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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万士劫(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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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机关发动的声响。
北老抬头,刚撒完雨水的云层紧接着开始翻滚,机关对声音定当在云层之上,岑杞仙是等手下弟子跟姬雀因的幻境缠斗一段时间,直到蜒龙醒钟被毁,才现身与他正面相抗。那么在此之前的时间,岑杞仙足以在盈花谷云层之上做完手脚。
那东西若要摧毁盈花谷,唯独的路径就是捅破云层,从天而降,地面上的人也有所察觉,第一反应都是往周遭退避。姬雀因趁机观察解屿和卓嵘的神色,后两者皆面露茫然不明所以,其余圣山玄修也一样,没有一人脸上有较为明了的颜色。
云层这次终是难抵巨威。仿佛遥远天际的金属碰撞声止歇,骤然天降金色圣柱,霎时捅破坚忍云层,玄力波动朝周边扩散,把避往周围的云尽数驱散殆尽,盈花谷千年来头一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众人得以看清声音的源头——高悬于已无的云层上方,刻有圈圈字符,缓缓轴转的金色圆盘。那金柱便迸射自圆盘中央。
金柱直轰地面而来,其间晦涩字符流转,与金柱的摩擦发出嗡然铮鸣,波浪般忽高忽低,仿佛威严肃穆又神圣不可侵犯的吟唱。
短短一瞬,连眨眼的时间都不足,就从千米高空落至地面,砂石草屑翻飞,本就有裂缝的大地崩塌凹陷,石奔泥扬,地震欲碎,河流咆哮,怒扑上岸。飞沙走石腾起足有数丈高,丝毫不比大漠的沙暴逊色,众玄修就算及时往四周退却,眼下无法看清周遭局势,隔着狂舞空气中的厚厚泥沙,只能看见不远处隐隐生晖的金柱。
还没得到喘息的机会,金柱上的字符开始快速旋转,直接把砸出来的深坑当成漩涡深渊,砂石不再肆意飞舞,因着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强大吸力,从四面八方向金柱汇聚,伴随其中的,还有涌上岸堤的河水,早就支离破碎的花草树木。一些对此毫无心理准备的玄修,不幸被吸入其中。
卓嵘不慎脚下一滑,又抓不到救命稻草,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了,蓦然感觉手臂被人用力一扯,他惊然抬眼,居然是解屿。
解屿自己本身也好不到哪去,手中剑死死插进地面一块较坚硬的岩石里,靠着不断释放玄力让其插地更稳固。本来承受他一个人的重量就很吃力了,现在又增加一人,等于解屿要付出双倍玄力。
卓嵘满目惊愕,他想过姬雀因会心血来潮救他,都没想过解屿会出手搭救,后者不是一直希望自己消失,今后就无人能跟他争夺圣山大弟子之位么,他被卷进漩涡里,不是正合解屿的意么?
剑柄颤抖嗡鸣不息,可见就算解屿坚持得住,他的这把剑也快到极限了,只见他紧紧握着剑柄的掌心间渗出丝丝血迹,越来越多,流过柄头,流到剑刃。
“放手吧,你也许可以活下去,不放手,等你玄力耗尽,剑刃断裂,我们两个都会被吸进去!”卓嵘话语间,已经松开握着解屿手腕的力道。
承受的重量又加大几分,解屿一咬牙,齿间也已出现鲜红:“不是说一码归一码吗?你救了我两次,我现在救你一次,再怎么说也是我赚了,我不过为了我自己,你不必对我感恩戴徳。”
“我不会对你这种人感恩戴德,我说了不要你救,快松开!”卓嵘吃力伸出另一只手,奋力要掰开解屿的手指。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给我住手!”
