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夜会 ...
-
好似压垮骆驼的那最后一颗稻草，黎渡姝向人低了一天的脊背，赫然遭受重击。
赵惜的语气是那么轻飘飘，念及赵惜对唐清舒的殷勤劲儿，不难明白，赵惜这句话看样子是感慨，实际上，便是问罪了。
黎渡姝呼吸都有些带颤，她攥紧手上帕子，憋住一口气，再出口，话语已然变得镇定。
“三爷是说，我模仿表小姐，东施效颦了？”
赵惜不乐意听别人说“东施效颦”，这让他觉得这些年他暗中跟卫雪酩较劲，像是娘们之间的争斗。
没意思，上不得台面。
然而，亲口听到黎渡姝把对唐清舒的拙劣模仿比作东施对西施的效仿，赵惜心底却不那么难受。
毕竟，也可不就是这个理么。
赵惜胸膛向上挺了挺，清舒该有的位置和名分被她黎渡姝占了去，黎渡姝就该为此付出代价。
于是乎，赵惜耸一耸鼻尖，一副混不在乎。
“你有自知之明，也还算不枉曾读过的书。”
“不枉？”黎渡姝鲜少这般脸色红润，她难能感觉全身气血在急速往头顶涌，两处太阳穴砰砰，好似一面鼓，有鼓槌在用力敲，
“三爷，白柰并非贵人们独有，至少我养那几盆，都是光明正大得来的，不似表小姐，需要等着人送。”
心气郁结，本该如山一般压得人愈加沉闷，可火山被逼狠了，照样会喷发。
黎渡姝算是切身体会了何为怒发冲冠。
她浑身发颤，牙关格格在咬，手不自觉攥拳，要不是掂量跟赵惜之间悬殊的力量差距，她恨不得给赵惜一拳。
那是一个炎炎午后，乳娘莫妈妈坐在拔步床旁小凳，招手微笑唤黎渡姝来。
“我的大小姐，快来瞧瞧这个。”
一本饱经风霜的泛黄书籍，封皮三字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
黎渡姝接到手里，却好似仍旧能闻到那股芳香。
她那时已识字了，可翻开绷直书页，见着那白柰，仍旧一下子踏入沼泽似的，呼一下陷进去了。
莫妈妈没说那是她攒了好久月钱才买得的一本，只抚摸黎渡姝发丝，另一只手轻轻拍黎渡姝背部。
“大小姐若是喜欢，老奴待大小姐长大，有了自己的院子，就给大小姐买回来瞧瞧看，好不好？”
岁月飞逝，斯人已矣。
黎渡姝蒙眬眼前，只有赵惜半带惊讶的神情。
赵惜见面前这个瘦弱女子猛然说出不太与她身份相符的话语，第一反应竟不是恼怒，而是先惊，后怕。
男子汉怎可言惧，是以赵惜面色阴沉下来，作怒状。
“呵，”赵惜仰躺在榻上，浑身筋骨松软不得劲，他手肘撑着换了个姿势，重话不知为何没说出口，
“你口口声声说你养在侯府里那几盆白柰，是光明正大得来，焉知。不是靠侯府权势。”
赵惜目光中隐隐流露出几分冷漠，他手微微攥拳，垂在一旁，轻颤，暴露出此刻不平心绪。
赵惜也不知道为何他会有不满。
是不愿黎渡姝点名唐清舒仗着他的势，欺她黎渡姝，还是干脆不喜黎渡姝突然木头人变灵光，敢反驳他了？
赵惜见黎渡姝眼底微光闪烁，隐隐有火在其中燃烧，心头蓦地一惊，连带着酒都醒了几分。
黎渡姝深吸一口气，屏住，再缓缓吐出来，人已经恢复平静，至少话结结实实。
“三爷，你跟表小姐的事我可以不说出去，
“赵家三奶奶的位子，我也不久占，三爷不必如此针对我。”
听清黎渡姝所言，赵惜难得挑眉，有些讶异。
原来，他竟是以一个大男子的身份，在向黎渡姝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子施压了么。
还不待赵惜反应，屋子里一阵清风掠过，便只剩赵惜一个人靠在塌上了。
除了赵惜那张茫然的脸，禅房只剩洁白如霜的月光。
黎渡姝很久没有这般激动过。
她走到外头，两条腿好似细麻杆不断打颤，牙关咬不紧，上下牙齿时不时磕碰，咔咔响。
明月在外边候着，鼻子却灵，早早嗅到里头残存酒气，对黎渡姝很是担心。
“三奶奶，三爷如今饮了酒，有什么事，都万万不可直接起冲突啊。”
语毕，明月察觉失言，忙低头弯身请罪，“奴婢僭越，还请三奶奶恕罪。”
黎渡姝喉间隐隐有血腥气，或许是方才情绪波动太大所致，喉间吞咽还有滞涩感，她肩背处燃起的热无法消退。
稳了稳心神，黎渡姝摆手。
“无碍，明月，你且在此地候着，让清风远远跟我就行。”
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看黎渡姝眉心紧皱，眼神坚定，明月念及自己方才冲撞三奶奶，此时不敢过多要求，只得应了一声“是”。
