奇怪的解脱感。
看着渗血的伤口,程以清第一次理解了沈黎离开时说的话:“不想让你看到那个过程。”
有些痛苦,确实只适合独自承受。
九月初,江城大学开学。
程以清站在心理学系新生报到处附近的大树下,从早上八点等到下午四点,却没有看到沈黎的身影。
他查询了新生名单,确认沈黎已经完成网上报到,但不知为何没有来现场。
接下来的日子,程以清几乎走遍了整个校园。
心理学系的每栋楼、图书馆、食堂,甚至男生宿舍区,他都一一蹲守过,却始终没有发现沈黎的踪迹。
“也许他休学了...”程以清在日记中写道,“或者转去了其他校区。今天又在湖边等到天黑,只有鸭子陪着我。”
大学生活按部就班地展开。
程以清在生物医学工程系表现优异,尤其擅长听觉神经相关的课程。
但他拒绝所有社交活动,室友陈远多次邀请他参加聚会都被婉拒。
“你总得交些朋友吧?”陈远不解地问,“整天泡实验室和图书馆,不怕闷出病来?”
程以清只是笑笑:“我有自己的计划。”
那个计划包括每天傍晚去心理学系附近的长椅上看书,每周五去校医院耳鼻喉科当志愿者,以及不断完善他的课堂转录APP。
程以清设想,如果沈黎真的在这所学校,总有一天会需要这些资源。
十月的某个雨天,程以清在校医院值班时,听到护士谈论一个新来的听力障碍学生。
“心理系的那个男孩,戴耳蜗的,今天又来复查了。”年长的护士说,“可怜的孩子,听力比入学时又差了不少。”
程以清手中的病历夹啪嗒掉在地上:“他...叫什么名字?”
护士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病人隐私不能透露。”
程以清没有追问,但从那天起,他增加了在校医院值班的频率。
遗憾的是,再也没有听到关于“心理系听力障碍男生”的消息。
第一学期结束时,程以清的APP已经完成了基础功能。
他把它上传到学校论坛,特意标注“为听力障碍同学设计,免费下载。”
下载量寥寥无几,但他每天都会检查后台,希望能看到一个叫“Shen Li”的登录记录。
寒假回家,程安看到程以清手腕上的疤痕,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但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火。
除夕夜,程安甚至主动提起:“那个男孩...有消息吗?”
程以清摇摇头,袖子下的疤痕隐隐作痛。
程安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我在医学院有几个朋友,如果需要帮忙...可以介绍。”
这是三年来自己父亲第一次表现出支持的态度。
程以清眼眶发热,低声道了句,“谢谢。”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沈黎正坐在江城大学特殊教育资源中心的教室里,接受每周一次的手语培训。
他的耳蜗依然在工作,但效果大不如前。
课堂上,他必须结合读唇和实时转录软件才能勉强跟上进度。
大多数时候,他选择独自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靠阅读课件和教材自学。
“沈黎,你的进步很快。”手语老师比划着,“为什么想学这么急?”
沈黎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缓慢地比划:“想...做好准备。”
“为了完全失聪那天?”
沈黎点点头,眼神黯淡。
医生说过,按照现在的退化速度,他可能撑不过大学四年。
想到要在一个寂静的世界里度过余生,沈黎常常在深夜惊醒,浑身冷汗。
但他没有放弃。
心理学是他精心选择的方向
——如果注定要失去听觉,至少他可以尝试理解人类心智的其他奥秘。
而且,这里有全国最好的特殊教育资源,能帮他适应未来的黑暗。
培训结束,沈黎收拾书包准备离开。
资源中心的王主任叫住他:“沈黎,下周有个生物医学工程系的学生要来咨询听觉障碍相关的问题,你愿意参与交流吗?”
沈黎的身体明显僵硬了:“谁?”
“姓程,好像是个大一新生,在研究什么辅助技术...”
沈黎的耳蜗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啸叫,他手忙脚乱地调整音量,脸色煞白:“抱歉...我可能没空。”
王主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认识这个程同学?”