两人极力拉扯间,没注意到不远处飞来一块巨石,以极快速度擦过解屿捂着剑的手背,他痛的闷哼一声,乍然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只听身后一声沉闷响,夹杂着骨骼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手臂上拖拽的力道猛然一松。他瞳孔皱缩,惊惶回头,巨石砸在卓嵘胸膛,带着他飞速往漩涡中去。很显然卓嵘已被砸烂脏肺,四肢早已松软无力,解屿看他的最后一眼,是后者即将涣散不清的双目,嘴角微扬,带着笑意。
卓嵘渺小身影很快淹没在滚滚风暴中。
卓嵘真的死了。
解屿目神空洞,视野逐渐模糊,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脑海里只剩下这六个字。
姬雀因把数根银针红线缠在周遭一切还算坚固的东西上,自己身上绑了几根,红线可以随着玄力控制随意延长缩短,她已经救下十数个玄修,眼下正好找到解屿。
北老早在漩涡开始运转一瞬就一头扎进黄尘之中,神力使得他可以抵抗这吞噬万物的吸力,他绕金柱一周,心里大致有了思量。
鲲鹏杖神力四溢,被他握在手中挥舞金翼,霎时就绕直径足有十丈的金柱一圈,杖尖沿着巨坑边缘,画一周圈,圈泛着蓝紫色溟神之力。随北老隔空做出一个抬起的手势,仿佛双掌真的托起千斤重的东西,拔地而起一座屏障,不断升高,直到围住半根金柱。
字符流转带动的吸力和漩涡被隔绝在內,屏障之外,终是逐渐平息下来,飞沙走石很快在北老神力的压制下,沉落地面,视野终于得以清晰。
只是灾难后的盈花谷,残破不堪一片狼藉,全然不再曾经的姹紫嫣红,生机盎然。河道近乎枯竭,剩余的水里浑满泥沙,黄得发棕,花草树木湮灭百八九十,留下光秃秃且沟壑坑洼的地面。
除了姬雀因救下的数十玄修,其余人,恐怕都葬身金柱之下。
高空上金色圆盘不甘就此遭溟神力量的钳制,盘中符文飞速运转,加大了金柱的冲击力,一股更加强劲的力量即将从盘中心灌入金柱之中,试图震碎锁在周围的屏障。
北老先发制人,鲲鹏杖在他手里蓄力,神力汇聚杖头,朝天一举,如鱼跃飞至空中,烟花一般绽开,形同巨伞,在盈花谷上空撑起一片天,阻住汹涌的金瀑。
他蓦然发现不久前还在金盘下打坐调息的岑杞仙此时没了踪影,直到定睛瞧那金盘之上,摇摇看去似悬空盘膝着一人,衣袍翻飞,北老这才发现金柱字符流转间,有股股色彩各异的玄流向上流淌。穿过金盘,全部汇聚于岑杞仙一身。
无需多想,这些流向他的玄流,源于那些不幸被吞入漩涡的玄修们。
回想那些玄修中有溟族修士,亦有圣山玄修,这个计划,是早在下盈花谷前就预备好的,连跟随岑杞仙一同前来讨伐的圣山玄修,都对此毫不知情!
简直丧心病狂,北老心中一声怒吼,抵挡金盘力量的神力又加大几分。
他必须赶在岑杞仙完全吸收金柱输送上来的力量前摧毁金柱。眼下他几近强弩之末,要是岑杞仙在原先的基础上继续修为大增,他十之八九是扛不住的。
如是想,北老又强行分出一部分玄力击向流转的符文之间。这些不知所意的字符当真一滞,向上汇聚的玄流慢了下来。
他吃力扭头看向地面,姬雀因正也望着他,目中坚决担忧哀伤交杂,除了担心他以外,还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壮烈,父女二人想到一处。
共归虚空!