在明月担忧眼神之下，黎渡姝单薄身影娉婷往花木深处去。
香刹夜忘归，松清古殿扉。
月色又变得朦胧，万物像罩了一层薄薄的纱，难以捉摸，几点萤火轻巧飞过，不远处，蛙声阵阵。
一切都那么静谧，禅房花木多，蚊虫竟也不算多，大多赖于挂在房梁上的艾草蒿草绳。
这一块贵客多，那艾草蒿草绳便持续不断燃着，随风一飘，扬起悠远香气。
小时，黎渡姝曾受过一次段时间将军府的优待。
那时她虽面上知理，却并非拘泥于礼数，而是屡屡趁看管的仆人不注意，偷溜去族中学堂。
可能是见孩子们昏昏欲睡，戒尺也没有办法让他们更清醒，夫子捻着一把花白胡须，叹息。
“都别在这里坐着了，到外边儿，每人跑个三圈再回来。”
神奇的是，当这些人额角冒汗回到屋内，大多也都精神抖擞，不复方才萎靡之样。
夫子甚是欣慰，说了句黎渡姝深深镌刻进心底的话，“到外头走走，眼界开阔了，心也就宽了。”
不远处流水潺潺，时不时有鸟儿啾啾。
黎渡姝眉心倒是不知不觉间不再蹙起，她步伐由急变缓，双手自然垂落于身侧，眼前一花一木，仿佛也都变得可爱亲人了。
漫步于纯粹月华之下，黎渡姝瞥过那一株株寻常花草。
在月色映照下，它们略显苍白，平时认为有差别，不像是一个样儿了。
倒是，跟当初莫妈妈给她那百花鉴上边的简略画像差不太多。
那时，黎渡姝没少被将军府中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虽然她表面上仍然保留着大小姐的身份，实际上，早已如落入泥坑中的凤凰一般，不复往日尊贵。
是以看到百花鉴的兴奋劲儿过后，黎渡姝便问了莫妈妈一句话。
“这百花鉴，您花不少钱买的罢？”
莫妈妈只抚了抚女孩发顶，语气慈爱，“用不了几个钱，小姐看得开心就好。”
黎渡姝把那本百花鉴抱在怀里，一言不发，肩膀轻轻颤抖，菲墨妈妈温柔揽进怀，两人紧紧拥抱，几乎落泪。
莫妈妈的月钱自然是没有那么多。
那时黎渡姝恰好被剥夺去尊贵的将军府小姐身份，连带着她这个照顾的人也扣了月例。
是莫妈妈省吃俭用，偷偷托几个熟人把几身新衣裳换成银钱，这才拿得这本百花鉴来。
衣袖半垂下，腕间有东西轻轻扫过，微痒。
黎渡姝寻了个没人的角落，借着月色，抬起衣袖，从里边摸出剩下的纸钱来。
这是昨日尚未烧尽的钱币，因着怕卫雪酩发现，她愣是刨火，将还未烧起来的纸钱塞到袖子里。
寺院里私自烧纸祭拜是大忌，但月儿出现，总会引起人心绪波动。
黎渡姝自从今晚顶撞过赵惜之后，压在心上那块石头好像被用力掀翻，自此，得以畅快呼吸。
既然破了例，那不如一条道走下去算了，大不了摸黑走到墙，返回便是。
不料，黎渡姝没有撞墙，只不过幽暗夜色里，远处隐隐在蛙鸣声中，多了几点咳嗽。
这分明是有些诡异的气氛。
黎渡姝却跟打了鸡血似的，也不害怕，两条腿不知疲倦向前。
她完全是把自己当做破碎的瓦罐，既然都裂了条口，再摔下去粉身碎骨，貌似也不那么恐怖了。
再者，今夜微风轻送，将黎渡姝手边纸钱上的微弱火苗轻轻扰动，显出些许幽黄。
黎渡姝定定瞧火光，眼睛酸涩也舍不得眨，女孩固执攥紧手帕，意图透过那火光，看到莫妈妈那张慈祥的脸庞。
旁边小河流水潺潺，月华倾泻，蝉鸣悠悠，自不远处树梢上来。
这情形，跟昨日将军府西苑竟也有七八分相似。
难为这天底下还有两个模样类似，内里却大不相同的两个地方。
不同的是，莫妈妈曾在将军府待过一段时间，可她却没有这份殊荣能来到五福寺，见一见这玄幽的禅房。
待她回过神来时，那咳嗽声竟是愈加近了，但没能引起黎渡姝好奇，大抵是有人夜半，吹风受凉罢了。
火舌舔舐纸币，或许是夜里无风，焰火便独自静静燃烧起来。
黎渡姝半蹲，脚踝处几近麻木麻木，她好似那木偶人，一次又一次向火堆添钱，除此之外，便不会做其余动作。
那一点轻微咳嗽好像也不知不觉融化进深深夜色里，不为人注意。
黎渡姝陡然摸到衣料，才骤然发觉钱币全数拿出来了。
许是没能带莫妈妈过上几天好日子，反倒因为身份揭穿，连累莫妈妈，黎渡姝长叹一声，用树枝拨弄纸币，使其充分燃烧。
只愿这些，让莫妈妈在地下都够使。
不曾想，斜后方传来一道冰一般凉薄的声音。
“月至中天，你不安寝，独自在这做什么。”
像没入冬季湖泊，黎渡姝全身冷得厉害，这嗓音，分明是卫雪酩。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夜会
，还差