沈黎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低声说:“是...高中同学。”
“我明白了。”王主任没有多问,“我会安排其他人接待他。”
走出资源中心,沈黎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发抖。
三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但仅仅听到程以清的名字,所有的防御就土崩瓦解。
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消息:「今天耳朵怎么样?药按时吃了吗?」
沈黎回复:「还行,药吃了。」
简短的两句话,掩盖了听力又下降的事实。
回到宿舍,室友们正在讨论周末的联谊活动。
沈黎悄悄爬上自己的床铺,拉上床帘,打开笔记本电脑。
屏幕上是一个简单的APP界面
——正是程以清上传到学校论坛的那个转录软件。
沈黎没有登录账号,只是每天默默地使用着。他知道后台会记录设备ID,但程以清不会想到这个匿名用户就是他。
有时候,沈黎会故意在APP里输入一些心理学名词,想象程以清看到这些搜索记录时的表情。
床帘外,室友们的笑声模糊而遥远。
沈黎摘下耳蜗,世界立刻陷入一片寂静。
这原本是他最恐惧的状态,但现在,在这片静默中,他反而能更清晰地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他想念程以清,从未停止过。
但他不能相见,至少现在不行。
医生的最新诊断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听力退化加速,建议做好完全失聪准备。”
他不能让程以清看到那个过程,不能再次成为他的负担。
沈黎打开日记本,写下今天的感受:“在食堂远远看到一个人,背影很像他,我躲进了厕所。懦弱吗?也许是。但这是对我们都好的选择。”
合上日记本,沈黎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照片
——高中辩论赛的合影,和程以清拥有的那张一模一样。照片上的少年笑容明亮,还不知道未来会有多少痛苦等待着他。
大二开学初,生物医学工程系和心理学系联合举办了一场联谊活动。
程以清本不想参加,但陈远硬拉着他去了。
“你都自闭一年了!”陈远把邀请函拍在他桌上,“这次必须去,听说心理系美女如云。”
程以清无奈地笑了笑。
过去一年,他几乎找遍了整个校园,甚至开始怀疑沈黎是否真的在这里。
也许那只是个同名同姓的人,也许沈黎早就休学了...
联谊会在学生活动中心举行,现场嘈杂拥挤。
程以清端着一杯果汁站在角落,机械地应付着几个过来搭讪的女生。
突然,他的视线锁定在门口的一个身影上
——瘦高的男孩,浅蓝色衬衫,右耳戴着一个熟悉的耳蜗设备。
程以清的呼吸停滞了。
三年了,沈黎长高了些,头发剪短了,轮廓更加分明,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永远不会认错。
他似乎很不适应嘈杂的环境,不断调整着耳蜗的旋钮,眉头紧锁。
程以清放下杯子,穿过人群向他走去。
就在这时,沈黎抬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然后沈黎的表情从震惊变成恐惧,转身冲出了活动中心。
“沈黎!”程以清大喊,追了上去。
走廊上,沈黎跑得飞快,但程以清更快。
就在快要追上时,程以清被一个突然打开的教室门绊倒,重重摔在地上,膝盖传来钻心的疼痛。
“沈黎!等等!”他忍着痛喊道。
出乎意料的是,沈黎停下了。
他站在几米外,背对着程以清,肩膀剧烈起伏。
程以清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近:“求你...别跑了...”
沈黎慢慢转过身,眼中噙满泪水。他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程以清伸出手,又怕惊到他似的缩了回来:“你...还好吗?”
沈黎摇摇头,泪水终于滑落。
三年不见,他眼中的痛苦和脆弱比程以清想象的还要深。
“我很想你。”程以清轻声说,“每一天。”
沈黎的耳蜗突然发出低电警报,他慌乱地拍打设备,但指示灯还是熄灭了,在完全无声的世界里,他看着程以清的嘴唇,用口型说:“我、也、是。”
然后,就像三年前那个雨中的下午一样,沈黎转身跑走了。
这次程以清没有追,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的膝盖还在流血,但心里的某个地方却开始愈合。
沈黎在这里,还认得他,还对他有感觉——这就足够了。
这一次,程以清知道该怎么做了。
回到宿舍,程以清打开电脑,登录APP后台。
果然,今天有一个新设备登录,用户ID是“SL22。”他微笑起来,开始编写一条只有特定用户才能看到的推送消息:
「欢迎使用听世界APP。特别用户,你有1条未读消息:'我找到你了,这次不会放手。明天下午4点,心理学楼前长椅,不见不散。'」
发送完毕,程以清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疤痕。
那些独自流泪的夜晚,那些无望的寻找,那些自我伤害的瞬间
——也许终于要迎来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