溟光石乃溟族千年传承之圣物,其力量远不止制造幻境而已,任何一个族群,都有面对绝境时的保命底牌,但没有任何一张底牌,是无需付出巨大代价的。
共归虚空亦是如此。溟光石力量发挥到极至,空间都会被撕裂,开出一道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巨口,逐渐从天穹笼盖而下,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吞噬。
只有溟神尊和溟族圣女有激发溟光石极至力量的权能,而激发者,也会一并被吞进虚空。自此无声无息,无日无夜,无有时间流逝,成为这浩瀚的一部分。
不待片刻,姬雀因已经就地盘膝而坐,溟光石浮于面前,散发千面玲珑的蓝紫色光芒,如夜空银河的颜色,梦幻且叫人忘我。姬雀因抽出屡屡神识,融入溟光石中,如同开启某种封锁的钥匙,光芒霎时化为冲天之柱,贯日而上。反冲的玄力波动使姬雀因身下的地面开裂,莫不是边上玄修们有红线银针缠绕,早就要掠出去不知几丈远。
一金一紫两根巨柱鼎立,要托起一片天的架势,金柱之上,盘膝坐着一人,而紫柱之下,亦有一人席地而坐。没了云层遮掩,玄修的目力,可以清晰看见百丈崖下,疮痍满目的盈花谷,哪还有丁点往日风光。若非肖长悦对此再熟悉不过,都怀疑是自己找错了地方。
身边陆辰淼面上看着没有多大波澜,实则内心早已惊骇万分,转头担心肖长悦的反应,后者紧抿双唇,握拳垂在两侧,手指都要掐进肉里。
玄流紫柱不断轰击,无形的空间壁障终是抵御不过,生生撕开裂口,裂口越来越大,蔓延速度之快,一呼一吸就盖住半边天。
肖长悦心神一惶,毫不犹豫飞身跃下,玄力灌注腰间匕首,瞄准紫柱之下的溟光石,破风掠去,只听“铮——”一声巨响,姬雀因识海动荡,被迫收回神识,共归虚空中断,天穹裂口一瞬闭合,紫柱刷然降落消失。
姬雀因蹙眉吐出一小口血,以为有人偷袭,一根银针就抵至面前人喉咙,睁眼就发现是肖长悦,当即心一沉,比起敌人,现下她更不愿看到的就是他。
肖长悦趁她片刻分神,夺走其手里的溟光石,力道之大,很显然带着怒火。肖长悦甚少生气,尤其对身边至亲之人,姬雀因也是第一次见,可她语气淡淡:
“再不还回来,等岑狗吸收完金柱中的力量,突破父神尊抵御,盈花谷毁于一旦,你便是罪魁祸首。”
肖长悦微哂:“岑杞仙要找的是我,才讨伐盈花谷,我若再不赶来,才是至盈花谷于死地的罪魁祸首。你们总是瞒着我,为我去死,而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重要之人因我丧命!”
似是回忆起封存已久的伤痛,肖长悦心绪澎湃,眼眶发酸,语气难免激烈。
“澈儿,莫要自以为是,我们并非为你去死,而是为义牺牲,岑狗野心渐露,纵使魔孽为敌,但有他们的牵制,还不至于太过肆虐疯狂。若岑杞仙是明主,我们自然不惜一切代价助他剿灭森罗族,可事实证明他不是,即使牺牲千万人成就开泰大阵是为了对抗血神森罗,但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力,没有谁应当为谁舍命,就算未来有第二次森罗血弑,这些人注定要死,那也是出于他们自己的选择。明明战争还没来临,就有万千人陷入艰苦悲痛中。真正的明主,是能让百姓在惶恐中安定,而非像岑狗那样,置苍境于水深火热!”姬雀因义愤填膺。
这些问题,肖长悦何曾没想过,又如何会不认同,只是当下盈花谷遭受灭顶之灾,追根溯源还是因他而起:“雀因姨,莫要拦我,给我跟你们同心共济的机会好吗,澈儿求您。”
银针仍然抵在肖长悦喉咙,只要他一动,姬雀因难免会用些狠戾的手法。或许肖长悦这么做很自私,但他失去的已经太多,不想连剩下的寥寥无几也留不住。
那边陆辰淼已经加入援助北老的行列,很多平复心情的溟族玄修也开始远远朝鲲鹏杖输送玄力。姬雀因似有片刻动容,撤回银针,肖长悦笑意渐露,转身就要去帮陆辰淼和北老。谁知才踏出一步,后颈便有凌锐风尖袭来,细细红线圈圈绕住他的脖子,整个人被使劲往后一拽,骤不及防,肖长悦没想过姬雀因会暗算他,脚下踉跄不止,周身随即从地里窜上穿着红线的银针,在肖长悦头顶打成死结,一座红线编织的牢笼就此筑成。
“此笼不比你的黄金屋逊色,能抵御强大的玄力波动,你且安生呆在里头。”
不论肖长悦如何用玄力烧,看似一扯就断的红神愣是纹丝不动:“你早料到我会来!”
姬雀因没回答,三两步就掠向金柱另一侧,很快没了踪影。
边上解屿一方目睹二人全部对话,这会上下打量红线笼中人:“你便是那个森罗血皿肖长悦?”
肖长悦还在气头上,没好气道:“你方才不都听到了,明知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